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素衣惊流年 > 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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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猎猎,江都延边的朽木上萦绕着黯哑的嘶鸣,一声声,像极了来自炼狱深处的哀嚎。

  苍茫原野之上,一队人马正在行进,不慌不忙,喧笑不止,这些人里,有正要进京赶考的书生,有做买卖的商人,最特别的莫过是一对爷孙俩。

  老者身姿健挺,发间微微泛白,眼里尽是慈祥温蔼,与大家都处得极好。而幼者则一直待在马车里,未曾露面,又或是说极少露面,连吃食都是下人送到车厢里的。队伍里没有人知道这车厢中的孩子究竟是何模样,只偶尔会听到一些零碎的对话。

  “蓉儿,你说,长安城是不是比余杭要豪华气派许多?”声音娇嫩可爱,却明显中气不足。清漪歪着脑袋半倚在车窗边,正是花季年岁,脸上却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这若换了别人,怕是见了便叫人倒抽凉气,只是这孩子,生得如同一盈冰水,五官精致得让人觉得多一分,少一分都是上天的嫉妒,出尘绝世,不可言状。连本该叫人惧怕的脸色在她这里都变成了盈盈月光。

  只是,纵有旷世容貌又能如何?终究抵不过宿命。正所谓,红颜多薄命,这句话在她身上算是应验了。

  “嗯,我觉得应该会吧,毕竟是帝王脚下。”

  “那那些大夫会喜欢我吗?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山野丫头?”清漪担忧道,眼角微垂,漂亮的脸上浮起一丝愁容,仿若群山顶上飘渺的云烟。

  蓉儿比她大些,却心智并不见长。哧笑了出来,“小姐,您真是太过忧虑了。天下之人有谁不知咱们萧家的名头,只要老爷轻轻拨弄一下手指,这天下人便缺衣少食,再难享盛世之景。”

  的确,余杭萧家的名头可不是吹的。这个百年家族不仅控制着大唐同西域,南疆等地的茶马布匹生意,还有着天下最多的分号,最多的财富。

  “唉。”清漪轻叹一声。纵是坐拥天下财富又能如何,总也不过浮世繁华而已,世人又何必执念甚深。

  蓉儿以为小姐又是在愁苦自己的病了,便伸出小手握住她,肯定道,“祖君不是说了吗?长安名医馆汇集天下神医,必是有法子的。”

  “嗯嗯。”

  寒月冷光透进挡帘,落在两双紧紧相握的小手上,森森寒气凛然自清漪身上散发出来,这清冷叫人觉着空气都快凝结了。

  耳听一串轻健的马蹄声渐渐走进,蓉儿忙撩开挡帘一角,只偷偷瞧了一眼,两颊通红,忙缩了回来,却又像怕错失了什么,又忙探了出去。

  清漪从未见她这样,问:“怎么了?”

  蓉儿面颊酡红,支支吾吾,只羞怯地指了指挡帘让她瞧。

  清漪顺着蓉儿指的方向看去,一轮月,一匹马,一只影。

  月下,马儿温顺如鹿,鬃毛周边围绕着奇异的银辉,黑黑的眸子活似一谭清水。而那身影俊秀挺拔,白衣猎猎,散下的长发飘逸如流云,仿若有着仙风道骨,傲视绝俗,连月光都失了光采。茫茫银辉之下,这人像是梦里的,那样不真实。虽只是一个背影,却足以叫人过目难忘。若是回过身瞧见正脸,怕是心都会跳出来。

  清漪痴痴的望了许久不语。

  “小姐。”那人早已走了,蓉儿试着唤醒她。

  “啊。”清漪下意识的发出一个单音节。这样脱俗的人,她确是平生第一次瞧见,只是,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之感?

  蓉儿寻思了一下,坏笑并不说话,自己下车去玩儿。

  江围牵着马儿四下走了几圈便寻一树坐下,散步只不过是为了让马消化得更好些,对于他,有和没有是一样的。一般人几日不动便会全身酸软乏力,但是他不会。因为他本就不是人,自然也不用像人一样吃喝拉撒睡。一袭白袍,一柄长剑,一匹马,这就是他的全部了。

  “额。”一个声音欲说还止。

  江围举首,月色下,小脸无半点血色,唯有一对眼眸透出些许活物的气息。

  迎着月光的他,发间,面上,袖袍上盈盈流淌的尽是似水的银辉,每一声鼻息就像春末将落的花瓣儿,叫人听着就是一种意境。眉眼,鼻梁,嘴角,每一处都雕刻得尽善尽美,清冷寒绝得像梦里的,世间难寻第二。

  这人却让清漪颇为不安,仿佛终会给她带来什么不幸。

  江围见她八九岁年纪,却是满身煞气,只是因为额头上有寻常人看不见的封印,才没有招致更多不幸,心中不禁微微一震。

  “额,”清漪顿了顿,小心探问,“请问,你是昆仑弟子吗?”

  江围怔了怔,望着她,“是,又不是。”

  清漪听不懂,也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神情变化。

  既这样说,那就是曾在昆仑求过道了的,许是以前随祖君上昆仑时碰见过,才会有觉着似曾相识吧。

  “哦,那打扰了。”清漪问过便要回车上去。她体型极寒,受不得风,常年闭门不出,去得最多的也就是昆仑,只为希望从仙家那里得到一些庇护。

  “你识得昆仑派清微道长?”一个清冷的声音问。

  清漪回身点点头,“他老人家很是温善。”确是如此,清微活了几百年,纵使性情不好也早变得温和了,虽贵为一派之长却从不在外人面前卖弄夸虚,门中弟子对他也多是敬慕有加。

  江围听后并不接话,只淡淡言:“快回车吧,极寒的体质是受不住秋风的。”

  他竟知道我体质寒凉,清漪嗔怪,再转念一想,端着这样的脸色,好比把重病二字写在了脸上,又有谁看不出来呢?

  月光依旧清透,只是,这一晚,马车的挡帘始终露着一个小角。

  风沙沙作响,一道红光划破天际,落进远远的古木苍林里,留下一串动听得诡谲的笑声,紧跟着又有数道银光追上,一头扎进黑暗里,是几个昆仑派弟子,功力在派中虽不算中下,却根本不能与那妖魔匹敌。

  纵是人多,也毫无胜算。江围只是静静的听着一切动向,并不打算出手。既受过锁骨钉之刑,便早不是昆仑弟子,更没有理由插手派中事物。

  林外鸟虫寂静,林内杀气冲天。因刚从炼妖壶中逃脱,功力大大折损,为了避免引来其他有力的对手,雨女只素手凌空一晃,但见手中七彩琉璃伞霎时发出灼目光华,一众昆仑弟子忙回身避光,若直视这样的强光必是会双目失明的。继而玉手轻巧翻弄几下,便设下一处结界,结界之中光亮逼人,其外始终黑漆漆一片,寂寥无声。

  光亮渐弱,众人方才看清雨女真面目。先前是因为根本追不上,后来则是因为光太强而始终连对手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天边月下像是飘着一朵红云,银辉之中,红发飘飞,红衣翻舞。红色的发丝在月光中灼灼泛着宝石光晕,映衬着那双漂亮的,翻飞的手愈发精致而魅惑。

  “说吧,你们是自断经脉,还是让我动手?”银铃般的笑声在结界上空萦绕不休,雨女一边漫不经心说着,一边颇为得意地在月光下欣赏自己的双手。

  月色潺潺自指尖滑落,像露珠,像玉石,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形容这六界中最精致的手,轻盈如翼,翻飞似蝶,任谁见了都会惊叹良久。连雨女自己都不住称赞,“近些日离了那破壶,可越发多几分灵气了呢。”

  “哼哼,魔女,你那双手是用无数生灵的精魂浇灌的,哪里有半分灵气?我看尽是戾气,怨气。”说话者是此中功力最深的,清风道长门下的第十八代弟子青幽谷,一对秀眉怒挑,杀气腾腾,眼里写满了诛杀二字。

  “好大的胆子!”雨女一对狐媚眼忽的乍现凶光,像利刃直攻而下。只见那手在空中画了几个漂亮的圈圈,翻了个花,便有七彩琉璃伞旋转着直攻而下,伞边刺刺闪着灼眼火花,誓要毁了双目才得。

  青幽谷大惊失色,她没想到这魔女在炼妖壶中关了近百年,刚刚脱离就有如此功力,连退数步,喝令道:“布万劫阵!”

  一众师弟师妹皆大骇,万劫阵这样威力巨大的阵法需要上百年的功力,岂是他们所能布下的?只是如今情势危急,若不冒死一拼,按着她的性子怕是会形神俱灭。

  于是众人席地而坐,默念心诀,催动佩剑,见众人身边立即生出一道屏障,无形无影,却挡住了琉璃伞的去路。伞若进,那屏障便退,伞若退,它便进。来来回回,始终叫琉璃伞进不了众人身。

  雨女讽笑道,“本该用来进攻的阵法竟被用来保命,你们真是暴殄天物啊。那就让我送你们一程吧!”声音魅惑诱人,甜腻至极而又像炼狱的召唤,森森怕人。

  但见手舞伞飞,琉璃光色混着姣姣月光如梦似幻,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让人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实,什么是虚,让人迷失在光色之中。而青幽谷众人之阵自然不是雨女的对手,不过数秒,阵破而人深陷光怪陆离的幻境中。

  瞬的,道道流光突然幻化做利刃万千,从四面八方直击而来。这是要千刀万剐了他们呀!青幽谷猛然回神抽离幻境,催动拂尘剑,妄图以一人之力护住众人。但这只是一己之愿罢了,就算有拂尘剑护体,浑身依旧被割得血淋淋的。

  而那些及时逃出幻境的弟子也是一般情状,几乎成了血人。功力稍欠的则早就化成了一滩血,形神俱灭。地上,树上,天上满是鲜红,浓浓的血腥味与空气融为一体,听不到嘶喊与哀嚎,只有刀片划破皮肤的次次声和动听诡谲笑声,如此惨状,触目惊心。

  “原来人人敬仰的昆仑派也不过如此,我看,除了清微,清风和清无那几个老道之外,再无拿得出手的弟子了,可惜啊,可惜啊。”又是一阵银铃般清越魅惑的轻笑,更饱含几分戏谑厌烦,妖冶的狐媚眼弯成一对漂亮的月牙儿,眼里尽是让人胆寒的笑意。

  青幽谷可不管现在身处何地,反正谁都不能欺侮收养她,培养她的清风道长,连秽语都不行。“妖孽,你要杀便杀,不要假慈悲地在这儿折辱我昆仑派。”

  “折辱?哈哈,要不是你们练功不够勤勉,怎会落得这般田地?”雨女笑得更开了,漂亮的双手在月光中轻晃几下,竟幻化出千双,万双,每一双都是精美绝伦的珍品,只是这么多放在一起,密密麻麻得叫人作呕。

  雨女狐媚眼温柔一挑,十指轻点,犹如蜻蜓过水激起一阵涟漪,千双万双手跟着幻化出各种手势,如同万花筒,迷乱人眼。

  青幽谷一众皆惊诧,这样的对手还是头一遭遇见。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她要怎样进攻,更不要提怎样防守反击了。一群人只得提剑站在原地观察,这样子,就像待宰杀的鹅。

  忽的,盈盈月光之中,万千玉手猛然向众人直戳,似要掏了心肺脾脏,像炼狱恶鬼的獠牙要狠狠咬断你的脖子。青幽谷虽立刻反应过来了,但已无济于事。既此次形神俱销,心中不由感慨万千,只盼养她,育她的师父能亲手帮她报仇,这也算最后一点念想了。

  眼见一双玉手直掏双目而来,笔笔的,直直的,如利刃,青幽谷似乎看到了满世界的鲜红。就在这时,一道银光急速从眼角边擦过,千双手便被生生截成几段,在地上颤抖数秒后就化作黄土了。雨女瞳孔放大,望着自己血淋淋的芊芊十指惨叫痛哭,声音依旧那样动听却又凄厉惨绝,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皆惊骇,但听一清冷声音不急不缓道:“魔女,我今日只是毁你双手。来日若再见你屠杀生灵,必取你性命无疑。”抬头,月光中轻轻飘着一个梦一般的身影——随意飘散的长发,轻飞圣洁的白袍,还有一柄冷若寒霜的剑。

  世上怕是只有这样出尘的面容才能与我的双手相提并论吧!

  但是一想到就是他的剑光毁了自己的旷世奇宝,戾气,怨气便一齐攻上心头,妖媚的眼角射出凶光。只是从刚刚那道银光来看,眼前这人功力高深,自己及时完全痊愈了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现在呢?忙旋手一绕收了七彩琉璃伞仓促逃去。

  “前辈,不要放那妖孽离开,她是从炼妖壶里逃出来的。”一个小师弟叫道。

  江围淡淡道:“这是你门中之事,与我何干?”

  青幽谷惊异,降妖除魔本就是修仙之人的天职,难道这也要分门派?师父从小便教导她,妖魔二界不可存,要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

  “敢问前辈是哪路神仙?”青幽谷上前一步,毕恭毕敬道。

  “万劫阵需要上古神器,以后不要轻率拿来应敌。”江围并不理会她,而是依旧不急不缓的说着,看不出他脸上有何表情,淡漠傲然宛如上古璞玉。

  他本可以不管这种事,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扯到昆仑派,那他就更不应该出手了。或许心中本有的慈悲之心在作祟,即便受了七七四十九枚锁骨钉依旧不能难为这些初出茅庐的孩子。于理,本不该救,于情,却不得不救。

  只见月下白袍一挥,一闪,剑与人皆消失不见,独留众人惊叹良久。

  清漪在马车中自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去救人的江围其实只是元神。她整晚都只瞧见月下,树下,有个头一次叫她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看不厌的人影,姣姣月色亲昵的贴在他脸上,几乎快融进了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声鼻息,那样的宁静是清漪从未感受过的,小小的芽儿在小小的心里慢慢生根。

  不过十余天,已至初冬,即便是长安外城,也是灯火阑珊,只是因天气寒凉,人们大多都缩在屋里不出来。街道空空的,烛火晃晃的。

  ‘嘎吱’一声,旁侧的门开了。

  是他要出去遛马了。清漪试着推开门瞧。果然是他,这样寒凉的天竟仍是一身白袍,难道他不会冷吗?

  江围注意到动静,侧过身看见门缝里钻出一个梳着小辫的小姑娘。

  是她。

  面容很是憔悴但较之前要好许多,许是临近王城煞气也少了不少。清漪两眼忽闪忽闪,似是有千言万语道不出,憋得小脸微微泛红,生娇稚之态。

  江围心觉可爱,忍不住上前两步问:“怎么了?”

  清漪却觉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定定身形,缓了缓神,小心道:“可以带我一起出去遛马吗?”一字一顿,生怕哥哥会不高兴。只是,江围纵是不高兴,脸上也依旧一片淡然。

  “可以,”江围点点头,又道,“找件披风,别着寒。”

  说出这句话着实让江围自己也大为吃惊,几百年了,他本来已经基本不会嘘寒问暖了,倒是这孩子头一回让他蓦然萌生想要关心的欲望。应是这孩子命数太怪,身上煞气太重而让自己心生怜悯吧。

  清漪像听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快活地跑回去,却抓了两件披风出来,江围怪异的看着她,清漪道:“哥哥,这件是给你的。”

  小小的手托着一件大披风递到身前,江围淡淡道:“我不需要。”

  便袖袍一甩出门去。绝世尘俗终究是漂浮在空中的云彩,亲近不得,但就是这样的仰望,清漪也觉得足矣了。从没有什么让这个刚出世便被预言活不过十岁的孩子觉得牵挂过,他,是第一个。

  街道寂然,月色梦寐。

  “哥哥,明天就要进城了。”清漪扬起稚嫩的头望着他。

  “嗯,你应该不是想说这个问题吧。”声音清清淡淡没有情绪。

  清漪微微一怔,这叫她怎么说?难道说,她想和哥哥一起玩儿,喜欢在一个九岁孩子的概念里还是模糊的。“哥哥,你为什么不冷呢?”

  “冷?”江围笑了笑,这是他几百年来极少的几次笑,神秘清冷,难以言喻。

  其实他不是笑这个问题,而是在笑自己,好像真的好多年不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热了。

  “我也不知道。”

  “那是不是就像我从来感觉不到热一样呢?”清漪类比问。

  感觉不到热?江围心下一惊,伸出手去摸她的小脸,清漪下意识连退数步,差点绊倒。

  当真是冰凉彻骨,体中几乎没有一丝温热,连他都不敢想这样的体质是如何能挨过九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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