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晋末第一人 > 第三章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寄奴八岁时,他的父亲郡功曹刘翘终于被生活的重担所压倒,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感冒而一病不起,于这一年(371)年的秋冬之际撒手人寰,抛下了两个未成年的男孩和又一次怀孕的妻子。

  临终前,刘翘将妻儿召唤到榻前,混浊的双眼包含着热泪,断断续续的交代着后事。

  “跟了我七年时间,却一直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想起来真是万分遗憾哪!”

  他紧紧握着萧氏的手,感情激动的说着,几乎哭出声来。

  “妾身能服侍夫君,早已经心满意足了,夫君莫要说这样见外的话。”

  萧氏一边说着,忍不住低下头擦拭眼泪。

  “等我死后,如果……如果有合适的人家,你就……改嫁了吧。”

  “妾此身已属夫君,今生决不会再侍奉他人。”

  萧氏斩钉截铁地回答,让刘翘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他又将目光投向了跪在边上的寄奴,心情万分复杂。

  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其实是非常微妙难言的。虽然他表面上很憎恨这个“害死”前妻而且性格叛逆的长子。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甚至当对方做出忤逆之行而令自己为之愤怒时,刘翘的内心深处或许也还带着一点点的震惊和赞赏。此时,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往日一切的仇隙,仿佛都已经淡化了,消散了,只剩下难以割舍的血缘之情。

  “寄奴啊……”

  他用手轻轻摩挲着男孩的头发,想要说些什么,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表达。

  “要,要孝顺母亲,善待弟弟,知道了吗?”

  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了。寄奴感觉到父亲的手像皮包骨头般枯瘦,忍不住低下头,心里泛起一阵无法形容的汹涌情感。

  “知道了。”

  他竭力像大人般高声回答,但声音却是那么的颤抖。

  刘翘艰难的点了点头,又伸手去拉四岁的道怜。道怜还不太懂事,见到父亲向他招呼,反而咯咯笑着向后躲藏,萧氏连忙站起来去拉,刘翘摇手让她回来,和蔼的微笑着:

  “就这样好了,就这样吧。现在对他讲也记不住,以后你多费点心教导他吧。”

  “……是。”

  刘翘把手放在萧氏微微凸起的肚子上,双眼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虚弱的笑着说:

  “噢,小家伙正在踢你呢。这么有力气,一定又是个男孩。”

  “一定是男孩。”

  “其实生个女孩也不错。可惜,我是见不到了……”

  刘翘叹了一口气,昏黄的泪水从颧骨上流下,他把脸转向靠墙壁的内侧,沉默了。

  萧氏和寄奴在榻前跪了快一个时辰,不再听见刘翘招呼,于是都安静的退了出去,卧室中只剩下一片沉寂。

  当天夜里,三十一岁的郡功曹停止了呼吸。

  接下来,是七天的守灵,萧氏和孩子们穿着“墨绖”的黑色丧服,在满天飞舞的枯叶中走访各家亲戚,东拼西凑为亡夫置办丧事。然而,白眼远多于同情。

  最令萧氏气恼的,是娘家人对待她的态度:不但只勉强借给她区区几百文钱,还暗示她早日改嫁,不必为死者守节。

  “就算穷到一家人都去讨饭,文寿也决不改嫁!”

  萧氏义正词严的拒绝了娘家人的“好意”,就连几百文钱也退了回去,以示和娘家恩断义绝。

  不过,世上毕竟也有好心人。例如杜氏一家和邻居向家都慷慨解囊,帮助萧氏渡过难关。

  “你们要记住是谁给过你们恩惠,长大后一定要十倍奉还。”

  当客人离去后,萧氏对寄奴和道怜说。道怜似懂非懂,寄奴则神情坚定的点了点头。

  虽然得到了亲友的少许接济,但失去了刘翘的俸禄,这个家的未来着实堪忧。萧氏绞尽脑汁,最后决定卖掉这座刘氏的祖居老房,以筹措资金做点小本生意。

  房子是有点破旧,但毕竟三代主人都是小官吏,占地面积不小,房屋位置又在大路边,交通便利,应该能换到不少钱。

  一边为亡夫守灵,萧氏也一边寻找买主,不久就谈妥生意,只等葬礼过后就立刻搬家。

  就这样,度过了悲伤而忙碌的头七,萧氏腆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在十几个族人和邻居的陪伴下为亡夫送葬。

  苍青的天穹上浮着朵朵冻云,空气明净而清澈,声音传得很远。在蜿蜒的小路上,一行人打着白幡,推着放棺木的独轮车,向位于一座小山上的坟地缓缓行去。

  路上人们很少交谈,只是偶尔响起女人孩子的抽泣声。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大家来到半山腰,几个精壮的汉子开始挖土,泥地上渐渐出现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随后放入棺木,在萧氏大声的哭泣中,汉子们填上了坟包,将一块写着“郡功曹彭城刘公翘之墓”的木牌用力插进泥土。众人轮番上前祭告,到日落西山时分,葬礼基本结束。

  萧氏红着眼圈,给几个劳力递上酬劳。目送大家走后,她和两个孩子仍留在山上,默默守望着新坟。

  夕阳的残照将天地间的一切景物都涂抹上了红妆,三个高矮不一的人影像正被火烧的柱子般立在坟前,一言不发。

  ——我的生父和生母,都已经离开人世了。

  这样想着,寄奴的心头涌起一阵无依无靠的悲伤,但在这悲伤当中,很奇怪的,也夹杂着些许无拘无束的空旷辽阔感觉。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数百年后的唐朝诗人陈子昂在幽州台上眺望四方,吟出了这样一段豪迈而又悲壮的句子。童年刘裕此刻的心情,也许正和陈子昂的感触有某些相通之处吧!

  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流涕落泪,反而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跃动感,仿佛天边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召唤,让他产生狂奔追逐的冲动。但八岁的寄奴此时还并不了解,他所要追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物。只有一种悲欣交集的感触撞击着他的胸怀,似乎要突破胸腔向着天边直冲出去。

  站在父亲的坟前,刘裕平生第一次触摸到了属于男子汉的那种梦想和冲动。这样的感受,在他一生当中曾经出现过多次。但这一次却和丧父的伤痛相揉和,令他在多年之后仍记忆犹新。彤红的天地、悲伤的后母、沉默的次弟、凄凉的新坟,这一幕场景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中,伴随而来的,则是对世间一切事物的无畏无惧。

  夜幕降临,在闪烁的寒星下,萧氏拉着两个孩子向山下走去,今晚她也不能睡觉,整理好东西之后明天就要搬出老屋。

  “一定要争气,不要让爸爸在地下伤心。”

  她一再对儿子们嘱咐着,寄奴和道怜也“是”“知道了”不断的回答。不过,寄奴心目中的“争气”和萧氏所希望的“争气”并不是同一种东西。只是萧氏并没有能透视长子内心世界的能力罢了。

  假如她能预知未来,想必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吧。但在这时候,她的心中也只有深深的悲痛和对前途的忧虑。

  第二天,一家人告别了刘氏老房,在不远处的一间茅屋居住了下来。虽然是由于家境窘困而被迫搬家,但萧氏仍强作欢颜,在门上贴出了“乔迁之喜”的条幅。一家人围聚在桌前,用丰盛的饭菜来祭奠门神,同时也让奔波忙碌了七天时间的三个人吃顿难得的饱饭。

  萧氏先倒了一杯水酒,泼在地上以祭奠亡夫。然后微笑着注视两个孩子,点头示意可以开始吃了。道怜马上端起小碗狼吞虎咽,寄奴也一点不示弱,毕竟还都是孩子,仿佛已经忘却了失去父亲的悲伤,不一会儿就开始抢着挟菜。

  “哎,那块肉片是我先看到的!”

  “说什么呢,我挟到了就是我的。”

  “你没有听说过孔融让梨吗?有好吃的东西弟弟应该让给哥哥才对。”

  “我才不管呢!”

  说话还带着童稚味道的道怜含糊不清的嚷着,把抢到的肉一口吞了下去;一旁的寄奴则满脸通红,一副生气的样子。

  “呵呵呵呵。”

  一直愁眉深锁的萧氏也终于放声笑了出来,她将亡夫之痛和对未来的苦恼暂时抛在脑后,沉浸在了难得的天伦之乐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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