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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钟不到,“非洲佬”就已经站在门口吆喝:“上班了!上班了!”大家丢了碗筷,极不情愿地跟着他往木场与河下跑去。
一一也怪不得他!为了多榨起民工一点血汗,其他各队都采取了提前上工,延迟下班的做法。他也想多赚钱,开队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而他开的工资总比其他队高出几毛。“人无利息,谁个早起?”,他不学样能行么?
前面空阔处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喝彩声,走近的人都停步驻足、踮起脚尖往围成一圈的人墙里张望,只看到老九的侄儿郝梁栋正以手代足在倒立行走。
栋伢身材比他九叔魁梧,浓眉大眼,长得极标致。从名字中我们不难看出,他父亲老七和他奶奶都很疼他,对他寄予厚望,实指望他能成为重振家声、出人头地的栋梁之材。谁知道,长辈们对他过度的宠爱反而害了他。好不容易念到高中,等不及结业,他就罢学了。成天舞枪弄棒,读书时就一直是学生帮派里打架斗殴的头儿,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游手好闲的造仔也都和他混得烂熟。习武若习得好,有武德,一样可找个出路吧?偏偏他又不是专心致志地习武,凡是一招一式的套路他都不耐烦学,专拣些下手狠、招数毒、利实战的所谓绝招窍门来练。所幸自小在他父亲和奶奶的监督下基本功倒还打得不错。譬如这倒立行走,双臂若无多年苦练的力量与技巧,一般人如何作得到?
老九原本是最疼这侄儿的,但因见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态度上便有了些儿转变。自栋伢到木场几个月以来,从未亲亲热热地和他说过话;喝老九酒的人多的是,但他从来就没招呼过栋伢一次。老九除了几乎不近人情的“严厉”这两个字可堪形容,对侄儿几乎没有过什么好脸色。对这些、栋伢也懒得理会。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的是力气,练过功的、身手敏捷,木场的事对他来说,不算苦;苦的是不能穿得干净整洁一点、三朋四友地去招摇过市。
有知道栋伢底细的人喊:“栋伢!打套拳见识见识!”
栋伢受到喝彩声鼓励,头下脚上正走得欢,一眼瞥见了人缝中的“非洲佬”和他九叔,立马单掌一撑,双脚着地、正儿八经规规矩矩走起路来。
我本与老九是肩并肩走在一起的,前面的刘宗敏回头看到一瘸一拐、步履蹒跚的我,立即找到了他取乐的对象和由头。当着那么多工友的面,他故意高声拿我开涮道:“瘸子!你行吗?看你那脚,一拐一拐的多不方便,干脆也用手走路得啦!哈哈!”
所有的目光便因他这一句恶毒的讥笑而齐刷刷地转过来,对着我由上而下细细地扫瞄。仿佛我不是人,只是一只奇怪的动物或天外来客。有些人甚至不怀好意的、阴阳怪气的大笑起来,这笑声更滋长了刘宗敏的神气。这家伙已经不止一次这样称呼我了,前几次我都没有理会,是因为我觉得与这种人斗,赢了输了都不划算,一一当你与一头笨猪较真儿的时候,你把自己的人格已经排到与“猪”平等的位置了。而这笨猪,他肯定还以为我怕他哩!
“人都有姓有名,大清早的你没涮牙洗口吗?打不打人痛处,骂不骂人羞处。姓刘的!你的玩笑是不是开得过火了点?你的父母没有教会你怎么尊重人吗?!”
我很客气的对他说。
“哟!说话还挺斯文。尊重你什么?你难道不是瘸子吗?”
刘宗敏嘻笑着说。
“是的!我的脚患有风湿,的确行走不便。但是,人家的缺陷就应该成为你玩笑取乐的资料?你的快乐就应该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吗?你这样做自以为很荣耀很出风头是不是?”
非洲佬在我们前面一边慢慢的走,一边回过头来催:“快走!快走!”其他的事他似乎概不关心,不置一言。的确,他也不好发言。刘宗敏多多少少与他沾着点老乡的关系,地方主义、本位主义是人之常情。况刘宗敏做起事来是一把好手,队里的主力,他实在不好开罪刘宗敏。而事情偏又是刘宗敏惹起的,有目共睹,他自然也不好开罪于我,只能装聋作哑一味催促“快走”以便隔离我们。
老九在我身边悄悄嘀咕:“妈那个B!真以为他可以上天了,不教训这狗迓嘅一下,他不晓得厉害,今日欺侮这个,明日欺侮那个,好像全木场都是他的天下了。黑猪迓嘅!”
嘀咕归嘀咕,老九可也不敢大声说给刘宗敏听到。刘宗敏与他同乡,个人恩怨归个人恩怨,他不能因我一个外乡人而与自己的老乡翻脸。而且,在木场来说,老九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有威信的人。大家都是一般儿卖力的,除了队长,谁服谁、谁怕谁呀?素日里恃强凌弱的也都是刘宗敏们一班年轻气盛的人,昔日的郝九如今已经老啦!
但是,老九对刘宗敏的不满已不是一日二日了。刘宗敏从来就不买老九的帐。有时老九替队长划事,头一个不听摆布的便是刘宗敏。无奈,刘宗敏有自己的一帮哥们儿,老九毕竟上了些年纪,与一个后生晚辈斗的话,第一,他不好亲自出马,作为乡里乡亲的,他也不好亲自出马;第二,“拳怕少壮”、“打师怕傻师”,如今是不是刘宗敏的对手他还拿不准,他是输不起的!否则,他在木场打滚一、二十年的老面子就都没了。但这口怨气憋在肚子里,他一直想出。昨儿个傍黑时分,二人争锋相对差点儿就干上了。
昨天晚饭后,老九把碗筷一撂就跑了。跟谁也没打招呼。梁栋、游子我们几个坐在各自的床铺上扯闲谈天。从游子心爱的八哥说到飞禽走兽,从蒋介石受贿到孙传芳盗墓;从北方的粗口“驴日的”、“驴耆劲的”到本地粗口“猪迓(NIA音)嘅(GAI音、‘的’意)”再到南方粗口“操”、“丢那妈嗨”。而粤语“眼睛”、“冇”等字、词与本地方言发音的一致,证明着内地语言的进化以及粤语应该是依然沿袭着古汉语的发音这一事实。山头上传来悠悠的笛声,让人心旷神怡。栋伢就盯上了我床头上贴着的汉将李陵的诗句:“为君将兮奋匈奴,径万里兮渡沙幕。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颓。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和落款“白云”几个字,对我说,“云哥!你字写得这么好,麻烦帮我写封情书吧!”
“你不是已经和老钱钱处长的女儿好上了吗?还写情书给谁啊?“
栋伢和钱处长的女儿相好,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他们高中时同学,除了成绩不好,其它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二人早已是两心相许、同学们看好“金童玉女”的一对。他们间唯一的差距就是栋伢是个农村娃,所以,略知一二的钱处长就极力反对这段恋情、反对自己的女儿和栋伢好。钱盈盈高中毕业后在纸厂上班,栋伢丢开社会上的一帮哥们,甘愿跑到木场来打工的原因多半就是冲着为了接近自己的心上人来的。
“我与盈盈好是好,”栋伢一脸幸福的红晕,浓眉下的大眼睛因说到“盈盈”二个字而灼灼放光,笑容在嘴角漾成二个酒窝,“可是,盈盈前天问我说,人家拍拖谈恋爱的都兴写情书写爱情诗,既然我这么爱她干嘛不也写二首给她瞧瞧?压在箱底到八十岁时拿出来回味回味才幸福才觉得这一辈子有人爱过算没白活哩!云哥你不知道,我读书那阵,最怕的就是写作文,字也从来没好好练过,向来是鬼画桃符。你字写得好,文才也好,你就帮我个忙呗!云哥帮个忙哈!求求你了!”
栋伢说着,嘻皮笑脸、装模作样地给我作了个揖,又讨好地递过一支烟来。
我刚要点头答应,外面的争吵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声音是对面隔着一栋房子的山腰那幢楼上传来的。几个人都支起了耳朵仔细倾听,山顶的笛声也停了,继军可能也加入了观战的行列。
“嗨——!妈那个B眼嘅!你只丢落去!”这个“你”是征对自己的,本地人与人憋气、生自己的气,常这样说。接着就听到对面平房和我们房顶上“嘭、嘭”的几声响和什么东西在瓦房上滚动的声音。
“好象是你九叔哦!”
我对栋伢说,跑到门口,刚好接到一个从屋顶滚落的桔子。
“别管他!他每次吃了酒都这样,一一发酒疯咧!”栋伢说。
“你蛮有狠(狠:方言,本事,能耐之意)是不?想打架何咧(何咧:方言,怎么样的意思)?话清场点(话:方言,说),你莫逞能!你老哒!我们不跟你老鸡巴一般见识!”
一个陌生的声音悍气十足的说,肯定是针对老九的。
“打架何咧?我老九从来还冇怕过人!”
“我们几个就怕过人啵?你就是老九不是?今天才见识你的威风!厉害!厉害!千万莫吓着了我兄弟几个!”
刘宗敏粗门大嗓,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声音。
“刘宗敏!猪迓嘅你想何咧?每次都是你个黑猪迓嘅跟老子过不去不是!”
老九气愤的质问。听音就知道他恨不能一口把刘宗敏给吞了。
“少动手动脚!再指指点点、动手动脚、老子把你手给砍了!”陌生的声音。
看来对付老九的人不是一个二个,梁栋再也坐不住了,我们几个一起往山腰那栋楼楼道冲去。梁栋的脚步比谁都快,我们赶到时,正看见老九与刘宗敏互相揪着衣领,已经动上了手。走道里挤满了看热闹的无动于衷的人。老九的在另一个队做事的哥哥老六正在劝架,二个陌生的年轻人正忿忿地对老九指指戳戳、骂骂咧咧。“爆栗子”一个个直送到老九头上。双拳难敌四手,老九见他哥哥懦弱、只是劝架息事宁人,自己又脱身不得,气得晕头转向、七窍生烟。待看到侄儿梁栋从楼下跑上来,心头一喜一热,胆气骤壮,便对刘宗敏和那二个年轻人嚷道:“老子不是三岁细伢子!吓得住老子么?要吃人是何咧?只怕你不是一只虎,是只虎老子也喂你一口试试!有本事拿把刀来,看你姥爷眨下眼睛不!”
“老鸡巴真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杀人又何咧?才动过刀子的么?老子就是刚捅了人到这儿避风来的,捅个人不过捅头猪!你老鸡巴要何咧?杀你个黑猪也流不出四两血,莫脏了老子嘅手!”
说着,一个年轻人便趁乱就势踢了老九一脚,一个则揍了老九一拳。揍老九一拳的家伙又装腔作势地假意去劝刘宗敏,实际让刘宗敏占尽便宜。老九的哥哥老六怕事、只顾拉住老九,让老九处处被动,吃尽暗亏。
“我迓你先人!哪个一一哪个?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哪个黑猪迓嘅要杀我九叔?我九叔站在这里,看哪个敢动他一根汗毛试试!”栋伢怕自己的叔叔吃亏,扒开人群、先声夺人。老九的另两个侄子恰在这时也钻了进来。
“我们下楼,你九叔上楼,撞了这么一下,他就出口骂人,你咬中指凭良心说看,他是有理冇理?”
刘宗敏一见栋伢,立即垂手恭立对栋伢分辨说。语气缓和了许多。虽然从未与栋伢动过手,但从心底里他是胆怯心虚的。
“有理没理先得问是你撞他还是他撞你?是你年长还是他年长?你现在才知道他是我九叔是吧?”栋伢拍拍刘宗敏的肩搡了他一把,“知道是我九叔为什么还要跟他计较?就算撞你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骨头痒痒要松皮是不?就算你有理,你跟一个老人家较什么真?跟我说说不行吗?”
“凭良心说,你们仨个是不是故意的?老子让到边上了你们还故意撞我一下,把我一瓶酒都打破哒!”老九说。
“你酒喝多了,我不跟你多说!”刘宗敏说。他把眼光投向他的二个铁哥们,那二个哥们却偃旗息鼓,迟迟疑疑似乎没有再帮他出头的意思。
“你既知道他酒喝多了为什么还要和他动手呢?你们不是仨个人吗?还有二个呢?龟孙子都躲哪里去了?”
栋伢正眼不瞧那二个年轻人,只狠狠地逼视着刘宗敏,等着那戏剧性的一幕发生。那二个小伙知道藏不住了,齐齐冲上来一把挽住了栋伢,佯作兴奋地说:“哎呀——!栋哥!真是你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哩!当初你走也不给弟兄们透个气,害得我们好找。今日的事真是得罪!自家人!一场误会!”
原来,那俩小伙子一个叫石牯、一个叫亚力,与栋伢一个镇的,学生时代就在栋伢手下一起闹腾,在家乡那小镇上,人们对他俩是谈虎色变,实际名声还是栋伢拉帮他俩打出来的。
刘宗敏凶是凶,但大多时还是拳头伸在窗户里逞能。除了老老实实做事,在有限的范围里耍耍不能让人敬服的威风,去外面施展拳脚闯荡天下他还没有这个本事和胆量。不过他喜欢并乐于巴结那些社会上的流氓们,高的攀不上,一般儿普通的混混结识的不少。这也算是当世许多社会青年的通病罢!好像说起某某流氓头目、某某码头大哥、某某帮派老大,从身世到经历,无不烂熟于胸,临了加一句“与我是拜把子兄弟,极看得起我”来抬高了自己的身价,便是自己的能耐。而这种人,从他那所谓的“兄弟”、“老大”那儿除了让自己耗时破财外,实际却从未得到什么好处。“照顾”倒是有,那是要代价的。刘宗敏与石牯,亚力的交往便属于这种范畴。福不连人祸连人,二位老大落难了,才来麻烦刘宗敏,让刘宗敏介绍到老武这儿做段时间苦力、躲躲风声。他们这几日的衣食住行一概由刘宗敏全包了,而他们昔日风光时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宴席上,是绝对没有过刘宗敏座位的。
“猪迓的原来是你们两个!我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到我九叔头上来呢?却原来是你俩个黑猪迓的!
栋伢同样搂住了他的二个“兄弟”,亲热中有五分真诚、有五分做作。“亲热”的咒骂已让他占尽便宜。
“嗨!真是不打不相识么!”石牯和亚力说。两手大拇指抠着下垂的皮带,仿佛怕裤子掉下去似的。这也是帅哥们一种潇洒时尚的动作。“都是你!怎么不早说呢?早知道是栋哥的叔叔,就算把我们撞倒了,爬起来就是!我们决不会和他老人家一般见识!对不起了,九叔!”这会儿的责任全被他们推得一干二净,都堆在了刘宗敏的头上。刘宗敏傻B似木木地站着,仿佛生来就是个扣屎盆子的脑袋,又可怜又好笑。
石牯、亚力他们的确有可能不认识老九,但一个镇儿的人,这名没听过么?刘宗敏就没煽动过他二人么?栋伢真想再揍他们几拳、踢他们几脚以解心头之恨。但人家对九叔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既然已经认错、给足了面子,伸手不打笑脸人,以前也兄弟一场,就只好作罢。那三位说要去找老武,还要吃饭,邀栋伢与老九一块去喝杯酒算是赔罪。老九脸朝天理都不理。栋伢哪还有心思去喝酒?那不是叫别人和九叔骂自己亲疏不分、重利轻义了么?也就断然谢绝三位,与两位堂兄和伯父扶了醉醺醺的老九回宿舍休息去了。
到了宿舍,老九的六哥不识趣,还非要细细追问一下冲突的根由。老九正有气无处泄呢!这一下子拎了个受气包、出气筒:“还不都是为了你?我看今日是你嘅生日,买了一瓶高梁酒、二斤苹果和二斤橘子到楼上去找你,这仨猪日的横成一排撞过来,我靠在楼梯上都让不过,酒也摔了,一气之下水果我也扔了。嗨呀——!莫话事了!莫话事了!你只莫提起!真黑我嘅眼睛哪!冇卵用!光劝架,又光只拉我,你只管帮我捶他一拳、踢他两脚试看?拉住我、我又动弹不得,让我干受了这猪迓嘅一砣一脚。”
老九这哥哥忒忠厚,不能完全理解老九的意思,便温温吞吞对老九说:“我嘅生日是个蛮大的日子?要你去看么子呢?浪费了这么多钱啥!掮一天木材才几个钱呢?”
话倒是说的大老实话,但钱已经浪费了。老九的意思则是说亲兄弟没有帮他打架,这一下,老九那个气呀:“你走你走!莫黑我眼睛!怪不得连个堂客都守不住!只快点给我走开些!”
老六不气不恼,帮他把被子往上拉拉,朝里掖掖,带上另两个牛高马大却一般木讷寡言的侄儿不声不响地走了。老九的气再找不到发泄处,就又怨起栋伢来,说栋伢没有帮忙揍那狗日的两家伙。------。
栋伢不理他,任他一个人说,只是对着我和游子偷笑。直到十一、二点,刘宗敏带了那二人回来,在我们宿舍开铺住下,老九才不作声了。大家也才得安神入睡。
“莫怕他!狗迓人B、惯坏了畜牲!狠一点,给他点颜色看看!你越怕他、让他,他越得寸进尺。打!打不赢的话我可以装劝架暗中帮你!”
老九这口气看来是非出不可,但他说话时总用手捂着嘴,生怕刘宗敏看到听到。
其实,用不着老九打气催促我也相当清楚,在这个靠力气吃饭的地方,犹如原始蛮荒时代,任何事情都是要靠力量来说话的。否则,你将无法立足;你将成为人人都可捏来搓去的软柿子、糯米团,谁都瞧不起你;谁都可以对你呼来喝去。智力在这里是排在第二位的,先有了武力,才可以发挥并让人家认同你的智力。
“瘸子就是瘸子,叫你瘸子又何咧?你咬了我的卵不成?瘸子!瘸子!瘸子!哈哈哈!”
刘宗敏肆无忌惮的笑声惹得一群粗人跟着狂笑。
“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我今天就代你的父母教育你一下,让你长点见识,增加点修养与教养!”我不动声色地说。
“你想教训我?看看、看看!真好笑!一个瘸子还想教训我哇?”刘宗敏蹦到我面前,手指抵到了我的鼻尖,继而收手去擦他笑出的眼泪、
我们这时已走到杨木车间码垛的地方,地势比较空阔。非洲佬见事态已变得比较严重就阴沉着脸转回来想训斥我们。
“第一,”我一字一顿地对刘宗敏说,声音尽量让非洲佬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我不屑于和你这种人计较!同你计较是对我人格的侮辱;第二,我希望你最好不要跟我玩!”
“玩了何咧?看得死人不?”刘宗敏阴阴地笑着,看着我的瘸腿。
“第三,”我拨开刘宗敏的手,忽然提高声调,“你玩得起吗?”
是的,我曾经得到许多,我曾经是个极度幸福、幸运的人,可是,这一切都已从我手上失落。我,一一一个了无牵挂的人;一个恨起自己真可以宰了自己的人;谁能跟我赌得起、玩得起吗?如果有人连我流浪的资格、苦行的资格都要剥脱与干涉的话,那我倒真的要与这个人玩一玩了。但是,忽然间我又想到:眼前这庞然大物,不过是个没教养、没地位、没德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身力气的无知的家伙,是个目空一切的、我不屑于计较的人。所以,当他欺步抢身、挥拳一击时,我偏身躲过了。我希望在道理、道义上获得人们的支持。我朗声对非洲佬和所有观战的民工们说:“大家看清楚了!我敬请队长和大伙作个见证,由于刘宗敏一再的侮辱与挑衅,我的确想教训教训他,让他长点记性!但是,我有个尽量不伤和气的建议,一一我与刘宗敏只比试一个回合,任他如何与我近身,我若在一个回合内制服了他,他从此不得再侮辱我,也不许暗中与我过不去。若我输了,瘸子、跛子、我任他想咋叫咋叫,并立马在他胯下钻三圈!”
非洲佬沉默矜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围观者则齐声赞好。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则迫不及待地喊起来:“打吧、打吧!如果你打赢了,他还敢跟你过不去吗?打架嘛!三拳二脚了事,啰哩吧嗦说那么多干嘛?”
我放下肩上带锯,退后一步,以双手为门户,左脚虚步向前,双眼死死盯着刘宗敏的上三路。刘宗敏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右拳直冲我面门击来,我左臂一挥,格其右拳,其左拳迅即又至,快捷刚猛,但我早有防备,反应比他更快。我蹲身拧腰,避过这一击,猱身直进,抢住他左脚脚踝,用力一托一送,同时右腿前跨,右掌照他腰际狠击一掌,刘宗敏重心失衡,“扑”地一声望后倒了下去。喝彩声,掌声立时如雷贯耳,非洲佬脸上也挂起了满意赞许的微笑。
“不行!再来再来!我还没作势就倒了,你是乘人不备!”
刘宗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所谓千破万破、唯快不破,技击讲究的就是个“快”字,一一眼到、心到、手到!抓住对手瞬间的破绽来击倒对手。他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倒了,当然不服气。再说,自己平时横行霸道惯了的,今日当那么多人面轻而易举输了,输给了一个他叫“瘸子”的六根不齐的人,这叫他面子往哪搁啊?他是输不起的!
“好!来就来!只此一个回合啦!”我看向队长,见他眼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嘉许的神色,而且还冲我点了点头,胆气立时壮了许多。
两人面对面站好,我凝神以待,蓄势不发,只注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并问他:“你好了没有?”
“好了!”刘宗敏说。声到拳到,他才是真正的乘虚而入,欲攻我不备呢!
我后发制人,其实等的就是他这一招。我上体走偏,左掌弧形上抬,一把就扣住了他的手脉,右手往他臂上一搭,左手一扭一提,右腕下沉,刘宗敏一只手便被我反了过来。我左手肘压在他背部,一边微微用力,疼得他乖乖低下头去连声告饶算是警告,一边故意大声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啦!闹着玩的,不要伤了和气啊!”说着便松了手。
“哼!等着,有你好看的!你个瘸子!”
刘宗敏气哼哼地说。拍拍屁股和身上的灰尘,跟他的车去了。
这种目空一切的家伙,是最输不起的。特别是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他一向瞧不起的无名小卒手上。这种人,要他心服口服你,除非你平等地和他一样、用他一向崇拜的力量,以贴身蛮打硬斗的方法战胜了他;而不是技击、一一这种魔术一般的玩法。否则,他就总认为是自己一时失误、疏忽大意让你钻了空子。他会更加仇视你,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你。而且,这种倔而不化的冥顽之人,是说得到也做得到的!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无非是暗中多加提防与小心,等着那场让我好看的暴风雨来临罢。
这一趟争吵,耗去了这么多人不少的时间,至少要少给老武掮四方材,老武居然第一次破天荒没意见、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发脾气训人。老九添油加醋,兴高采烈地大声复述着我刚才的动作,喧染得淋漓尽致。挨着我的继军和游子则一边笑看老九比划,一边不敢置信地窥视着我。
“没想到你小子深藏不露、竟还有这一手啊!在哪学的?”游子问我。栋伢和一些较熟的人也围了上来,一个个搂肩搭背,异常亲热。
“没什么!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急急辩解说,“我只不过胆子大,气头上、拼着挨他二拳,歪打正着接了他两招罢了!”
我的这些话居然也有人相信。
唯一不信的只有栋伢。他练过把式,知道这些连贯娴熟的动作,一招一式、决非一朝一夕三日功成的事情,更绝非是什么“胆大”二字所能解释的。是啊!正如游子所问,我这二手防身的功夫又是得之于谁呢?一一宽叔!宽叔!天山下小屋里那个宽厚的老人,那个视我为儿子,视我为女婿的慈祥的老人啊!不是你当初对我的爱护,对我的关怀备至,我能懂得“技击”“擒拿”这几个字吗?我能知道这一招半式吗?在与人角力动武的时候,我就只有挨揍受辱的份啊!
可是,宽叔一一他已经离开人间了。为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一一我,他付出了他的一切,他的牛、马群和羊群。他是因长年的矽肺病咳血而死的。很多年都没发作,为什么在我一出事的时候便发作了呢?我自愧,内疚,忏悔。因为,我相信,这个仁慈宽厚的老人,是我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把他给活活气死的!这个视我如婿,爱我如子的老人啊!从他生前,临逝前的举动可以看出,他是没有恨过我的。他的心中只有爱,没有恨。他依然在尽一切的能力努力挽救我。他为什么不恨我呢?宽厚的老人,他本应对我恨之入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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