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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素娘见父亲这一次犯的利害,饮食少进,面容消瘦,还有些昏沉模样,不免心中害怕,守在身旁,总是流泪。老秀才也自觉沉重,对素娘说道:“生死乃一定之数,我儿不必伤心。你去把你周伯父请来,我有要紧话说。”索娘说:“大街上孩儿怎好出头露面?”秀才说:“你从门缝张看,他若出铺,你隔门唤他便了。”素娘依言站在门内,等了多吋,只见周老者自东而来。素娘把他唤住,一同进房。看见秀才面容黄暗,病势恹恹,叹息不已。素娘说:“求伯父请个医生与我爹爹调治调治。”秀才连连摆手说:“千万不必,我这残病是治不好的了。我请你伯父前来,为的是有要紧的事相商。你且烹杯茶去。”素娘答应,转身而去。周老者说:“贤弟有什么话讲?”秀才见问:
不由的一阵心酸难忍耐,泪似珍珠往下淋。哽咽半晌呼兄长:“你今竟是我亲人。从前之事难答报,受过我兄莫大恩。小弟惟有心知道,客套俗情不必云。我今自觉多沉重,残生难保不归阴。死生有命全不怕,惟惦着少父无娘这孽根。孤身幼女将谁靠,谁是他丹心着己人?房屋租限看看满,叫他何处去安身?家徒四壁无生计,却将什么度光阴?
这些为难还罢了,须知女大必当婚。已交二九单一岁,摽梅久过在闺门。趁弟尚有这口气,求兄长执柯急速觅良缘。也莫讲门当与户对,也不有行茶与聘金。只挑个良善人家好女婿,只要郎才不怕贫。完他这件终身事,纵然弟死也甘心。”秀才说至伤心处,斯文二目泪纷纷。叹怀仁慈周老者,口内长吁把话云。说:“贤弟,谁无个三灾八难?不可过虑。脚气症候,犯过就好了。至於侄女之事,自有个一定的姻缘,也不必着急。”
正说话间,索娘端上茶来。老者接茶在手,看了素娘一看,点头不语。秀才说:“兄长何故欲言不言?”老者说:“贤弟方才说侄女之事,如今到有一个绝好的人家,说出来恐贤弟见怪,故此踌躇。”秀才说:“兄长说那里话来?你我异姓骨肉,弟之小女,即如兄弟之令爱,怎说‘见怪’二字?”老者说:“我今早因有点小事,到松竹巷尹家店去,遇见高府总管,说起话来。他说奉夫人之命与千岁觅一位如夫人,托我替他仔细察访。我意欲成全了侄女之事,恐你不愿。咱弟兄商议,可行可止,再为作主。”原来这一段话。就是上回书所表杨夫人吩咐总管访买女子第二日之事。
当下秀才见说,遂问道:“王府娶妾,只消吩咐官媒一声,怕无有千百个女子,何用宛转托人?”老者说:“贤弟有所不知,这话我也问过,他说夫人治家严正,最不喜那出千家入万户的花媒油婢,此因乏嗣,比别者买妾不同,必须觅一良家闺秀,还要德性温良,容颜端美,他日生子,定肖其母,接续香烟,承袭爵位,关系非小,所以不用官媒。”秀才说:“替夫买妾,夫人之贤德可想而知了。但不知这位王爷多少年纪,房中可还有姬妾无有?说与小弟知道。”
老者说:“若要提那高千岁,京中那个不知他?位列当朝官极品,忠正廉明实可夸。又武全才人品秀,今岁青春二十八。只为膝前无子嗣,夫人贤惠觅娇娃。夫妇同心双乐善,救活了无数孤孀贫苦家。这王爷或在街前常看见,生来的英武神威貌俊拔。侄女与他成婚眷,逼真是女貌郎才两朵花。去年时我与弟妇求棺木,傅总管让至别舍去吃茶。家丁们全无势力多和气,果然是,主善仆良话不差。姑娘若还有厚福,过门一定见兰芽。
一品封章都有望,目下偏房怕甚么?贤弟若还无挑剔,我就作月下冰人把赤线拿。”老者之言还未尽,黎秀才变忧成喜实堪嘉。秀才甚喜,道:“我当是谁,原来就是我父女的恩人。小弟正自愧感,无可为报,今承兄长指引,小女若得侍奉箕帚,使他报葬母之德,也少伸小弟一点感恩之意,正所谓天从人愿。就烦兄长前去,见了总管,就说一分聘金也不要,择个吉日娶去便了。”周老者说:“既然如此,待我就去见他。”
当下老者回家,用了午饭,到了松竹巷镇国府,见了傅总管,就把来意说了一遍。傅成甚喜道:“这位姑娘,我恍惚看见,果然不错。但只一件,我们千岁从来施恩再不望报,若知是黎家之女,断不收留。夫人还要亲自相看,中意时,方才留下。我明日用轿去接,你可嘱咐姑娘,见面时,莫说姓黎,也莫提他父在黉门,就说是平民之女。过后千岁总然知道,其事已成,也就没有的说了。身价必须领去,黎相公家寒,留作薪水之费亦好。这件事并非朦胧作弊,一则我们夫人仁德贤明,二则黎姑娘与千岁一双两好,三则全黎相公报德的美意。周兄,你道如何?”老者连连点头,道:“很好,我就去回复他便了。”
好一个真心向热周老者,为全友谊不辞烦。回来见了黎秀士,就把前言表一番。秀才说:“诸凡全仗兄指教,只要他收留我就心愿完。”说话之间天色晚,周老者告退转家园。黎素娘听得明日入高府,不好明言心暗酸。父旁不语垂头坐,难舍严亲泪不乾。秀才一见长吁气,娇儿不必你伤惨。女大难留古来语,谁能彀终身服侍在膝前。我儿本是聪明女,你听为父几句言。非是我将你聘与人为妾,这也是前因命定遇机缘。你今虽说为侧室,不与别家一样般。第一宗,受他的深恩当补报,免的我来生结草去衔环。第二宗,赫赫王爵非下贱,英武仁德美少年;堪与我儿为配偶,正是对根幽枝雅并头莲。第三宗,夫人淑德人人晓,最徼幸侧室欣逢正室贤。成就你的终身事,从今魂梦也安然。只要你,谨慎殷勤遵家法,柔顺平和要自谦。恩待奴仆与使婢,有事相商莫自专。有多少,妻妾争怜生内变,臭名留与后人谈。你要在镇国府内挣口气,你爹娘如同升了天。
总说一言超百语,这些话牢牢紧记在心间。依我教训行你的事,就算我儿把孝全。”老秀才一面说着擦眼泪,黎素娘半晌启齿便开言。素娘低声说道:“爹爹如今病在床上,动转不得,无人伏侍,如何是好?”秀才说:“我自然有你周伯父照应。他方才说叫他五孙子过来与我作伴,伏侍几天,你只管放心去罢。”父女二人,彼此相劝,难割难舍,直说至半夜方才安寝。
至次日,刚用了早饭,那周老者就来叫门,同着傅总管,两乘小轿,一个仆妇,来接素娘。那仆妇走进房中,先与秀才见礼,又与素娘万福,笑吟吟不住的观看素娘。素娘满面羞惭。那仆妇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放在秀才的面前,说:“这是白银三两,且请收下,权当与姑娘添妆。”老秀才此时呜呜咽咽,也说不上话来,半晌方才答道:“又蒙夫人费心,真使学生受之不安,却之非理。”仆妇道:“来此多时,就请姑娘上轿罢。”秀才含泪点头,催促素娘。素娘大恸,拜别父亲,周老者从中解劝,父女二人洒泪分手,山门上轿。总管与周老者后面跟随。不多时到镇国府,从前道抬至仪门落轿。早有两个丫鬟迎接引路,素娘、仆妇一同下轿。
黎素娘莲步慢移睁杏眼,一路行来仔细观。但只见石脚粉墙高八尺,朱砂门上钉金环。假山影壁画山水,铺花甬路细磨砖。一路行来多洁净,厢房相对月窗围。雕花槅扇装五彩,阶除似玉有栏杆。碧纱窗外悬鹦鹉,说客来了,丫鬟快去把茶端。擎檐明柱朱红染,云匾高悬配对联。左边是积德栽培心上地,右边是修身涵养性中天。匾额金书思补过,垂花斗拱衬重檐。日丽风和花气暖,金钩高挂水晶帘。堂屋内,东西两座花梨案,宝鼎金炉焚降香。玻璃瓶插珊瑚树,玛瑙瓶内种芝兰。八宝椅上铺锦褥,夫人端坐正中间。恰好似百鸟压声随凤彩,两旁边垂手侍立从丫鬟。那夫人家常裙袄多幽雅,全不在锦绣缠身金凤冠。美容妙面难描画,那一派稳重端庄出自然。黎素娘看毕不由加敬畏,慢转香躯步地毡。向前来端端正正深万福,杨夫人早把佳人仔细观。远望时不亚微风摇弱柳,近看时好似轻烟罩牡丹。冰肌玉骨丰肩秀。目如小杏面如田。素罗裙下金莲小,青衫袖内玉笋尖。愁颦西子双鹅黛,泪隐湘妃竹上斑。举止安详多稳重,娇羞腼腆可人怜。这正是前缘辐辏初相见,看罢夫人开笑颜。
隔杨氏夫人含笑开言说:“姑娘少礼,姓甚名谁?青春多少?因何卖身?家中可有父母?一一实言,不可隐匿。”素娘见问,复又万福,说:“奴家姓李,今年一十九岁。本是山东良民,随父来京投亲不遇,因贫卖身,别无他故,请夫人放心。”夫人闻言甚喜,道:“既然如此,你父可要多少身价?”素娘说:“鄙质庸才,不敢言价,惟夫人之命是从。”夫人笑道:“那有发官价的道理?还是你们自说才是。”只见去接素娘的那个仆妇跪下禀道:“启上夫人:奴婢方才去时,周善良也曾向他父亲问价,他父亲说且请夫人相看,如果中意留下时,自此便是贵府之人了,仰求夫人施恩,疼顾他些,就是莫大之恩,何在价值多少。总管见他言出恳切,所以不曾订价。”夫人点头道:“吩咐侍儿去把我的银子取出六封零十两来。”丫鬟答应,去不多时,将银取到。夫人命仆妇拿出去,叫傅成与周老者交与他父亲三百两身价,那十两与周老为谢,叫他父亲写一纸文约来吓。仆妇答应而去。
当下素娘见交出身价,就要与夫人行叩拜之礼。夫人连忙止住道:“今日之事与人家买妾不同,必应等千岁下朝回来,拜告了天地祖宗,然后再行家庭之礼。”素娘见说,只得止住。夫人进房,命丫鬟开柜检了一套衣服首饰,命侍儿预备香汤,令素娘沐浴更衣。通书上可巧今日二月十三日正是个上吉良辰,夫人甚喜,就把后面三间兰室作为洞房,吩咐备下喜筵,等千岁下朝赴筵成亲。
偏遇着朝中有事,因镇守岭南诸葛城的威远王九千岁五旬正寿,神宗爷天性友爱,又念其保国功高,特旨命众王公大臣共议典礼,欲加殊恩。众臣奉旨说加酌议,奏复候旨。至晚旨下依议,众臣方才下朝。高公回府,天色已晚,夫人迎进房中宽了朝服,叙礼归坐。夫人陪笑说:“老爷恭喜!妾身今日觅了一位才貌两全、堪以伏侍衾裯,今日恰是良辰,就请千岁跨凤乘鸾。”高公闻言笑道:“多谢夫人费心!你可问明女子的来历么?”夫人就把前言说了一遍,老爷点了点头。当下夫妻二人带着素娘先在天井内设案焚香,拜告了天地,然后至吕仙祠、家宅六神、祖先堂内俱焚香叩拜已毕,行了家庭之礼。夫人命传齐合府男女家丁与素娘叩首参见,吩咐以二夫人称之。然后把老爷请至兰室,备了一席花烛喜酒,请老爷与新人合卺交杯。高公笑道:“谨领夫人雅意。”当下高公上坐,夫人在左,命素娘在右。素娘道:“妾与夫人乃嫡庶之分,安敢僭坐。”夫人说:“你这话固是深明大体之言,但只有个俗论,新妇初归,华筵上必有一坐。你今虽居侧室,亦是于归之始,况是家宴,别无外人,只管坐下,不要过谦。”素娘只得含羞坐下。
兰室中画烛高烧春气暖,仙郎相伴两飞琼。玉盏金杯斟上酒,夫人亲手敬高公。说道是:“妾身今效华封祝,愿千岁多福多男多寿增。喜今宵良缘永缔人如玉,预庆君五桂连芳百世荣。”高公接盏忙回敬,说道是:“多谢夫人美厚情。”敬毕大家同归坐,开怀慢饮喜盈盈。三杯竹叶流霞碧,两朵桃花上脸红。不觉的月转花阴交二鼓,人静香阶露气浓。夫人说:“夜已深了该安寝,妾要失陪恕不恭。”丫鬟撤下残席去,回身复又献茶羹。杨夫人立饮一杯说待慢,轻移莲步进房中。众丫鬟铺设香衾垂锦帐,薰香放幔撤去灯。郎才女貌成佳偶,百岁良缘天配成。一宿晚景都表过。丑末寅初天又明。
次日一早,高公下朝回来,与夫人、素娘同在上房吃茶。只见仆妇手拿一纸向前回话:“禀千岁、夫人,今有周老者来送二夫人的文约,请千岁过目。”老爷接来一看,向夫人问道:“你昨日说他姓李,今日为何写的是姓黎?”夫人未及开言,素娘向前把他父女受恩图报之意说了一遍。高公闻言,嗟呀不已,向夫人说道:“我虽居显爵,也不该以宦门儒生之女为妾,这到令我不安了。”夫人说:“千岁不必多心,就是咱家也不辱没于他,况生米已成熟饭。黎公无子,千岁何不将他接来养老送终,以泰山相待,岂非至美之事?”高公听了点头称善,立刻吩咐总管,命人把老秀才接到别院,派人伏侍。又买茔地迁葬了陈氏奶奶与德让的棺木,逢时按节,命素娘祭扫。那老秀才就如平步登云,十分安乐。谁知命薄福浅,只享了半年的荣华,就下世去了。素娘悲哀,自不必说。高公、夫人甚是叹惜,就命葬入新茔。也不必细表。
流光迅速,不觉又是一载有馀。这日无事,正遇牡丹盛开,夫人命侍儿花园设宴,请镇国王赏花。同素娘大家步入花园。只觉得艳阳和霭东风细,春光满目动人怜。慢绕回廊行曲径,主仆们举目抬头四下观。但只见桃红似火梨如玉,柳线垂丝罩画栏。芍药笼烟舒醉脸,长春带露吐金颜。太湖石前生瑞草,仙人洞侧海棠眠。望月台左右栽松柏,春阁东西设假山。邀月楼下青竹院,清心亭畔洗心轩。小桥流水鸳鸯戏,泊一只小小采莲船。花蝴蝶舞如柳絮,林内莺声似管弦。满园幽雅堪图画,一味香风欲降仙。来至那省心亭上齐归坐,面对着魏紫姚黄俊牡丹。众丫鬟献茶已毕忙摆宴,黎素娘举杯递酒把席安。设摆着乾鲜水陆佳肴品,玉液琼浆味更甜。镇国王学富才高通翰墨,杨夫人咏絮颂椒独占先,黎素娘落笔成章才
调美:三个人情如金玉比芝兰。讲一回文章谈一回道,说一回古事论一回贤。饮酒观花
花助兴,作赋吟诗出对联。家庭乐事真无比,妻又宽宏妾又贤。传杯换盏时多会,不觉
得月移花影下雕栏。
高公停杯,向夫人说道:“酒已过多,诗已尽兴,咱们且回前边去吃茶。”夫人说:“这等好花,真是国艳天香,非群芳可及,实是令人难舍,何况有限春光,正是千金一刻,若不及时赏玩,追思无及,少时月色上来,灯月之下,观花如看美人,比白昼更觉妩媚。且屈千岁再坐一回,略赏片时。”素娘指道:“松梢上光茫微露,月色上来呀!今日二月十三,我原来来了二年了。”只此一话,又把高公的心事勾起,长叹一声,眼望夫人开言。不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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