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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二十七年楼内人头攒动,两百多名三教九流伸长了脑袋注视着大厅正中央的那张桌子。一名戴着皮帽的年轻人正站在桌上,慷慨激昂地陈述莫枯被捉走的经过。
“我们与各位一样都是进京观战的,昨夜才入住这里,却不想有人敢在二十七年楼里行凶绑架。当时正是午夜,我迷迷糊糊中听到隔壁房间有打斗声,起初我还以为是莫枯和店伙计发生了矛盾,直到莫枯被人一脚踢到我房间,我才知道那人不简单。果不其然,那人一见事迹败露,再也顾不得隐藏修行者的身份,施展出宗师修为抓起莫枯破屋逃去……”
人群最外围,风少言对四两暗暗点头,对后者绘声绘色的演讲表示很满意,同时也在观察人们的反应。皇帝陛下明令修行者不可在二十七年楼施展修为,所以秦雪袄隐藏修为直到迫不得已才显出修行手段。除了极少的几个人还有些疑色,其余大多数人都无甚异样,风少言眼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四两虽然自称诗人,可惜腹中那些忧郁的诗意并不适合表述这起绑架事件,这段稿子正是他风少言草拟的。
作为目击者之一,严叙白很清楚风少言和四两是胡编乱造,同时也清楚他们这么做的目的。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贪生怕死的人更多。眼前这群人中有不少人都知道秦雪袄的背后是棣玉侯,且不说执掌整座江南道生死大权的滔天权势,单是那身破妄修为也是他们无法想象更惹不起的存在。若不是告示里写明莫枯是在二十七年楼被秦雪袄捉走,怕没几个人敢赚那五十万两银子。风少言着重强调秦雪袄无视皇帝陛下的禁令,目的就是喂他们定心丸。棣玉侯权势再大境界再高,难道还敢忤逆皇帝陛下?要真是那样,秦雪袄的身份早换了。
“秦雪袄为什么要抓莫枯?”悬赏令的主要内容都在赏字上,并没有写明莫枯被抓的原因,有谨慎之人提出这起绑架事件中最关键的问题。
这个问题在风少言的意料之中。在探讨如何应答时,风少言还和四两争论了许久。四两主张趁机把悉鉴教院的事摊明,风少言知道四两有意为悉鉴教院造势,但他更清楚,三更抢人弟子的事几乎得罪了大半个修行界,万一这些人的师门正巧被抢过,莫枯的处境将会更危险。“真相,只能在私底下让那些与悉鉴教院并未仇怨的小部分人知道。”最终风少言说服了四两,并想好了另一番说辞。
“因为,莫枯是罗浮山顾云远的传人。”
罗浮山、顾云远、传人。二十七年楼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撇开四大圣地之一的罗浮山不说,顾云远这三个字对武陵镇那些村夫来说只是和善斯文的邻家先生,但在二十年楼里这群人耳中,这个名字让他们想起一个修行界的传奇人物。片刻之后,就像天外陨石砸进大海激起巨浪海啸,二十年楼内惊呼如潮。有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有人则是眼里全是炽热,就连混在人群中心事重重的孙光耀也似忘了失去修为的惨遇,不自觉流露出敬仰和缅怀。
这一刻,再也没人认为被秦雪袄绑走莫枯是不幸的,他们只觉得他是那么幸运,幸运到让他们不禁暗自因为莫枯身处危险而有些快意。由嫉妒而生恨,他们甚至不在乎莫枯一旦被杀那五十万两赏银也与他们无缘了。
……
武陵镇人都记得莫枯在他九岁生日那天干的那件傻事,但只有很少的几个知道顾云远真实身份的人才知道前因后果。
九月二十七那天早上,莫展做了两碗长寿面端到山神庙,沾光的石散名都吃完了一碗,主角还没出现。爷儿俩也没在意,以为他一大早就出门玩去了。以往,不管玩得多野,人家一开始做饭,莫枯就会离开。而这天,直到晌午饭,莫枯仍没回家。石散名和莫展开始担心起来,到处找,甚至还惊动了镇上的其他人。大家把武陵镇翻了遍,莫展甚至还去河州城打听,也都连个人影也没瞧见。莫展一宿没睡,直等到第二天凌晨,莫枯自己回来了,一句说没说,闷头大睡。后来还是大鼎酒馆的小姑娘撬了开了莫枯的嘴:那天凌晨起床,莫枯突发奇想,一个人跑到顾家屋顶上躺了整整一天门,看日出,看日落;看星星和月亮在天上闪烁移动。
九月二十七正好是宁观皇帝正式登基的那天,不过武陵镇人没把它与这个突然犯痴的小孩子联系在一起,因为那天更是顾家父女离开武陵镇整整一个月的日子。所以,所有人都原谅了他这唯一一次任性。
翌日,莫枯一觉醒来的时候,顾惜卿坐在他身边。那时还是小女孩的顾惜卿说了一句:“我给你准备礼物去了”,莫枯笑得像个傻子。自这一天起,顾云远教授了他很多莫名其妙的新东西,有别与更早之前的那些大道理,也不像是修行的功法,更不是科举考试的书经。如今想来,顾先生教的那些应该是某种修行感悟。
——在结识四两樵易并遇见严叙白秦雪袄这些人后,这个心思异常敏感的少年如何还猜不到顾家父女的真实身份?因为这世界从来没有偶然,能与巨龙相识的,只能还是巨龙,不会是池塘里的泥鳅。古话也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顾云远顾惜卿,易淑鸢,樵易,秦清湛秦雪袄,四两,严叙白,悉鉴教院……种种人事联系,顾云远和顾惜卿的修士身份早已昭然若揭。
正应了那句话,凡事有了答案,先前不以为意的寻常小事都能变得耐人寻味。顾惜卿不曾对莫枯详说旧事,只提到老家在岭南道。如今想来,那可不正是道门祖庭所在。再细思那对父女日常的一举一动,也都暗合着道门清静自然的修行理念。如果最亲近的那对父女是修士,一切都能有了合理的解释,比如身家既富且贵的亲戚,比如像严叙白这样的大衙内对住在山沟沟里的顾惜卿倾心爱慕,再比如四两这种剑野高徒恰好在他离开武陵镇的时候出现。当日在河州,四两面对顾惜卿时似乎充满不自然,当时的莫枯以为是少男的羞涩心思作怪,现在回想,那种不自然更像是警惕和畏惧!能让四两这样生来就具有念力的天才都感到畏惧,她又该是什么样的修为境界?
明白了顾家父女的真实身份之后,压力就迎面而来。在秦雪袄面前,不,在更早遇见严叙白的时候,莫枯一直很沉默,甚至被四两说是无趣,正因如此。任天下哪个少年与他易地而处,都不见得能比他做的更好。这世上只要是心肝俱全的人,面对这样的……这样的压力,除了沉默,还能做什么?幽愤自己被欺骗,去质问诉苦博同情?这种矫情的事,莫枯做不来。他只能接受,沉默扛着,举步如负山般沉重地去翻山,去追赶靠近他们。
莫枯当日在腹目居上的手舞足蹈并不是全无来由。他当时内观识海,看着千百个或明媚莞尔或静静蹙眉的她静坐在雾海上,与外界那茫无际涯的天地,和楼下那些公子王孙修行者,以及他人的欺辱与这高楼一隅,共生出一种孤独。所有的压力都在孤独中无限放大,从躯壳狠狠钻进心头。品味着,内观去,这压力所生的郁气与孤独莫不是成长必经的付出?于自身来说,这付出可不比嘴唇上涂些生姜催生出的细密绒毛更能振奋一个少年欲长大的心?少年不悲不喜,沉默扛山,直到连日努力终于有了突破,少年心中才有些喜不自胜。他没想到他以为只是在心中放肆痛快一把,却牵动躯体做出了相应的举动,在外人看起来便有些忘形忘性了。
当他醒来,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又消失了。因为他知道,他与她的距离还是很远,这一步迈出与否几乎没什么差别。有很多人面对这样几乎无法跨越的差距时,会生出无力之感,选择逃避。莫枯不会,哪怕差距对他来说一定会很残酷,他也准备面对,并且不会像那些寒酸书生一般,因卑微而生忧郁的诗意牢骚。牢骚太盛防肠断,不如沉默往前。莫枯已经打算好了去悉鉴教院修行,并找个时间相对自由的酒楼做厨子赚钱。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刻苦,总会将距离缩短些。至于成与不成,尽人事,看她意吧。
无父无母只与爷爷相依为命的莫枯与这对无家可归落户在武陵镇的父女,有一种同命相怜的缘分,十多年朝夕相处,这缘分早已难解难分。因为石散名的教导,莫枯很难完全相信某个人,而顾家父女无疑在那聊聊数人之中。有许多难言之隐的顾先生对他的关爱是至诚至性,没掺半点虚假;顾惜卿更不用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俗气,却最是贴切。在莫枯心里,顾家父女与爷爷石散名以及叔叔莫展一样都是他最亲近的人,而他在顾家父女眼中又何尝不是一样?秦雪袄舍却四两而绑架他也从侧面证实了这点。
意识之海中,自封五识的莫枯感觉不到时间,心念如电转瞬之间闪过无数的念头。
……
后世普遍认为,挑战罗浮掌教是忘机观前观主秦铮这一生最巅峰的时刻。前些年的秦雪袄也是这样想,自从对画地为牢的感悟越来越深刻,她渐渐醒悟到父亲这辈子修为境界俱臻最圆满之时便是登罗浮前夕首创画地为牢的那一刻。当时的她只是三味境,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半途放弃已经刻了一半问心路在其中的冰鉴又从新另创一法,更不明白那个连小孩子都比他画的圆的小圈子怎么就能像他说的那样“能禁尘世活人,能拘冥域死鬼”。等她入了宗师再回想,仍仅能领悟一半,这一半足够让她确信父亲所言不虚。
自己有机会看透这门已成绝响的旷世术法吗?秦雪袄弹了弹手中拿两张纤薄的纸片,又看了看巷子口那个酷似她父亲的背影,转身往内城走去,婀娜又柔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棣玉侯府,秦雪袄像给孩子带回礼物的家长一样,把两张薄纸摊在一名面目温润如玉的中年男人面前:“这张是你的,这张是我的。”
“你这是又被哪家少年看中了,得了情书来撩拨我?”刚被皇帝陛下召见还没来得及脱去紫蟒朝服的棣玉侯明辅廷笑骂着地接过,扫了一眼那四行语气嚣张至极的行草,笑道:“小三更还是这般轻狂,顾云远又从哪里找回底气,敢这么跟本侯说话!”
“人家还往宫里送了一份呢!”秦雪袄解下男人身上的蟒服,从丫鬟手中接过铜盆。
双脚泡在有些微烫的水中,那双灵巧的手指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在脚底按揉着,明辅廷微微闭起双目:“魏无庭和魏无堂兄弟俩一个明明拥有破妄境界却甘愿做一条看家狗,另一个更是为你们把命都填进去了,你们欠魏家太多了。”
半蹲着的秦雪袄一顿,抬头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师父:“我从没想过杀掉莫枯。魏无堂利用易门海对三更的仇恨,撺掇易门海暗杀四两,还不忘千叮万嘱要他杀人灭口……”
“你认为魏无堂魏忠以及秦清壤这些人都是逼秦家与顾云远翻脸,借机谋取忘机观?”明辅廷摇头说道:“妇人之见!”
秦雪袄像不服气的小丫头鼓着腮帮子。
“你啊,还是没有魏无堂看得远!顾云远当年一人独战你父亲和魏无庭这两大破妄境,最后自爆识根沦为废人。即便现在去了悉鉴教院又怎样,难道他会放下脸面请三更他们搀和他的私事?若他们在那时成功地杀掉莫枯,悉鉴教院的那几人再怎么不讲理,也没理由出手,只有境界没有修为的顾云远只能忍着。就算他要为莫枯报仇,也只是送死。”明辅廷睁开眼,带着一丝遗憾地说:“他们不是害你们秦家,而是要帮你们除去日后之患。”
“听你的意思,莫枯才是我们秦家日后的最大威胁,达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秦雪袄不屑的冷笑道。
“我知道在你心里一直认为那位被誉为五百年来修行速度最快的少女才是最大的威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顾云远为什么不专注教导她反而在莫枯身上倾注那么多心血?”明辅廷湿漉漉的脚指在发怔的秦雪袄额上一点,“我听说严老儿曾托人去武陵镇为儿子提亲,顾云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事你琢磨一下。”
秦雪袄一呆,喃喃说道:“原来我还没有秦无晦这小家伙看得远。”随后,她在男人的脚背上轻轻地啄了一口,像娥儿一样飞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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