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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风家仆役,钱山河大概是第一个看见悬赏令的人。其时,他正好就在扫甲城墙之下,即将入城。黑夜里,那盏罩着“风”字的风灯格外亮堂,吸引了钱山河的注意。待看见悬赏令其中一个画像,钱山河立马用一种感兴趣却又不让人生疑的方式向那两个张贴的风家下人打听情况。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他加快脚步追上无精打采的师弟们。
长安客栈已无空房,这群年轻的荡魔山弟子有钱也没处花,最后进了一家闹哄哄的赌坊。因为白天发生的事,谁也没心情去赌一把,只找了个无人过问的角落默然对坐。钱山河这时候才把刚探知的消息低声说给师弟们听,什么悉鉴教院、秦家忘机观以及天下首富,让这群只堪在西川充大户的年轻人云里雾里,唯有听到钱山河说画像上那个叫莫枯的就是他们白天遇见的那个清秀小厮时,都浑身一震,便是那名被四两废去护灵魔像,一个人半躺在圈外的翳眼青年也侧起了耳朵。
“活该!要不是他,孙光耀怎么会……”一个嘴大脾气爆的荡魔山门人愤然骂道,却被钱山河使了个眼色止住了,其他两个也都朝这个哪壶不开提那壶的同门皱眉瞪眼。
一时间,五个人都不说话了。病殃殃的孙光耀一脸灰暗翻身背对众人,钱山河微微抬着头出神看着吆喝下注的庄家,其他几个则各自垂头看着腿弯。哗啦的骰子,吵闹闹的赌客,这间被酒气和旱烟弄得云烟雾罩的赌坊里,这群荡魔山弟子显得无比安静,无比沉闷。
在岐州城外,在征求了孙光耀本人的同意之后,四人合议由钱山河出手废去了师弟的修为。虽说避免了入魔的厄运,但四五年的辛苦却毁于一旦,谁也无法坦然接受,孙光耀这一路基本没说话。其他人多少都有些负疚,一直刻意回避岐州之事。
“光耀师弟,别灰心。等度过了魔潜期,我就算死,也要帮你恢复修为!”钱山河沉声向孙光耀作出保证,就好像孙光耀的修为不是他废掉的那样。
修士被魔念侵入识海,并非立刻就会入魔。修行界把魔念入侵到真正化身成魔的这段时间称为魔潜期,寓意魔念潜伏识海一隅等待壮大。在这段时期,只要识海还有念力,修士都有机会利用自身术法磨灭这道魔念,化除危机。孙光耀却没这么幸运,护灵魔像被四两一剑废去,倾注在魔像上的念力带着残留的魔气倒灌识海,便如死老鼠落进汤底还煮了一会,魔念是无法涤清魔念的。是以,孙光耀被废去修为,而他只有念力没有真元,所谓废去修为便只能是断了识根。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做法——没有识念的人是没法入魔的,这也是修行常识,接下来只需要经至少宗师境的前辈再次确认识念是否废除干净,孙光耀就算度过魔潜期了。
孙光耀眼帘微闭,两腮肌肉挣跳了一下,似有话要说。下午,师兄弟们在征求他的意见或者说向他下达最后合议结果的时候,提到过巫族有种秘法可以让修士重启识根,还拿燕王自爆识根后修为更进一步的事例来安抚他。孙光耀此时想说的就是,燕王娶了巫族圣女,自然知道了巫族的不传之秘,而整个荡魔山,包括师傅在内,连巫族的面都没见过。在孙光耀看来,巫族秘法比溺水者的稻草更难获得!
你钱山河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从修行者沦为普通人,落差好似从天堂掉进地狱,孙光耀心如死灰,钱山河的许诺不但没让他泛起希望,反而把他心里的苦闷和不甘再次撩拨出来。
孙光耀阴郁地起身走出赌坊。
有人过意不去,站起身要去追他,钱山河摇了摇头:“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对他度过魔潜期很有帮助。”
不用再顾忌孙光耀的感受,其他几人又开始议论悬赏令的事。
“钱师兄,你说这赏银是不是真的?五十万两啊,我家所有店铺一年加起来才赚多少,可别是画大饼,到头来又不认账……”
钱山河眉头一皱,不悦道:“什么画大饼,人家风家哪像你爹那么无赖?别说五十万两,就是五千万两,风家也给得起!”
另外一人赶紧打圆场,“师兄,你说莫枯怎么会和风家扯上关系?”
“我怎么……”余怒未消的钱山河意识到不能把所有师弟都得罪,改口说:“听说莫枯和风少言都要加入那个悉鉴教院,风家可能是念在自家少爷与莫枯的同门情谊上吧。”
另一人笑了笑,说道:“风少言也忒奇怪,放着自家的镇魔殿不去,跑到别人办的教院里来,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钱山河沉默着没有接话,他对这个问题也很困惑。抛除富可敌国的家世,风少言在修行界的另一重身份就是镇魔殿少殿主。自封殿至今,镇魔殿的修士们一直很少现世,几乎快被人遗忘了。少殿主好不容易露面一下,却是改换门厅,作为他亲叔叔的镇魔殿殿主会怎么想?难道是殿主有自己的亲儿子了,对将来传位有别的想法,风少言这才负气去悉鉴教院?
那个大嘴巴可没想这么多,大大咧咧地说道:“什么打自己脸,反正镇魔殿也不再是七大宗门了,在乎那些面子干什么?我要是风少言,巴不得把那些宗门都学一个遍,回去再带着镇魔殿把他们比下去。倒时候,谁敢说他没面子?”说到这里,他一转话锋,“哎——我说你们关心这些干什么?悬赏令上可只说了莫枯的事——咱们到底要不要去试一下?”
钱山河对这个师弟又没好语气了,“刚才那两人告诉我莫枯是被秦雪袄绑走的,你要是觉得自己能战胜她,请便。别怪我没提醒你,秦雪袄曾是忘机观的大师姐,现在已经是宗师境了!”
这人也没听出来钱山河的暗讽,经师兄“提醒”,顿时意识到难度很大。宗师境与持守境看似只差了两个大境界,但实力的差距绝对可以用天壤之别来形容。某些天赋异禀的天才可以在挑战同一大境界的高阶修士,但绝对没有人能跨一个大境界作战,便是那些有圣人之资的怪物也不行!这位在小小荡魔山都算不上出众的青年修士不禁有些怂了,改口道:“五十万两咱们是不指望了,要不,咱们去找找,告示上不是说提供线索就有十万两吗?”
“宗师境掳走一个人,哪里会给我们发现线索的机会?要真这么容易,风家绝对不会出那么高的价钱。”
“就是!我听师父讲过,宗师境妙悟天道至理,不但施法时无迹可寻,灵识感应也异常敏锐,没等你出现,人家就隐身匿迹了。再说,万一那秦雪袄像三更那样不忌天道,随便一道气机就够杀你几百次了。”
那人被师兄弟说的打了个寒颤,兴致大跌,弱弱地说道:“等天一亮城里的人看到悬赏令,肯定有很多人动心。难道秦雪袄敢当着大家的面大开杀戒?”
这里挨着京城,如果秦雪袄真敢在众目睽睽下发狠杀人,承天司怎会袖手旁观,毕竟秦雪袄还不是风至余那样的破妄修士。虽然在面对那些个大修士时,大唐承天司显得颇为尴尬,但对于其他修士,天鉴塔旁边的那扇漆黑大门就像庶民眼里的刑部衙门,作奸犯科时可恨,身处危险时,立马又成为他们的依靠。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其他两个被他说动,扭头问主心骨钱山河的意思:“钱师兄,你怎么看?”
“先休息,明早再说。”说完,钱山河闭上眼,盘膝培念。
……
孙光耀也是第一次来长安,临行前的所有期望和兴奋,此时荡然无存。如枪戟般耸入云霄高楼也好,马蹄践踏能发出钢铁之音的街道也罢,若给他一个机会,他宁愿此生都不踏进长安也不要失去修为。
脚下的街面被车辙马蹄碾轧了数千年,却没有坑洼,一如初建时平整,能看清石质上繁花般的纹理。传说,当有修士飞升或是魔族入城,这些花纹就会发出明炽的光焰。
不过,这些都孙光耀没关系了,飞升与他无缘,而万一魔族入侵,他也只能作为旁观者。
身边有很多马车匆匆而过,也有很多夜人提着酒大呼小叫,孙光耀只低头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这座城不夜尽欢,这条街灯火通明,在他的眼里,只有那道陪着他一起孤单、匍匐在黑色长街上的影子才和他有那么一点关系,他走,它跟;他停,它陪。孙光耀就像夜猫见着光斑一样,在这座千年长安城玩着无聊单调的游戏。他不去想修行,也不去想明天,甚至连到底走到哪里算停也没去想。
直到某一刻,地上的影子突然变成了两个,孙光耀才迟钝地抬起头,张望了一下。
这是条死胡同,胡同尽头有扇紧闭的门,门外有个孩子,背对着胡同口蹲着。那孩子身边放着根蜡烛,烛光把小小的身影拉长投射到孙光耀脚下。一颗石子被抛了起来,那孩子先低头把手在地上一扫,接着抬头望着那颗下落的石子,手一翻,石子相击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他在玩抓石子。孙光耀想,这孩子怪可怜的,半夜不回家,没人管,一个人玩。
他向那孩子走了过去,反正他也不想回赌坊和钱山河他们呆在一起,又没地方去。这逼仄的巷子三面都是墙,给了他最想要的安全感。
同命相怜的人最知道彼此所要的并不是安慰,而是无声陪伴。孙光耀没打扰那孩子,就在一边看着他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才看了两眼,孙光耀觉察出不对劲。那孩子出手很快,每次抓地都带出风,那盏没有任何防风措施的烛火却晃都没晃一下。夜风吹来,孙光耀打了个寒颤,而蜡烛依旧纹丝不动。
这时,那孩子抬起了头。孙光耀瞧见他的摸样,不由得骇了一跳。一道猩红的刀疤从左眉间到右嘴角斜在那张满上污垢的脸上,将原本憨厚的面相变得狰狞起来。那身像是几年都没洗过到处都是破洞与污渍的比他身材宽大许多的袍子罩在身上,下摆常年拖在地上,变成一缕一缕的。
吓出一身冷汗的孙光耀准备离开此地,那扇门后传出哀哀的女声:“傻巫,回家睡觉吧。”
那孩子似不喜欢这个称呼,气呼呼地把手里的石子都丢到地上,也不进门,扭脸就从孙光耀身边跑开,连地上的半截蜡烛也没管。微微烛光下,坚硬的昆吾黑石上有十多个白点,那孩子丢掉的十多个石子消失不见,只有一蓬齑粉。孙光耀心中一动,弯腰去拾那半根被蜡油焊在地上的蜡烛。
烛身一歪正巧避过了孙光耀的手,紧着,这半根蜡烛蹦蹦跳跳地朝胡同口跑去,那样子就像个欢欢快快的小女孩。
那孩子从胡同口探出头,朝孙光耀吐舌头扮着鬼脸。
孙光耀犹豫再三,敲响了这扇门。
他修为尽失,无法听见巷子外,那孩子说的话:
“大师兄,你这糖在哪里买的?贵不贵?还有,傻巫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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