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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观皇帝正值壮年,这位曾被先帝寄养民间的陛下,不单治政之勤为大唐历代帝王之首,对商贾的重视程度更是空前绝后的。继位以来,他连续三次降低商税,并下旨废除商贾不可穿绸料的禁令,大大提高了大唐商贾的社会地位。
得益于皇帝陛下的商政,河州城作为入关之后的第一座城池,云集了大唐本土、西胡和北蛮的大量商贾。异域低价收购的货物都将由此地辗转流入到中原的市面上,那时,即便是最不起眼的一件小饰品,也会因为特有的异域风情,身价百倍。当商人们返程时,车船上一定会装满各式精美的瓷器或一桶一桶的茗茶,在异域,尤其是在西胡,这些都是最受欢迎。
西胡人对中原的垂涎大约都是被这些体现了闲情逸致的生活姿态的物件勾起来的,他们的印象里,中原就像一块流着油脂的肥肉。而北蛮则认为,声色犬马纵情享乐的唐人就像配种过度的种马一样,在战场上不堪一击,蛮兵虎视眈眈地盯着肥沃的大唐疆土。
这是不是宁观皇帝始料未及的?又或许是故意让异族按耐不住,借此将他们一网打尽,成就他的文治武功?
不管是哪一种,在普通唐人看来,他们的陛下是值得爱戴的。当然,他们也会私下里抱怨,尤其是那些在生活压力下变得愤世嫉俗的年轻人,总会这么说: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月!
莫枯之所以还未成年就忙着去长安城,是生活所迫么?能打猎,会种地,四肢健全的他想混个温饱难吗?不过是欲望驱使罢了。
这欲望的诞生难道不是从笑贫不笑娼的普世价值观催发的?当他与顾惜卿一起站在河州城前时,那守城卒忽然裹起来的眉头就是一个证明。这守城卒对那些带着泥巴进城的乡下人是厌恶的,但莫枯跺掉泥巴的举动同样让他鄙夷。这个在城前站了二十多年的老卒没认出来莫枯就是多年前那个在城门前啼哭的婴儿,但他一眼认出了顾惜卿,不做盘查就放他们进城,末了又笑容亲切地请她转达对秦夫人的问候,虽然他知道高门大户的秦家夫人压根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街道上已经有了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叫卖声此起彼伏,不但汇集大唐各地口音,北蛮的厚实粗犷和西胡的悠长悦耳也都夹杂其中。莫枯有些精神恍惚,石散名从没有带他进过城,惹得他多少有些怨气,现在站在这城下,没有埋怨,只有伤感。
就在这时,一个戴了顶缺耳朵皮帽的年轻人径直朝莫枯走过来。
“我打北边来的!”那人朝莫枯挤眉弄眼,用一种极为热情的语气自我介绍说:“我叫四两。”
“这人八成是个疯子,我们快走。”莫枯伸手就去拉顾惜卿。无赖搭讪也这么奇葩,哪个姑娘家会对这种疯傻有好感?不过,这疯子长得也忒俊了些。
周围人本来就对这傻帽似的打扮频频侧目,莫枯声音并未放低,更惹人注意。四两一脸幽怨,上前先一步紧紧拉住莫枯伸出的手,用那不地道的唐腔控诉:“我寻你这么久,你怎么还生气不理我?”
众人纷纷转头看莫枯,莫枯心中一惊,手一扭一甩,快如奔雷。四两有些意外被他甩脱,再见他如临大敌的紧张样,促狭心思更盛,嘴角一瘪,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样儿,跟着又伸手抓住莫枯的右臂。莫枯躲也躲不过,想着那张易容人皮下的丑陋模样,恶心和恐惧使他满身鸡皮疙瘩。
“冰原人?”见顾惜卿走过来,四两闪电缩手。面对顾惜卿时,四两突然变得紧张,老老实实地答话:“是,排行老四。”
莫枯看出这个四两不像是在说谎,应该不是巫修来报复,莫枯松了一口气。见顾惜卿竟然真搭理他,又紧张起来,又不是相亲,用得着连排行老几都说出来?注意到四两一直尾随,莫枯加紧脚步想要摆脱这个明明奇妙的疯子。
去渡口的路一共就只有那么远,走这么快,岂不是很快就到了吗?顾惜卿停在一家无人问津的书摊前。
乱风翻书,顾惜卿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本《羊肠道》,叫住莫枯付钱——她的零花钱都在他那里存着的。
人群中已没了四两的踪迹,莫枯满心欢喜,奔了过去。
随后,她又在服饰店千挑万选看中了一款长衫一条围巾,在饰品店万选千挑看中一款男式香囊一根女用发带,不多不少花完了自己的那一份。
城中店铺虽多,总不能一直逛下去吧。最后,两人还是来到了渭水河畔的渡口上。
……
渭水从大唐西北起源,奔流直通帝都长安为止,西北进京的人、物多走此路。适逢春贡,河州渡口上人流熙攘,停船千百,好不热闹。
莫枯正要去寻船,却听到人群中一人带着毫不遮掩的欣喜劲,热情地叫道,“顾姑娘,巧啊,又见了。”
莫枯循声回头,却不认得。那年轻公子衣衫打扮显然是富贵之家,身边跟着一名白面无须的青年,四个皂衣随从散在他们身周,都带着家伙,大唐对刀兵管制森严,寻常人可不会带这些东西。莫枯看向顾惜卿,后者一脸淡漠,道:“河州州牧的儿子,谈上流。”
人群中很主动地分出一条道来,本来就一直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瞟着顾惜卿的无数眼睛这会借机变得光明正大起来。谈上流面带红光,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像是没瞧见顾惜卿对他的淡漠,热情地说:“令尊顾先生回来了么?前些天冒昧拜访无缘得见,还想着寻机再去,哈,今天便又见着姑娘了——这是要去哪?如顺路,我们不如一道。”
“我看,不管她去哪里,他都顺道。”四两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贴在莫枯耳边说道。正中下怀的莫枯一边点头,一边往顾惜卿身边靠了靠。他说前些日子河州州牧拜访了顾大叔,难道那天那些敲锣打鼓声是州牧出行的仪仗,并不是武陵镇庆祝老头子将死?难道镇上的传言是真的?
谈上流肯定听见了四两的尖酸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
“谈公子请便,我们自去找船。”
被顾惜卿拒绝的谈上流并没有追上来,这让莫枯一阵轻松,环视四周想找个船家。一个精干的小老头热情地攀了上来:“小伙子这是要找船?去哪?”
见莫枯有些警惕,船东家笑道:“我有一艘船,载货去京城的,临时少上了一些货,空出些地方,这不,想捎载几个客——保个本钱嘛。”
莫枯还有些踌躇,老头儿又说:“这几日是春贡,瞧,这些船大多都是载着贡物的。剩余的一些客船都被老爷们包了去,船位紧张着呢。”
莫枯一想,虽是货船,正好图个清静,当即付了半数船费。
银子递出去的时候,莫枯忽然扭头看着顾惜卿,一股后知后觉的不舍油然而生。跳板在前,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才发现早想好的嘱咐和许诺都说不出来,只能强颜欢笑掩饰着不愿离开的心意。
今年的天时比往年要热,时令未到,暑气已经先发而至。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在就近的果酱铺子点了两份乌梅雪耳汤。付整找零后,莫枯取出五两银子递给顾惜卿,说:“给你凑了个整数。”
五个铜板一杯的糖水很贵,但很少。顾惜卿沉默喝完,才伸手接过来,却全都塞在莫枯的包袱里,低头说:“给我十个铜板!”
莫枯又把钱从包袱里拿出来,说:“我去长安是去挣钱的,不用带那么多。倒是你在家用钱的地方多些。”
顾惜卿没接钱也没接话,只低着头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给我十个铜板!”
一旁哑然失笑的店老板不知道,那条换季围巾加上那根发带,都是店里最廉价,共计就是十个铜板。
可莫枯知道,她替他买了两件真正意义上的礼物送给她自己,都是最便宜的——她知道他没钱。
十个铜板太小气了,等我从长安回来,连利息一起给你。莫枯笑着说。
她不在乎多少和贵贱,他却觉得既少又贱配不上她。如果男人自尊心太甚导致终其一生也没能拿出手,或者女人不能理解这种自尊背后的卑微感而心生怨念,结局也许就不是圆满的故事。
所幸,这两条生命都还年轻,都还相信天是蓝的,水是清的,相信春暖花开,荠麦青葱,更相信一个人能盈满一颗心。所以,尽管他固执地想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待她,而眼下却没付诸实践的能力,她还是从中感受到她所期望的心意。
阳光撒满棚屋,那条不怎么合时宜的围巾下,脖颈的一抹红晕渐渐爬上耳根。
心乱如麻,明媚动人。
她的手近在咫尺,血液中的躁动又被寒酸卑微的气息压抑着,他心跳愈来愈快,如同装进箱子的鼓。而顾惜卿呢,则像小孩子面对燃烧到了节口上的竹子,捂着耳朵生怕突然炸响,迟迟不响,又怅然若失。
其实,莫枯前番几次想在分离前在二人关系上做突破,比如四两出现时,比如刚才递银子时,他都尝试着寻机斗胆去握住她的手,但都没得逞。现在机会正好,十拿九稳可以捉住她的手,但是没有那种巧合意外造成的自然而然的效果,显得明目张胆太过直接。
走吧,船快开了。顾惜卿一手拎着包袱走出店铺,莫枯失望地哦了一声。
糖水铺的夫妻俩还在店门口经营了一个水果摊,主外卖水果的老板娘是个爱整洁的,不但把门口扫得干干净净,就连摊子上的各类水果也都摆放成塔楼状,整整齐齐的。只是,这惹人注目的形状,最怕人不小心碰着摊子。这不,也不知哪个冒失鬼不小心,那最顶上的一棵殷红草莓就骨碌碌滚到地上去了。眼看喝糖水的小伙子一脚踩上滑倒,老板娘赶紧又取了一棵放在顶上,预备那人摔跤后找麻烦,行云流水的动作那叫一个快!等她再抬起头,就看到那个女孩牵着那个男孩走开了。看着两人牵手远去,老板娘又心疼那颗个头顶大的草莓,后悔没有借机要求他们买自己的果子。
将无穷无尽握于手掌,永恒宁非刹那之间。
被她牵手那一刻,有一种酸酸甜甜的感觉触碰在莫枯的眉间心上,这感觉使他萌生了前所未有的诗意。
手上越来越酸,可莫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一动那小手就飞走了,他很后悔先前没有准备一个舒服的姿势。
顾惜卿那一向宁静白皙的脸到底泛起了殷红,她能感觉到脸蛋在发烧,尽管她心境宁静,这时也如投了石子儿的湖。她也不敢动,先前那一探手,几乎已耗尽了她所有勇气,如果这时她手一动,他会不会以为她挣扎从而放手?她是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再去握他手的。
得,还是让这小子拉着了那只小手。只是,像这样僵硬地你拉我我拉你,难道手就不酸?突然出现的四两兴致勃勃地看着,眼瞪得像灯笼。
四两看着两人明明手拉着手却像僵尸一样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嘴角抽搐就快憋不住笑。他可不敢真笑出来,又忍得辛苦。最后牙一咬,硬着头皮从中间冲过去,分开两人。
少男少女各自暗自活动了酸麻的手,然后怅然若失。一骑骚动的马儿刚巧从顾惜卿身边奔过,莫枯出手如电将那只小手捉回掌心,即便与那巫修厮杀时都没这么快过。
不就是拉一拉手嘛,用得着这么羞涩?万一以后你们真成了,要洞房的时候怎么办?四两自个想着想着,嘿嘿地笑了起来,可还是不敢发出声。他没有仔细想,从青梅竹马到拉手到洞房,中间要经历多少步骤,足够把羞涩慢慢变成顺势而为的自然。
当然此刻两人的羞涩未必比人洞房少,以至于,在莫枯即将上船,离别在即的他们仍旧不敢看对方,或者不敢让对方看到脸上的红,心底的羞。
船主在催,莫枯恋恋不舍地放开她,踏上远行的路,不敢回头,不敢言语,怕一忍不住就不愿走,怕一回头看她在哭就不愿走。
生而不公的命运让多数人的活着是一场心有所向而身不由己的浮萍逐波。人之不幸又恰在于人异于水草,有一颗不甘命运的心。即便身在汪洋,茫茫无际的海天一色也不是壮阔风景,凡得到的一概不用幸福装扮,只寄心与岸上花红柳绿的光景,全不见雷劈火烧的背后煎熬。也许,这便是人为什么会苦苦追求更好的生活的原因。至于所谓更好的生活是否如佛家所说的万相虚妄,还是要自己走一走才能勘得破。
年少时候,促使人出门走一走的动力大多数都是某个别人,很少一部分才是来自于证明自我价值。如果有一天,人被现实击垮,会不会反过头来抱怨那个从没曾指望他腰缠万贯出人头地的某人给了他太大压力。男人所说的,摘不得蔷薇搂着谁都有愧和贪念如鬼负着谁都是累,只不过是两种不同境遇下的感触罢了,不能因为结尾不尽人意,就否定开始时感人肺腑。
好在莫枯不是这种人,武陵镇的巍巍群山让他过早拥有一个男人的坚韧脊梁,也许因此少年不轻狂显得无趣,但恰恰只有这样,这个故事才不至于用悲伤的结尾。
……
河州楼啊楼,你和妹妹逛城头,逛城头,竟让妹妹先握你的手,羞噻,羞!渭水流啊流,你和妹妹到渡头,到渡头,可怜你走妹妹留,愁咩,愁!
打东北冰原来的四两用一副幽怨的泣音唱着不伦不类的陕北调子,要说好听那才怪了。与四两一起站在船上的莫枯却听得眼红鼻子酸,因羞成怒地骂道:“别唱了,鬼哭似的!你跟着我做什么?难道你也去长安?”
“怎么?长安是你家的,不许我去?”四两吊儿郎当的摘下皮帽,对着船上船下侧目望他的人频频鞠躬,如谢幕的戏角儿。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四两用只有莫枯能听见的小声说,“你以为那马儿为什么会突然受惊,还不是我拍了一巴掌。”
莫枯羞赧不已,还要再打趣他的四两突然闭嘴。
魂不守舍的莫枯不曾发现,对岸羊肠山道上出现一名老迈和尚。和尚看到四两之后,缓慢的步伐加快了些,三步两步就到了岸边。百丈之距,举步便至,这和尚非比寻常!
有风起,一帆挂满,船缓缓离岸。四两朝着老和尚,抽风似的扭动屁股,扮各种鬼脸,像躲进大人身后顽皮孩子。
船舷上的莫枯没有看那名驻足不前的和尚,也没看两岸花开连天的景致,自打跳板收起,熙熙攘攘的渡口,他就只看那看他的那个她,围着一条不合时宜的围巾的她。
莫出声呜呜叫着冲进水里,追在船后,又跟不上,跳上岸去,衔住女主人的衣摆,呜呜叫着。
船行渐远,莺歌悦悦,燕语呢喃,天上飞翔纸鸢,两岸深柳低垂,水淡的清明。
她转身,用红绳,束起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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