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恐怖对于这里来说算不上什么过分的形容词。
如果不是低矮的院墙作为界限,根本不存在所谓“院子”,“院子”里遍植参天的黑松,外观上看上去尚留存些英伟气息的建筑主体已经废弃破败,即便在白天,隐藏在黑松的掩映之下也很难被发现,更不要说夜晚。如今大雪将黑松和房顶一并修饰成银装素裹,唯一可能引起注意的惨白的高墙也干脆消失在了苍茫的背景当中。
建筑的内部不比外面的萧条好几分,可总算是有个可以下脚的地方,黑黢黢的颜色漆了每一块墙壁——这是被滚烫的浓烟熏灼过的痕迹,自然一件家具都没有,可一点灰烬也没有。无人生存和有人生活的状况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而证明这里有人,且非“生活”而是“逗留”的证据是,干净的满墙烟熏的大房间里,活生生的一个少年坐在曾经是壁橱的位置里。
他活着,雕琢得洋娃娃般的脸庞,满头金色靓丽的卷发,瞪着一双透蓝透蓝的眼睛。
他面前黑暗的半空里漂浮着一只隼面具,长喙的侧向如同一把镰刀,喙的尖端指向房间深处半明半暗的位置里亮出的一节特别的运动假肢。
“米歇尔,生长激素的副作用是否克服了?”隼问着假肢。
“一支辅助药剂已经可以支撑三天的最强度消耗了。”假肢答道。
“我们这次是劝戴安娜出山,还是*戴安娜出山,全看你的了。”隼说完,恍然缩进夜色,再也不出声息。
金发少年看看假肢笑了:“Billy,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还要不要你改进辅助药剂了?”
“与你无关。”假肢回应冷淡。
“对,我知道,我是常建,常建就是我,除了常建该知道的事,我不该知道别的更多事,因为记忆器官已经移植进来了,已经移植并修复了,所以该知道的常建已经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不该再问别的了。”金发少年戏笑着发牢骚。
他的身后壁橱里面突然钻出一个小脑袋,伸着还带着婴儿肥的小手扒掉头顶巨大的帽子,露出一对小鹿一样水灵发亮的大眼睛,这个孩子伏在金发少年的身上,一双小手在那美丽的脸庞上来回触摸着,申诉般对着假肢辩道:“才不是常建呢!”
“随你怎么说。”假肢手里的手机屏幕上闪现出“夏老板”的提示,他用勉强在光照之中露出指甲的手指回了一个“十分钟到”的消息,然后光亮消失,运动假肢缩进黑暗,一只穿着皮鞋的脚代替了假肢出现在那半明半暗的地方。那只脚仿佛站了起来,他沿着黑暗的界限,失踪在隼沉没的位置。
有着小鹿眼睛的男孩抹嘴掩住笑,不以为然地继续对少年说道:“你可不是常建,你就是你自己呦~克隆一号!”
-维多利亚从来没有坐过副驾驶的位置,但是当她发现如今不坐又不合适的时候,她毫无怨言的坐了进去。
夏默克将车子开出停车坪了以后,大概是已经思索遍了全部的话题之后才问她:“去哪里?”
“回家吧。”维多利亚说。
夏默克的眼里露出了茫然。
“我们的家。”维多利亚又说,夏默克才明白过来。他把车开回了夏宅,维多利亚在车子驶过曼陀罗大道的时候隐约从茂盛的树木缝隙中看到远处常家元老院宅址——她觉得更像遗址,果然还是遗址,就是遗址。
这是维多利亚第一次来夏宅,她之前去过很多次常宅。
“他和路克政很熟。”夏默克对维多利亚说,“我是个局外人。”
维多利亚及早将带回来的孩子交给佣人领去安排住宿,才赶上在夏默克发话之前准备好聆听,她听罢微笑:“你是他的亲人。”
夏默克像是被锥子扎到那般猛地一缩,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维多利亚问道:“维亚,你为什么要答应我的求婚?”
她别进耳后的长发随着她浅笑的低头浮动,勾画出开春的柔风。“老了,再不嫁要嫁不出去了。你呢?默克,怎么想到要娶我这个半老徐娘?”
“你是坐拥瓦尔德家族的老板。”夏默克说。
“可惜,我在感情上还是个一厢情愿的小女人呢。”维多利亚说着,仍在微笑,她让佣人上了茶,却亲自提起茶壶斟着。
“我需要你,你能持家。”夏默克加了个理由。
“默克,你可知道?”维多利亚温柔的声音带着怜惜的感伤,将冒着白雾的茶杯端到他手边,“我们曾经并不常见,可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记住了你。从你还是孩子到你长大成人,你始终给我一样的感觉:被仇恨蒙蔽的心灵、努力寻求被爱却不得要领的煎熬、想要证明自己地拼命,甚至嫉妒周遭一切人……我一直在想,没有人比你更需要一个家了,便也总是情不自禁的,想要保护你……”
这一次夏默克好像被一锤敲在膝盖上,“噌”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一甩手将茶杯掀翻,杯沿正打在维多利亚的手指,滚烫的茶水刹那间倾在她的皮肤上,她痛得将手抱在胸前,却咬牙忍住了惊叫。
“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夏默克大吼一声冲出了客厅。
周边的仆人都惊悸着等到夏默克彻底离开后才跑上来为维多利亚处理烫伤,一个对维多利亚颇有好感的女孩边处理伤处边对维多利亚说着:“夫人,你何苦嫁到这种地方来受气呢?”
“也是啊,我为什么要嫁过来呢?”维多利亚看着红肿的手自问自答,“我只是一个需要家的女人罢了……我嫁过来,不过是相信这里有个家罢了……”
“我还会一直这样相信的。”维多利亚说着,轻抚那女孩子的脸颊。这个年轻的女佣吓了一跳,差点失态坐在地上,她和其他的佣人一同注视着维多利亚的面容,然后她用力地仰着脸轻轻说:“夫人,您像我妈妈……”
-夏默克的后悔是从出了客厅就开始的。
但是他还是一口气走到了卧房,像一个明知自己有错还装作受了委屈的孩子跟母亲怄气一般不肯出来,他没有合上窗帘,所以他看得见天黑,天黑了以后,他从地上站起来,四处望着这冷清空阔的地方,他忽然想喝那杯茶,特别想喝,可是那杯茶已经祭了天地,再也不可能回到杯子里、回到维多利亚的手中。夏默克想着又要自己喝一些酒来度过这个夜晚,反正走出这一扇门以后整个常宅还是空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果不是为了迎接维多利亚,佣人们甚至至今不会被叫回主宅服侍,本来也没有佣人愿意靠近他。维多利亚被气走了,佣人们一定宁可冒死也要随之解散,所以他还是一个人。这个黑漆漆的蜂巢已经毁了,他成了逐光的飞蛾,在常功盛刚死了,维多利亚又没有住进来的那段时间里,夜夜在黑羊公馆醉生梦死直到有一天被陈易像对一条死鱼似的拖出来,他甚至错以为自己衣冠不整满身污秽地坐进陈家的车里时陈易那厌恶的目光中夹杂着担心。
永远孤独。
夏默克站在楼梯的半截,揉眼睛,他以为自己又开始幻视,居然看到客厅里的灯光照亮了走廊。
他悄声跑下楼梯,但是在接近客厅门口的时候又迈着从容的方步,走进去,忍着五官快要炸开的难受走向沙发上坐着读书的维多利亚,茶几上有一壶新的茶,从茶嘴里散发出缕缕萦绕的茶香。
夏默克没能在维多利亚察觉到他存在之前靠得足够近,于是他低着头小步走到她面前,在她面前半跪下,握着她包扎起来的手,轻柔地将唇贴在她的掌心里,说道:“……对不起……”
他觉得维多利亚也许会训斥他,或者只是会说教,或者会离开,或者什么什么——什么他都认了,但是他感觉到维多利亚的双臂环上他的脖子将他拥抱着的时候,他再一次受到极大的刺激,电击一样全身绷直,“抗拒”这种早已惯用且十分荒唐的想法连一瞬间都没有出现过,他的鼻梁蹭到柔滑的长发,似乎十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但又迥然相异。
“维亚……”夏默克在她消瘦的肩膀上说道,“我选你,是因为有一天,你穿了一条绒毛边的礼服,看起来很美……你笑着看着我,好像我们……早就是家人……”
-虽然维多利亚数次示意夏默克自己的烫伤并无大碍,但是夏默克还是叫来了私人医师做再次检查,他在门口第二次看到那位米歇尔少爷的时候,从这张文静秀气的脸庞上仍旧感受到渗透出的阴森森的寒气,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冷漠连自以为缺乏人性的夏默克都为之叹服。
“我已经了解夫人的情况了。”Billy玻璃一样的眼睛盯着夏默克,还没有见到维多利亚便已确定地说着,“即便夏老板您小题大做,我也没有抱怨被这种小事打扰的资格,所以我带了多余的东西给您定下心神。”
“‘多余’?”夏默克要不是此刻懒得介意他的语气,早就为他的无礼怒于言表了。
“就是不带也没关系的意思。”Billy说。
夏默克默许了他走进家里,然而不无戒备地跟在他身后,Billy并不介意自己是否招人防备,默默地向维多利亚示意,然后拿出药箱中一管乳黄色的药膏一板一眼地上药,在他刚上完药还没有拧上药膏的盖子时,维多利亚已经惊讶地抬起手来在眼前观察起来。
“怎么了?维亚。”夏默克走上去。
“不痛了。”维多利亚说。
“我看看。”夏默克接过她的手,发现不但水泡完全消失,连红肿的痕迹也没有留下,除了药膏涂过留下的一层类似水渍的薄膜以外,维多利亚的手已经与没有烫伤之前毫无区别,这种药物的速效令人惊讶。
Billy看到这个情况以后继续背起药箱,自言自语着:“看来也不算多余,比重新调配前效果快得多了。”
“B先生,不拿你的雇主当试验品,是不是个很难的规定?”夏默克听到他的话立刻站起来揪住他的药箱背带把他拉住。
“夏老板,您雇我不就是希望拿到第一手货么?”Billy满眼无辜。
“可是你不能把失败的危险也一同转嫁到我身上!”夏默克拽得更紧,“我和米歇尔老板和程老板的合约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如果你还我行我素,我就把你扣到这里让你姐姐来处理。”
米歇尔看了他两眼,突然把药箱的背带从肩上摘了下去,药箱往地上一扔,转身径自走出了大门。
夏默克想起来家里没有可使唤的人能拦他,手里抓着那根背带站在原地干瞪眼。
“米歇尔少爷总是让我觉得心里没底。”维多利亚等到大约Billy出了宅子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给常功盛做随行助理的时候都没有见过他。”夏默克把药箱背带丢下,走到维多利亚身边坐下。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嚣张,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维多利亚平和的语气不像在说一件隐秘的事,“米歇尔少爷一定有人撑腰的,没有后台就算是天性随意也不会这样毫无遮掩,更何况是天资聪颖的米歇尔家嫡系双生之一呢,但这个后台一定不是他自己的家族,必然也不会是程利绪,这两个显然都不够硬。”
“是谁?”夏默克问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还是想确定维多利亚的想法。
“陈易,陈老板。”维多利亚语气无可出入。
“瑛对我说他似乎一直在和陈易保持距离。”夏默克基本认同她的想法,但还有疑问。
“有谁不和陈老板保持距离呢?”维多利亚先提醒他不要忘了这个浅显的道理,而后道,“八九年前我还与陈莫德主席有些私人往来,去陈家做客的时候也顺便去主宅问候,常见到陈老板和米歇尔少爷在一起,不论是奠定交情还是结下梁子,都应该是那时候的事了。”
“陈易不是喜欢骚扰路克政吗?”夏默克觉得古怪。
“路老板那时候在境外受到军事培训的管制,陈老板也上任族长了,怎么可能随意以私人理由去境外呢?”维多利亚说,“但是米歇尔少爷就不同了,他的叔父是长期受雇于陈家的私人医师,他和陈老板年龄相仿,被带去陪陈老板也在情理之中。”
夏默克陷入思索。
“你觉得他可信吗?”夏默克问。
“他的心思不在这里。”维多利亚抚摩着自己的双手,“他因为克里斯普小姐的移情别恋和程老板产生了隔阂才这么快另寻主顾,他需要我们帮他隐蔽,就算动了坏心眼,一时半晌也是将程老板做目标的。”
“我们总不能雇他一辈子吧?”她拉住夏默克的手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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