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修道这件事不比别的,想通了就是想通了,没想通就是没想通,决计做不得假。既然张如晦能够破土而出,还修成了戊己神雷,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切切实实是想通了。
“既然你没错,那么想来是老头子错了?”张载背着手走了两步,倒也不引以为忤,“说说看,没错在哪里?错又在哪里?”
“先生也没有错。只不过那是先生的道,不是如晦的道,更不是唯一的道。”张如晦说道,“先生的道固然是条康庄大道,可纵然再好,也不是如晦要的。”
《庄子》中曾云真人得道之象: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对于不同的人来说,道自然也是不同的。可以说迄今为止出现的所有地仙、神仙……哪怕是天仙,所求得的道都没有截然相同的。一样是水,有人看到的便是“上善若水”,有人看到的却是“柔弱胜刚”,还有人看到的是“水无常形”。张载所悟出的土德源自《易经·坤卦》,可这也并非是土中唯一的道,哪怕就只是八卦之中都还有同属土行的艮卦,更何况易经足足有六十四卦呢!若要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厚德载物”便能阐述尽土行的道理,道儒两家前前后后这么多人也不必费尽心机去注解周易了。
所以张如晦的姐姐才告知他,无论如何也不要怀疑自己,因为修道之事本就是如此。只因心动,所以风动,而后旗动。你心中所想是什么样,实际就可以是什么样,区别只在于修为的高低。
“况且,我作为一名道士,原本就不应该去怀疑自己的道。”张如晦叹了口气,“如果连我都要怀疑自己的道,那岂不是连自己的存在都怀疑了么?”
“非也。”张载摇了摇头,“亡羊补牢,时尤未晚。如果你的道是对的,自然不必怀疑。可是有王莽前车之鉴,难不成你还要不撞南墙不回头么?”
“可是如果单单只是求道,根本就无所谓对错。”张如晦剑眉一扬,“术士们重‘术’,所谓术在《说文解字》中被解释为‘邑中道也’。术士们只是在安全的城中进行着道路的建设,所以他们的范围也就始终只有城这么大,难成气候。一旦出一个鬼仙都足可夸耀百年,谁让术的巅峰只到鬼仙为止呢?
“方士们名‘方’,所谓‘方’就是‘并船也’,两条船并起来就叫做方。方士们放弃了走路,改为行船——就像他们做的那样,炼丹、器械、卜术、堪舆……这些手段固然精妙,可是终归只是手段,而不是最终的目的。偏偏多数方士都沉溺其中,而往往偏移了最初的道路。
“而道士求的是道,所谓‘道’的解释很简单,‘所行道也,一达谓之道’。千移百辟,矢志不移。道士从来不在已知的领域中徘徊停驻,也绝不放弃最初的方向。在无人历经的荒野之中开辟出道路的人,这才是‘道士’。”说着,张如晦又对着张载躬身一揖,“遇山开山,见海分海,一路披荆斩棘,遇到任何的困难都绝不绕路,就是要硬上——这本就是我的道!老君无为,也曾开天辟地;黄帝土德,也曾讨伐蚩尤。坤卦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上六爻辞却也云‘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张如晦此言一出,足下泥土似是感受到了张如晦情绪的波动,隐隐竟有土气卷动,卦象流转。那个方才被戊己神雷轰出的洞口一瞬间就因贯通的土气开始愈合,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载看着他摇了摇头,眼中已有苦涩之意:“龙本该飞腾于九天之上,这一卦可不怎么吉利啊。”
“可就算如此,也不能背弃自己的道。对此,如晦心中已有准备。”
“哪怕像王莽那样遗臭万年、遭人唾骂?”
“王莽死时仍着帝服,正冠而坐,立敌前方——纵然是死,他也从没有后悔过,我总不能连他都不如。”张如晦已然起身,“况且王莽的行为被否认了,先生不也一样没有否认他的理想么?”
张载摇头道:“可人终归是要活在现实中的……”
“不错,所以王莽的失败还有一条原因:他破坏了当时那些世家大族的利益。”张如晦紧跟着说道,“我所作所为已经开始触及那些真相,所以那些人怕了,他们怕我查出他们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说到底,还是一帮只会阴私构陷的腌臜货。
“先生不也说过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表面看上去歌舞升平,实则千疮百孔,内力无数鼠辈蠢蠢欲动,先生的太平难道就是这样一个浑浑噩噩的太平么?遇到这种事就要避让,山不转水转,路不走人走。转的多了,自己的立身之本又在何处呢?——给我起!”
伴随着张如晦的话音落定,两人身周的麦田同时齐齐一震,土地同时拱起半丈来高。张如晦身后的麦地又左右一分,自动化成了丈余宽窄的通道。在那两片金黄色的的麦地之间,可以清晰地看到远方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
“所以我要做的就只是行的端做得正,按照我所求的正道一路走下去。只要我比谁都正,比谁都直,就没有人可以击败我!”
意动则气行,张如晦使出了这一手,确然已经悟透了土行的道理。依张载之前所说,确实也已经没有了留他的道理。最终,张载叹了口气,口气里满是悲怆之意:“果然是年少有为……老头子白费了这么多唇舌,结果反倒是你自己给想通了,顺带还好好教育了老头子一通……可笑老头子白活了一把年纪,处事太多,只知圆滑,确实是连自己的根本都有些忘掉了。”
张如晦连忙俯首道:“如晦惶恐,其实也不是我自己想通了。”
“哦?”张载语气间深有迷惑之意。
“叫我不要怀疑自己,这是家姐说的,我只不过比起信任我自己更要信任家姐罢了。”
听到张如晦这样说,张载的身体猛的一震,面色几度变化,眼中也放出不可置信的目光来——当然,这样的变化仅有短短一瞬,而张如晦也未曾以耳代眼窥视张载,自然也没有看到这一幕的变化。
“好叫先生得知,其实如晦方才也想过了。若是我托庇于先生门下,固然可以避祸,但那些人又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来,原有的证据又被掩盖成了什么地步。所以如晦此行义不容辞,还望先生谅解。”
张如晦这样说倒也是为了让张载更能理解他的作法,谁知道张载真的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似的,甚至连身形看起来都有些佝偻。他只对着张如晦摆了摆手,示意可以自行离去。张如晦倒也不矫情,又对着这位可敬的老人深深一拜后才沿着方才开出的道路大步走去。
“为天地立心……为天地立心……”张载默默地咀嚼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这四句话,好似也回到了自己昔日身体依然康健的时光,只是没过半晌,他猛的就从追忆中警醒过来,“哎呦,我的田……这小子……”
“老匹夫说什么呢!”一个十足清脆的女声立刻就从一旁的麦地中传了出来,紧跟着一名提着托天叉的少女就从麦地中钻了出来,用叉指着张载喊道。她这一钻倒是不要紧,紧跟着从麦地里呼啦啦的钻出来了整整十几号人,外貌从十几到二十几不一而足,全是女性这一点倒是相同的。
——而被众星捧月一般拥在正中的少女,正是被张如晦留在太尉府上的楼心月。
“退下,不得对先生无礼。”楼心月这样说后,那名少女才有些悻悻的收回了兵器,随后楼心月对张载道了个万福,“先生莫怪,我们这样做也只是奉尊主之命行事。现下公子已经离开,我等自然退去。”
张载苦笑着摇头——这次他是真苦笑:“将近一半盯住我关学一门老小,另外一半就等着围攻我老头子,一旦有异动直接动手——你们东昆仑二十八星宿几近倾巢出动,要不是老头子方才听到那小子说的话,还真是不明白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楼心月轻轻摇了摇头:“纵然先生几十年前和佛国对阵时就已经身受重伤,却也是一代宗师,我等自然要小心应对。别的不说,真要是打起来,我这些妹妹们不结阵怎么可能是先生的对手?”
张载的眼神瞬间就犀利了起来,周身更是气息流转,一股空寂玄奥的气息顿时就遍布全身,甚至周围的田地也尽数被笼罩入其中:“那你呢?曾经五度惑乱人间的……”
“张子厚!你以为我真不敢灭你满门?”楼心月的声音却更快一步的传了出来,随着她这一声传出,一声凤鸣刹那间响彻九天。一只九首五彩的凤凰振翅而起,又伴随着无数符纸化成一道流光落下,融入了楼心月手中一面不知何时拿出的玉石琵琶中。周围那十几名少女同时抄出各式法宝兵器,更有不少瞬间生出利爪鸟翅兽尾,明显皆是非人之属。
楼心月的身后更是同时窜出九条金色巨尾,白色的末端在空中上下浮动,竟将所有人都围在了其中;那面琵琶上也是五彩光影山东,在楼心月的身后依旧幻化出那只九首凤凰,和楼心月的九条巨尾遥相映衬。
“有名有姓的大儒我杀的多了,生而神灵的圣人的心也不是没吃过,倒是大儒的心肝还没吃过,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楼心月的那一对金眸中已经隐隐有金色的火焰在跳动,舌尖轻轻在唇边一抹,看得人欲血脉贲张——只不过语调和其中的含义就多少令人不寒而栗了。
两人相持片刻,楼心月寸步不让,张载的气势却是渐渐地弱了下去。最后他无奈的苦笑一声,颓然的说道:“罢了罢了,谁让形势比人强呢?老头子的家人门人全在你们手里,还望高抬贵手,放了他们。”
“咦?先生说的哪里的话?我们有要对先生的家人门人怎么样吗?”楼心月瞪大了眼睛,一副纯洁无暇不明所以的样子,方才的异象也在一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们尊主早就说过啦,对先生一定要以礼相待,万万不可失了礼数——你们说,是么?”
“对啊对啊,我们怎么可能对先生怎么样嘛?”
“就是,我们这点微末伎俩,哪里会是横渠先生的对手啊?”
“只要公子安全离开就好,这可是尊主说的。”
一帮娘儿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个没完,说着说着话题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把张载挤兑的说不出话来。明知道这群人做了什么,可对方就硬是装傻充愣,又拿捏着自己的短处,打还打不赢,张载不低头认输还能如何?
不过张载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我就想问一句,你们家公子刚才还说要行正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和正道不怎么沾得上边吧?”
“公子要行正道,我们这些人自然也就只能暗中帮衬帮衬喽。180区小说网(http://www.180qu.com)文字首发。 ”说着,楼心月就转过身去,对着其他少女问道,“哎,你们说,咱们要是把方才公子说的话转述给尊主,尊主能高兴多长时间?”
“至少三天三夜吧?”
“少了,我觉得起码五天。”
“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不许叫我学打鸣!”
“诶?为什么啊?你不是昴日鸡么?”
“那只不过是个假名,我又不是鸡!就算真是,哪里听说过有牝鸡司晨……啊啊啊,错了错了,姐姐我错了!”
一行人自顾自的就走出了麦田,不知朝着哪里去了。听着她们渐渐消失不见的声音,张载仰面向天,蓦地长笑了一声,一挥手后田地先是消失不见。随后他跨出一步,整个人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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