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异元令上,轻松如鹰隼掠过千山。众旗仙连日来疲于奔忙,此刻大多借着此间空闲调息打坐,少女武乙巽哄过父亲武廊桓睡熟之后,便趴在异元令上翘起双脚,沫着阳光,好奇地四下张望风景。
得异元令相助令她彻底放下心来,这才恢复了些许青春少女的欢快常态。罗玄登上异元令舰头,脑中兀自回响着方才异元神的嘱托,正不得其解,恰逢完颜旻踱步前来,同他并肩共览下原山河。
“异元神髓尚在人世,本只得我与曌前十一旗仙知晓,此乃当今九界首要机密,如今你同你爹皆已知情,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还有你那半截徒儿。”
他状似平常,却语带肃重地继续道来:“当年异元神堕天一事,无人知晓大梵天与宙劫空亡做了甚么交易,唯一可知便是神君确遭佛曌中人灭口。七百年前我们发现异元令时,神君之一千零一命已被毁千次,唯余隐藏在神髓最深处的一命,只得长年依附于异元令上残喘延续。如今我十二旗主日夜守护神髓,只待他能平安渡过疗髓之期,莫再被大梵天人发现,戕害他最后一命。”
“你放心,武廊桓无处投阳乃因我而起,送他去投阳洞后,我同诸位便两清了。”对于诸界之争,罗玄意兴阑珊。
完颜旻疑惑地看看罗玄,他掐指算去,这才恍然道:“原来推翻九塔浮图之人和怠工的辅灵舰主便是你!”转而笑道:“甚好,这些年来冥原一直受到梵天佛曌的庇护,旷异天清闲了太久,如今也该他手忙脚乱,做些正事了。”
罗玄眉峰一动,道:“他做?都是我在做。”提到旷异天,由不得他不忆起自己的一身伤楚,便问:“那旷异天已判了我终生纤役,并罚我永世不得返回原上,可倘若我非要回去呢?”
“有两条路,一、被冥典刑杀,二、杀了旷异天,废除冥典。”
“可有第三条路?”罗玄眉川蹙起,想那旷异天用封天剑偷袭于他,将他害至如此田地,倘若自己一不做二不休将他除去,倒也不防,只是他如今乃是一介熔魄,再非当年那叱咤九洲的神医丹士。一只鬼如何戗杀一神,如今倒是需要从头考虑的新话题。
那山海四境仙主封印同族已是获罪不浅,倘若神曌被弑,该是何等轩然大波?届时神界追究起来,聂小凤又岂能不受波及?罗玄如此想着,已是摇头。
“当然有第三条路!加入我,随我们回异元天都。”完颜旻斩声道,罗玄错愕抬头,完颜旻双目如炬地直直看他,一字一顿道:“异元神乃诸天三大神王之首,即便他肉身不存,神髓中亦藏有穿梭于万界的无穷神力,倘若你愿意,将武旗主送入轮回后我们便可带你走,还有世珏和你娘,我也要一并带走,继续留在冥疆,于你一家三口只得百害而无一益,”
他说完,一掌牢牢扣上罗玄肩膀,语重心长道:“跟我走罢!你我血缘嫡亲,以你之才能加上我之部署,必助异元神业无往而不胜,这也是异元大曌肯现身救你的原因。”
“你将我爹娘带走便可,我不能同行。不归海岸连日来必已羁压了更多等待转生的百姓,是我毁去九塔,我必须送他们去投阳洞。”
罗玄应道,看向一旁担架上兀自昏睡的武廊桓,他的魄体只余了些微光亮,能否撑到明日午时都令人堪忧。
见罗玄笃定拒绝,完颜旻却笑了:“我儿!世珏把你教得不错,可是你忘了,凭你一介熔魄之力,如何能带领万名生魂渡过三处大凶地?前方便是殇沙漠,待你亲眼看到内中景象,便知旷异天名为践律施惩,实则是将你送至绝地,让你陨灭于途中。”
“可他为何这么做?我应诺受罚,并无半丝悔刑,他不必非置我于死地。”罗玄心中奇了。
完颜旻连连摇头:“他果然一直将你蒙在鼓中!你可知你心慕的那名女子聂小凤,乃是二十年前野帝蚩焱同旷异天在野门一战中的首席功臣么?”
见罗玄点头,他又道:“因聂小凤在人间犯下杀孽太多,旷异天恐生逆乱,始终未曾正面任用她,只将她派在战仙岳飞身边,以作幕后献策、谋定乾坤之用,故聂小凤名义上仍为冥原百姓,一般冥界众臣皆不知她同朝廷的关系。旷异天早知战仙岳飞钟情于此女,便早早收藏了她的姻缘契,以作牵制岳家军之用。五年前,异元行宫曾派出密使前往冥原策反岳飞,此事被冥曌手下发觉,不仅处决了密使,且特准岳飞迁离冥都,搬往中原一处患失小镇定居,”
说到此处,完颜旻看了眼罗玄:“你也知聂小凤也住在那里。”
罗玄闷声不吭。
“如今异元军大举进攻冥原,岳飞知道旷异天必然投鼠忌器,故趁机向他索要心仪女子的姻缘契,旷异天为稳军心,这才正式任命聂小凤为三军幕僚,让她与岳飞共进退,一同迁回上原帝都。据军中风传,二人已被赐婚,正月后的尚元佳节,便是定期。”
如晴天霹雳罩头打来,罗玄一个脚步踉跄,险从异元令边缘跌下去,待他站稳身体,只觉双腿麻颤,满目天旋地转,唯见完颜旻英薄的双唇仍在眼前不停翻飞张阖,“赐婚尚元,佳节定期”,闻来一如天荒诅咒。
完颜旻一径续道:“而你在冥原的出现便会打乱冥曌的部署,倘若聂小凤在冥原辖界内被你带走,岳飞岂能不迁怒旷异天?若他心中生异,冥界三军格局便乱,你说,旷异天此番如何不以赏罚为由,寻机将你除去?”
罗玄闭一闭目,又迅速张开,真相竟是如此简单。他并非没有怀疑过旷异天的用心,利用血池狱将他身藏的佛曌之力彻底摧毁后,还要他以熔魄之身日日途经三处大凶地;冥原官吏何止千万,却偏偏将他发配去余罂花的辖区。原来他不知不觉中,早已踏入层叠凶陷。
提起聂小凤的姻缘契,罗玄只觉口中干涩,他喉结一动,咽下口苦液问道:“那姻缘契究竟有何作用?我日前在望乡台和阎罗十殿上也屡屡听人提起。”
“姻缘契顾名思义,内中锁着一个人的姻缘。得了一人的姻缘契,只须将它烧化后烙在自己身上,便可得到此人,与之鸾凤和鸣,一世不分。”
“那我的姻缘契又在何处,是否也在冥原?”罗玄由不得自己不打破沙锅问到底:“就算拿到了小凤的姻缘契,倘若我自己的都找不到,如何能保证她必和我长相厮守?”
完颜旻见他一脸严肃紧张,表情滞怠了半天,这才轻声道:“只有女人才有姻缘契,男人便是去取女人姻缘契的。”
罗玄兀自想着倘若岳飞先拿到聂小凤的姻缘契该如何是好,突闻一旁武乙巽惊呼道:“看!沙漠!”她翻身跃起,指向前方。
言谈间,异元令已背负着众人飞至一片辽阔大漠上空,朝下看去,地酷蒸腾,一望无瘾,满目尽是枯黄的沙砾和血红的沙丘。
“此处便是冥荒三大凶地之一的殇沙漠,所以如此称它,是因它寿与天齐,无人知晓它何时诞生,何时荒灭。世人所知的是,九界中人无论何等地位修为,何等觥筹伟略,一旦进入此地,便会化作一粒殇砂,永生停留于此。殇沙漠只进不出,一旦化砂,仙神灵佛,无一能救。”完颜旻对正扑坐到异元令边缘四下张望的武乙巽道,少女被他这话一吓,匆忙收回摇晃的双腿。
却见高空中突然云层贲裂,宽开一缝,那裂口渐趋深宽,直至浑圆,变成一枚巨大的黑色天洞,洞中呼啦啦地倾泻下无数生灵,观他们相貌形类,果是尽括九界,应有尽有。
掉落的人群中,有些一望便是人间百姓,有些衣着体面胜谪仙,有些是半兽精妖,有些乃魑魅鬼怪,个个哭喊嚎叫着,飞速朝沙漠中栽去。然而无论如何无望挣扎,一旦他们的肉体沾上漠中滚烫的沙砾,便迅速凹陷枯涸,风干成髅,又继续砂化收缩,直至缩成一枚枯黄的沙砾,融入万千殇砂之中,再不能辨其本相。
“殇沙漠乃遭命运遗弃的九界生灵之无边弃地,所有被伤害、抛弃与遗忘的界中人皆会掉落此处,化作漠中殇砂。殇沙漠只进不出,故随着万载岁月更替,沙漠化愈来愈严重,听说每一年殇沙漠都会侵噬更多下原土地,占为己有。你们都站稳些,一旦掉下去可无人能救。”完颜旻立在舰头缓缓道来。
众生惨状,看得异元令上的每人皆无心逗留,只欲速速驶离这亘古绝望之漠。天洞中落下的生灵渐渐稀疏,罗玄刚松下口气,却见到一样小小的物事从即将闭合的天顶中直直掉落,待它经过眼前时,他陡地发现这物事竟是一名衣衫褴褛的人间女孩儿!
小女孩儿年方不过八、九岁,扎着两枚乌黑小辫,本是如珠似宝的年纪,却长得骨瘦嶙峋,脸色白得吓人,一双枯败的大眼无助地上下乱窜,忽闪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悲伤绝望。罗玄大吃一惊,腾身欲去接住她,双脚却如生了根般被牢牢锁在异元令上!
无计可施之下,竟只得眼睁睁看着小女孩从远方掉入无边的殇砂大漠中,她两只小手间却紧紧抱着一只硕大的毛笔,从笔身至毫端鲜红发聩,黏稠妖异。
“那个孩子!你疯了?快放我下去!”罗玄在异元令上急得狠命跺脚,异元令一径无动于衷,金汤不败地禁锢着他的脚跟,罗玄怒喝出声,贯通全身掌力向脚下劈去,一连数拍,他怒不可遏。众旗仙见状纷纷上前劝阻,“让开!”却遭他猛甩袖摆,掀翻在地,有几人好容易立稳脚跟,竟险些被他震下异元令。
小女武乙巽见罗玄这般愤怒施功,失控得前所未有,慌忙上前轻按住他胳膊,嗓音怯怯地道:“别这样。。。。”
少女受惊的声音使罗玄心中的躁怒一时稍得平息,他的胸腑间却仍如万马齐喑,一把拂开她的搀扶,一屁股颓然坐倒在异元令上。
他双肘搭在膝头,低垂着脑袋,竟忽然绝望至想痛哭一场。自从在哀牢山血池洞中得知当年家门不幸的真相后,他已很久未生如此绝望之感。方才为那女孩失控,只因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与当年聂小凤眼中流露的相同绝望,相同惊喜,又复归相同绝望,那女孩方才必以为他能救她,他却不知命运可以这般乖戾无常。若干年前,它利用自己践踏伤害了小凤,现如今,它仍在利用别人践踏伤害更多的人。
罗冠清随着罗玄的目光一同看去地面,小女孩早已落土,正被砂化,众人目睹着她瘦小身躯一寸寸缩微干涸,化为一粒枯砂后,反倒敛去了先前那般凄怆刺目。
她生前纵有千百般冤屈故事,至此也再无可辨。
不过一颗砂,任你生前何等缘劫,一入此地,再无人可辨,再无从升天。
我可以救她,我无法救她。我可以救小凤,我无法救小凤。
罗玄捂住脑袋,里头千军万马混乱厮杀,他不觉自己正抱头喃喃问道:“小凤有没有来过这里?她有没来过?”
众人一时愣住了,罗玄继续自言自语,仿佛这样太阳穴中的无边剿痛才会稍加停歇:
“冥原上她那般恨我、躲我,宁愿去转世也不愿再看我一眼,她会不会真的来过此地,见过这些至惨至痛,绝望荒凉?就算她没来过,那以后呢?殇沙漠不会放过九界任一生灵,有那么多人因她在人间做错的事争相要害她,可错的是我,错的明明是我!”
有人向罗玄缓缓走来,他头也不抬,一径自顾自说话:“余罂花,黑白二仙,还有三帮四派,他们在冥原,他们一定也在冥原!他们一定都在找小凤,对了!黑虬,还有黑虬,”他猛地抬头,一把抓住眼前人的胳膊:“有那么多人想取她性命,那么多人要她生不如死!如果他们抓到她,一定会把她扔来这里!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救她,告诉我,告诉我怎么才能救小凤?!”
是他为她铺下一条血腥的命途,再用带磿的皮鞭驱赶她不停往前走。
“该下去的是我。”罗玄紧紧攥着眼前人的胳膊,双臂成牢,将头低低埋入,他能听见自己的眼泪滴落在异元令上的铿锵声,他闻到了谪母身上的栀子花香,感到自己的身躯哆嗦个不休。
可他不敢抬头,不敢再看日上三竿,普天曌阳。
他抬不起头。
“玄儿,小凤不会来过,”段可卿的手如魂竹山的清泉水,一寸一寸从罗玄酷热的额头一路拂去淋漓的下颌:
“殇沙漠虽收集九界生灵,却只有自暴自弃、自寻绝望之人才会沦落到此。命运虽不能改变,可坚强之人自有信念,小凤既然想去转世,说明她根本没有绝望,她从来没想过要放弃自己,你不用替她担心。”
“可是我逼死了她,是我逼她自尽,是我杀了她!在哀牢山,哀牢山。。。。”罗玄眼前的山水早已模糊,嗓音哽噎,溃不成军。
“不,你是逼不死她的,小凤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自尽是为了忘掉你,离开那段人生。她入了冥原后想要重新开始,所以才会拒绝你,不是么?她是坚强的,她不曾依附过你,你当年待她再错、再不堪,也不曾夺去了她对自己的信仰,那碗毒汤便是她予你的姿态。所以,她不会被任何命运抛弃,因为她从不曾放弃过自己。”
谪母摘下罗玄紧抱着脑袋的双臂,无边的温柔一波一漾地倒映在他眼中,细细抚摸着他脑海中的每一个记忆:“自爱之人是不会落入殇沙漠的,我儿所喜的,不也正是她这份坚强自爱么?”
罗玄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高声道:“对!这里都是遭命运遗弃之人,可小凤有聂媚娘,她有自己的娘,就算天下人抛弃她,她娘也绝不会,对,她不会有事,她不会沦陷到此。。。”如此一连重复几遍,心头巨大的压抑感这才逐渐褪去,他一口长气吁出,胸中好一阵宽慰。
众人言谈抚恤间,异元令匆匆驶离了殇砂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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