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千万级凶鬼岩阶,螺旋状沿着下原底部的巨大地裂持续旋转而下,无底黝森地延伸至地心深处。
罗玄随着蓝面鬼卒的驱魂咒在空中浮动向前,身旁一侧便是无底深渊,万点游颖不定的蓝靈鬼火在四周高廓延展的陡峭鬼壁上焯焯幽亮。
不知走去了多久,前方终于呈现了微薄的光亮,伴随着万马齐喑的轰鸣声,罗玄勉力瞩目望去,只见眼前豁然开阖出一片一览无遗的腥红**,洋上耸立着连脉起伏的巨大黝黑山体,座座相连接踵,占满了整片原下天地。十九狱的岩浆从高处奔落,滚滚洪流在此汇成一处,击打在底部的巨大黑岩上,滚沸的高温将巨石烧得滋滋作响,蒸雾弥漫。
海面上漂浮着数不尽的骸骨,正随着海浪上下浮沉,它们个个半死不生地挣扎扑抓着,仿佛在寻找最后的依附,却只能抓到彼此,为争一口呼吸便急急将对方按入水中,借着那股浮力探出海面透一口气,不一会儿水下的活骷挣脱上来,再将上面的生髅活活压下,如此鬼哭哀呺,周而复始。
行至巨大的**码头,两名鬼卒终于停下脚步,却见一侧洋口海岩上巨大的斑驳古纂字体依稀刻写着——奈何洋。
“此处便是下原之下的奈何洋,投阳洞所在的地狱腹底便位于下海的尽头,从此,每日你便在此等候辅灵舰载满魂客,然后便沿着这条不归海岸线,将灵舰一搜搜拖去三万里下的投阳洞。辅灵舰每日丑时出发,亥时归来,日发三班,须当日往返,若有一艘延误,耽搁了众生投阳,便将你投入洋中喂养这些浮沉骸,你可听得明白?”
青面寮卒一边吩咐,一边走至悬崖旁,他左手往川下一捞,从深海中提起一条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锚,重重抛去罗玄脚下:“每日亥丑间的子时,你有一个时辰可在北崖下魂役洞中歇息,待翌日工时一到,立刻出发!”
罗玄放眼望去,只见巨大的辅灵舰群正拢在层蔓水雾中,于红海上若隐若现,被铁锚一拽,高廓的舰身在海面上连连摇摆。
三舰组队,勃然庞大,每舰上都挤满了黑压压的冥原百姓,各艘舰头上皆由一根粗大铁链拴去一处,汇合成罗玄脚下的那根巨大的柱状铁锚。
“今日丑时已过,还不快快执纤,不然便算你怠工一日!”红燎鬼卒厉声吼道,罗玄面无表情,弯身去拾铁锚,他此刻体内魄力全无,铁锚重如泰山,纹丝不动,红面鬼卒将手中锁魂栓狠狠一扯,罗玄的肩胛骨内顿时发出喀蹦脆响,他痛得哦了一声,错开两步。
“有本事毁去浮图塔,却没力气拉动辅灵舰?”却闻一旁,一名面粱凹陷、容貌几不可辨的鬼卒咯咯笑道:“好生厉害的野佛大曌,此番可真是普渡众生啊!”
一众鬼卒冥兵闻言也纷纷哄笑开去,罗玄站稳脚跟,冷目无视,又去拉动三舰之锚,这回他凝神提气,丹田暗锁,脚下注力,只见那深入云雾的铁锚端头一颤、一扬,三艘巨舰忽然在海面上动了一动。
众鬼卒见状皆愣住了,却不料身经血池狱后,他竟还有余力拉动洋中三舰,几名警觉鬼卒当下已连连后退开去,交头接耳不止,却也无人再敢冒然上前。
“拿着!”红燎鬼卒迎面掷来一物:“此乃投阳洞路径图,你途中须经过的饿殍域、修罗山、殇沙漠三地皆有标识,你可小心上路,若丢了一名魂魄,便是渎职重罪!”
罗玄伸手接过地图藏于魄体内,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已尽数在血池狱中毁去。如今他虽是容貌皆糜,便是段可卿、乐镜灵在此也认不出他来,但心中确也无法接受如此破罐破摔、赤身露体地上路,当下转身对一众狱卒道:“此行山高路远,且为官役,我衣不蔽体如何成行,还望列位有心,赐件衣物。”
鬼差们闻言,纷纷面面相觑,却听那凹面冥差又阴恻恻出言:“佛曌爷好大的面子,虽已成熔鬼残魄,体不存焉,礼数倒也未曾尽忘。”
闻此人声色,罗玄这才觉出一丝有异,当下仔细观之,只见这名卒的身材较其他冥卒皆小出一圈,面上凹陷无底,肤色却还白净。
见罗玄打量于他,此冥卒又笑道:“佛曌爷贵人忘事多,必是记不起我了,也对,我被聂小凤害成如此这般,全因佛曌爷当年在阳间见死不救所赐,如今,却是还有谁能认出我玉骨冰姬俞罂花的本来模样呢?”
她远远看着罗玄,走去接过红面寮鬼手中的拴魂链狠狠一抖,罗玄肩胛骨上便又临一阵裂痛,她笑道:“神医丹士罗玄,你还认得出我么?”
她动手将面上凹陷的五官一寸寸向外抠出,一手又伸入后脑,将深陷的脸部轮廓一分分顶出来,直看得人眉目连连生寒,一旁的冥卒鬼狱却都早已见怪不怪。
“原来是你。”罗玄这才认出她来,他单手捂住肩胛骨,语下一沉。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便是在阳世间与聂小凤结仇,后被小凤设计殒命的玉骨妖姬俞罂花。只因罗玄当年不问世事,未曾阻止聂小凤利用鬼仙万天成夺她性命,她便从此记恨在心。
却不料于这冥疆九泉,下原之下,奈何**之侧,他罗玄竟还有同这等阳世孽结迎头再遇的一日。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为阻聂小凤还阳转世,竟然毁去了九座浮图塔!甚好,甚好,我正想修为一满,便去原上找那贱人算帐,她若早早投去了阳世,我反倒还要逾界去追,你这一闹,倒是省了我不少气力!”
俞罂花对罗玄传音入耳,用的却是精纯的冥仙修为。
见她牙关紧咬,眸中恨意丛生,想来在冥疆这些年,她的灵魄修为亦是大有长进,只为等到能上原报仇的一天。
罗玄胸中一紧,时过境迁多年,她竟还对小凤存着如许深的恨念,哪怕身处这下原,跻身鬼卒,也还想着找小凤报当年的一灭之仇。
见她对自己说话时用了密音术,罗玄亦暗中应去:“你也不想所有鬼卒皆知你同冥原百姓的私人恩怨,小凤是我门中弟子,她当年与你结怨,说来都是我教导无方,你如今有何怨忿,便冲我一人来吧。”
俞罂花面上微笑,脑中聆音:“放心,便是冲你二人而来。”忽然却紧紧盯住罗玄的胸前,惊呼道:“竟是连那血池地狱,都无法毁去这贱人的转生册么?!”
罗玄一惊,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胸前魄体上,聂小凤的禤黄转生册已从中探出了半截,页首上清楚纂写着‘聂小凤’三字。
却不料历经血池狱的销熔,聂小凤的转生册竟还完好无损地藏在他魄体之中!
想是方才博尽全力拉纤时惊动了它,罗玄忙丢下三舰铁锚,伸手去护,俞罂花迎面抓来,五指上生出尖长爪秽,钢刃般齐齐刺入罗玄周身,罗玄皱眉将胸前护得生紧,身法却仍是阳世深传,他步履绘圆有致,避让有方,一时让俞罂花无从下手。
俞罂花恼羞成怒,将手中的拴魂链狠狠拽去,罗玄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她飞身一脚踩住他颈项,罗玄动弹不得,突觉一股尖刻的疼痛从背后向胸前径直钻入,“住手!”他心中大骇,果然是俞罂花的一只白骨利爪已穿背而入,血淋淋地从他体内揪出了聂小凤的转生册。
罗玄卧倒在地,动弹不得,围观一众鬼卒冥兵数百人,并无一人上前,俞罂花高高扬起聂小凤的转生册,向众人喜色宣道:
“诸位,这便是我那阳世宿仇聂小凤的转生册!此女阴狠狡诈,在人间杀戮如麻,所荼害之人何止千万,可惜此女遁入冥原后便隐姓埋名,踪影不见,我入冥原后晋列冥卒,整整追查了她二十年,今日我见得十殿阎君亲惩这个名唤罗玄的熔鬼,才知道聂小凤还未去转生!真是天助我也,如今只须将此女转生册交予十殿阎君,便可查获此女在阳间所为种种,必可将她打入这下原之下,永受腹地万刑之煎熬!”
罗玄一时急得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头,只顾朝她伸出一手,俞罂花眸中生狠,拴魂链一掀将他高高扬起,半空中扬起一脚踩入他腹中,罗玄被她从上而下践踏在地,耳内一团嗡鸣,周身魄血已尽,早痛得麻木。
她居高临下地看向脚下人,满目愉悦音容:“罗玄,我这是在帮你啊,她很快便会下来陪你了!”
说罢,她伸手去开转生册,却左翻右转,如何也打不开,眼见转生册上晕出一轮轮金色光漾,她一愣,遂发现了佛曌封印。
俞罂花顿时狠狠瞪向罗玄,见他面无表情,她眸中一转,柔声道:“罗玄,你打开这佛曌封印,我便放你离开此地。”
罗玄唇角已碎,却也扯出一抹耻夷,颈项向另侧闲闲撇去,俞罂花见他如此表情,更加怒不可遏,手中拴魂链再次扬起,狠狠将他砸去一旁的狰狞山壁上。
“你开不开?开不开?!”她连声喝问,飞上高空一路前行,拴魂链拎着罗玄一下下砸去四周每座陡峭的山壁和海岩上,罗玄鼻梁断塌,唇舌凹瘪,周身骨节寸寸粉碎。他方才被新月阎君的伏魔枪斩断了脊椎,又遇封天剑毁去周身经脉,再落血池炼狱销筋去骨,如今又遭如此凶狠的接连撞击,身上因受益于佛曌御护而残存下来的残魄余筋,至此已完全折毁。
罗玄筋骨全断地趴在方才撞入的海岩上喘息,身体沉如沙袋,突地眼前一晃,又遭俞罂花临空拔起,这回却是飞上了奈何**。
望着身下黑压压一片嗷嗷待哺的活腐恶骷,俞罂花咯咯笑道:“你何时想通了,便拽拽链子。”
罗玄身体一沉,直直掉上奈何海面,落入无边无际的浮沉骸中。
他凝识闭目,任凭身上千噬万蛊、鬼撕殍扯,浮骸们见到新添食粮,纷纷涌来颤巍巍地把罗玄按进深海,满目的腥膻血红向他一身空肋中灌入。
罗玄感到自己已同这片奈何**融成一片,彼此不分,身上的拴魂链却还在节节颤动,是俞罂花在试探他有否讨饶之意。
罗玄双手探进前胸,齐齐掰断了自己的两弯锁骨,拴魂链无所依箍,悬空弹将上去,俞罂花始料未及,只觉手上一轻,拴魂链的另一头已高高弹回空中,她拽着魂链,悬立在一望无际的奈何洋上愣住了。
千万浮沉骸兴高采烈地向罗玄涌来,他眼前尽是腐齿烂肉,肋骨挂丝。
残留光晕掩去,被它们拥进深海,罗玄的心中竟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安详。
没人能打开聂小凤的转生册,唯一可以之人,今日便永沉这片奈何**。
四下昏黑,周身噬痛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徐徐升起,海面越来越近,那股力量哗啦一声将他拔出了奈何洋,他眼帘微启,却见身边站着一位青碧衣衫的弱冠少年,他正提着罗玄一臂,在海潮之上带着他袭袭沿走,来人步履飞扬,转眼便至岸边,将他置下。
罗玄身瘫如泥,模模糊糊地认出他来,竟是今日在阎罗十殿中见到的那名岳府书僮。
少年袖风一动,色泽禤黄的聂小凤转身册便“扑地”飞出俞罂花掌握,稳稳落入他手,少年抱揖道:“冥卒有劳,在下岳仙府僮诸碧,奉战仙之命,已收妥熔魄罗玄身藏之转生册,便不打扰了。”
说罢,他提身朝百万鬼阶之上飞去,“你是何人?站住!”余樱花如何肯放,当下紧紧追去,眼看至他身前,少年旋身一转,掌中浮现出那枚上仙岳飞在望乡台上示于众人的朱雀曌令。
俞罂花见得上仙令,周身狠狠一抖,咬牙向下原地面降落,跪拜了下去。
地底众人接连跪作一片,少年看都不看,高升的碧青衣绸净如云端细邈。
“诸君在原下所为,我可酌情向阎殿呈报,望各位好自为之。”少年凭空落话,泠朗清脆。
海岸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俞罂花一跺脚道:“该死!又让那贱人逃过一劫!”
那蓝寮鬼吏此时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他是曌君定下的拉纤人选,还是莫再多生枝节,赶紧放他践工去吧。”
一众冥卒这才齐刷刷回头去看罗玄,俞罂花见他匍匐在地,身体已遭摧折如软泥,她方才情急,只顾逼出聂小凤的转生册,却忽略了罗玄乃是冥曌神君钦定的拉纤人,一时也没了主意,垂下脑袋。
红寮鬼卒见众人都不发话,越发急了:“他如今这般筋骨全断,还如何拉纤?”
青寮沉吟片刻,道:“先将他送去阎医薛耻之处罢,看看是否有救。”
一众鬼卒便动作起来,红寮口中喃喃起咒,只见一旁的岩壁闻声自动大开,内中竟展呈出成百上千件审讯所用的严刑器具。
众寮从千百件刑具中搬出一枚高大的十字木架车,他们七手八脚地将罗玄置于其上,一齐推着他上路。
罗玄埔一沾上这轮十字木架,顿时发出一阵惨叫,只觉得有几十枚寸长的尖钉正朝他的手掌、脚背、各处骨踝关节一寸寸打入!
虽无魄血流出,却将他痛得周身直抖,声出如鬼!本已气力全消的筋骨,在这些尖钉的袭击下更加抽丝剥茧、死气沉沉,这轮木架车上仿佛森森递来整个人世间的悲哀、疾苦与彷徨,瞬间攻入心房。
“此乃何物?”他颤着唇问。
“这可是西域神谥——基督受难时所用之十字木架,九界生灵沾上它皆无机可逃,用来看住你这位佛曌爷,也不算大材小用罢!”
俞罂花笑着应道,见她容颜复又凹陷进面骨,只得以半头长素掩之,罗玄想起这便是她在阳世被万天成掌力所杀时的模样。
原来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便是如此扭曲怪状,难怪这般深心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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