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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倩相识乃是为了工作的缘故。

  其时我莫名其妙地被一位损友挖去一家报社出任编辑,却也不是什么出名的大报社。以其规模而论,甚至连报社都谈不上,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白蚁窝大小的工作室而已。

  编辑的人手也是处于严重不足的状态,而报纸的版面过多,广告又太少,是以如圈地造楼般地将报纸分解为数个向性不同的板块。再将这些个七零八碎的板块以特约撰稿的方式推给一些所谓“圈内知名人士”。这样一来编辑部的工作便单纯轻松许多,只要将这些不完整的思想,局部的文字收集归拢到一起,塞进为它们预留的那个地方,然后便大功告成。

  只是这类操作方法虽是省心,却有不小的突然性。什么这个人的稿子迟交,那位的文笔太偏,甚或有的仁兄一时性起不顾要求来个胡编乱造。诸如此类。

  有时确是对以此为业的诸君抱持同情。盖因自己也是写东西的人,深知文字对作者而言是何等珍贵的东西。现在却要拿去任人挑眉顺眼地换一单饭食,其情可悯。然则有时却又按不住拍案大骂:“这么偏激且锋芒毕露来干什么枪手!学人整个容去做美女作家岂不是好?”

  人便是这样一种习惯于推翻自己的动物。我时常为此感到无比的悲哀,嗟叹不已。然而事后却又觉得,这悲哀本身,其时也是某种形式上的背叛。

  而倩却是从未让我失望过。

  她是我任职编辑之后接洽的第一位撰稿人。那是在我正式上班的第二天,为了她负责的一个专栏,我拨通了她家的电话。

  名为联络一下感情,实则催讨预定的稿件。类似的电话在三周之后我已是可以丝毫不动用大脑便打个十七八个,南腔北调的荤段子和人一扯就是一箩筐,然而在那时,我还未敢如此放肆。

  甚至当我拿起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之时,我都有些惶恐,有些畏惧。一如刚毕业的小学生要去见初中的教导老师的心情。

  电话铃一直响到第七遍才有人来接。

  “喂……”一个沙哑的女子嗓音,在听筒彼侧轻声应道。

  “我是XX报社的,请问倩小姐在吗?”我中规中矩地说道。

  “我就是倩……你就是那位新来的编辑?”她淡淡地说道,听口气似乎对我们报社的人事变动了如指掌。

  “是的是的,以后还要请倩小姐多多关照。”

  “不必这么客气,你是要这期专栏的稿子吧?”她象是叹了口气。

  “那个确实是赶着要定稿了。不过倩小姐要是有什么问题,拖个一两天也不是没有办法。”

  “不用。稿子我已经写完了。不过实在抱歉,早上起来有些发烧,现在更是头疼得不行,如果方便得话能否麻烦你来取一下?”她的声音听上去虚弱已极,断断续续的,看来果然病的不轻。”

  “哪里哪里,我这就过来。能否说下您的地址?”我小心翼翼地探问。

  倩是杂志的特约撰稿人,负责的专栏更是我们报纸的招牌,以我一介新人的资历,自然是不敢怠慢。

  她随即报出一串地名来。距离编辑部不算很远,却也要换上两辆车才行。

  “我现在出发,大约1小时后可以到您那里。这样可以?”我估算一下路上所需时间,而后说道。

  “没有关系,反正也是没力气出门,什么时候来都行。”她有气无力地答道。

  挂断电话,我稍事思索,便直奔主编室而去。因为还是上班时间,既要外出,自然要先知会一下顶头上司。

  主编乃是一位出名的美女,且以脾气火爆神经大条著称。而其姓氏我一直无从知晓,只知道不被她看好的同事叫她“丹小姐”而受器重的则称呼其“小丹姐”。介绍我加盟报社的朋友曾戏称“能写的干文编,能画的干美编,她什么都干不了,自然只有干主编了。”

  那天她穿了一身DIOR的大翻领套装,鬈曲的长发乌云堆雪般披在两肩,胸前一枚钻石胸针熠熠生辉。我敲门进去的时候她正陷在那张大班椅里,左手支颐,看着窗外的一抹浮云。

  “丹小姐……”我行至她跟前,说明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倩么……”她略一沉吟,低头看一眼自己修得整整齐齐的指甲,然后说道:“也好,你就去跑一趟,不过记得快些回来。”

  倩住的那区以房价高而著称。巴掌大小的一块地皮就足够我辈小人物辛苦大半辈子。她住的那栋房子已颇为古旧。据说以建筑流派而论,属于典型的后殖民时期西班牙风格的公寓。

  公寓的楼梯用整块的云石铺就,宽度大约两码半左右,如同某种深海贝类的螺纹般盘旋而上。走道间里的光线异常昏暗,阴森得象是魔法故事中栖息着长嘴鸟兽的巨大树洞。

  脚步声在此时显得极为空洞而不真实,仿佛并非是因为行走而发出的声响,而是有人在配合着我鞋跟的每一次下落,在用一块棱角尖利的石子轻轻撞击着楼顶的天台。

  楼梯的设计稍有些偏高,似乎是以欧洲人的小腿长度为考量。我留心数了一下,每层十四格。倩住在四楼,以英式建筑的算法,我刚好是在爬了五十六格台阶之后。来到了她家的门口。

  她家的房门是暗暗的褐色,看上去象是块被剥去了表皮的大理石。一个外壳浑圆红黑相间的门铃稳稳占据了这扇大门的右上侧角,伸手按去,门背后隐约可以听见类似铝质水壶通电之后的嗡嗡声响。

  大约半分钟之后,门轴仿佛极不情愿的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和门框之间裂开一道狭窄的缝隙。一个身穿粉色睡袍的女朗如幽灵般贴着门板出来。

  女郎的年纪看上去较我稍长,约莫二十六七的样子。瓜子脸,五官的分布恰到好处,不用如何刻意的妆扮已属水准之上的美人。只是此时她整个人瘦得形同枯槁,脸色惨白眼窝发黑。那样子要说是发烧,莫如说更象看了一夜的恐怖故事而严重失眠。

  “你是……”她将我上下大量一番,开口问道。

  “我是L,XX报社的。刚才还和您通过电话的。”我忙不迭地做了番自我介绍。

  “哦,知道知道。真是麻烦你了。”她低吟般地喃喃而语,从睡袍的左手插袋里掏出一张3M的磁盘,上半身微微前倾,递将过来。伸手的时候肩上的长发随之滑落下来,柔柔地拢上她的右边侧脸。

  她的身材颀长,看我的目光基本是平视,若是再高个几公分,便活脱一块上好的模特料子。

  我点头接过磁盘,夹手塞进上衣口袋。正寻思着是否该就此告辞,却听见她开口说道:“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她侧首倚在门沿儿上,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两下,客套般地问我。

  我犹豫片刻,隐隐感觉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是何原由。

  “如果不会太打扰的话……”我支支吾吾地说。

  “当然不会。”她抬起慵懒的眼帘,又觑我一眼,面无表情地推开房门。

  那扇房门后面是一个装潢简陋的门厅,靠墙角的地方放个拖鞋架子,几双棉布制的居家拖鞋七歪八斜地栽在钢丝弯成的鞋插,倩随手取过一双扔给我换上。我暗中描上一眼,鞋沿的地方已磨得有些破损,鞋面上很是沾了些灰尘,一幅饱经沧桑的样子。

  而倩却是并未留意到我的小动作,反手推开里侧的房门,施施然踱进房去。

  我象是个门路未熟的小偷般揣揣不安地跟着她走进去,就在我步入那个房间的瞬间,只觉得一阵目眩,就如同忽然被一阵七彩的尘暴迷住了双眼。

  那是这间寓所里唯一的一间睡房,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到有些不象是有人居住的地步。

  除了一台电脑一张工作椅便再无其他家具。

  然而令我讶然的是那个房间的墙壁,竟然粉刷成了四种截然不同的颜色。

  左边是一面鲜红的墙。红得如同一团凝固了的篝火。一幅尺寸颇为可观的油画悬于正中。以青灰作底的画板上,一位手执长剑的大天使和一位背负巨镰的恶魔肃然相恃。

  那位天使长金发环束面色虔敬,头顶上方的光环如旭日当空。与之相对的,那恶魔则乌发披肩,偏过的半边侧脸阴沉瘦削,全身上下都被一层氤氲的雾气笼罩,背上的镰刀通体黝黑,只在刃口的部位闪着一抹凶险的弧光。

  “这是……你画的?”我对着那幅画端详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

  倩漠然摇了摇头,倚着那面墙壁蜷膝坐下。

  “抱歉,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她象是在刻意避开我的这一问题,指了指边上的那张电脑椅说道:“不介意的话就坐那个好了。”

  我下意识地看一眼脚下,地板干净得象是一块米豆腐。随着视线的徐徐扩展,可以看见一卷纯白的铺盖叠得有棱有角,窝在房间尽头的角落。

  “不用麻烦,这样就很不错。”我识趣地强颜一笑,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坐下。那地板凉得有些扎肉,我不禁暗自打了个寒战。

  抬头向对面望去,是一片讳莫幽深的深紫。仿佛一片发掘到一半的水晶岩洞。上面挂满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镜子。椭圆的梳妆镜,手柄镂花的法式扇镜,粉底盒上的补妆镜,甚至还有那种有着尖利棱角的星形菱镜。

  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镜子,被同样数量的钉子牢牢按在墙面上,那情形简直就象是一个小型的镜子的博览会,房间里的景物通过不同的角度映在这许许多多的镜子里,使得这面墙壁看上去竟象是一条通向异空间的迷离通道。

  “这是我的收藏。”她淡淡地解释道:“好象有人喜欢收集瓷器,有人收集脸谱。而我喜欢收集镜子。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觉得能同时看到很多个的自己,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我略带些敷衍地点点头,将视线转向房门那一侧。

  迎接我的,是茫茫的一片暗淡的瓦灰。墙上钉有一个衣帽架,上面挂了几件夏季的衣物。衣服的颜色也以暗色为主,锈桔梗色带蕾丝花边的长裙,雪青的长衫,碳黑的长裤,无不如晾晒的鱼干般排作一排。

  “普通人对于自己的收藏品总是很小心的找个柜子装着,而女孩子对于衣物的态度,即使是再怎样的不喜欢,也都会收进衣橱里去喂虫子。但是你却好像和她们有所不同。”我半开玩笑半试探地对她说道。

  对于我拙劣的调侃她只是浅浅地付诸一笑,而后漫声应道。

  “我习惯把所有的东西都挂起来。因为感觉唯有如此,事物才有其确实的存在感。”

  “确实的存在感……”好像被什么纸团之类的杂物轻轻砸到,我一边在心中念叨着这句话,一边以一种寻求证明般的心绪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房间最里侧筑有窗台的墙壁,却是一片单纯的白色。空廓的墙面上找不到一条哪怕细如发丝的划痕。与之相配的纯白窗帘如天鹅的翼翅般从窗台的两侧合拢在一起,将外界的一切和窗内的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我有些茫然地走过去,伸手触摸这面唯一看上去正常的墙壁。手指和墙面接触的瞬间,一道无由的酸楚划过心田。

  “那么……这面墙呢?这面墙上不挂东西么?”迟疑半晌,我终于回过头去问她。

  “挂了,只是现在你看不到而已。”她沉吟许久,如叹息般地轻声说道。

  “看不到的东西……确实的存在感……”我反复地咀嚼着这两句话,忽然感到一阵冰凉,仿佛被人用一盆快要凝结成冰的冷水当头淋下。

  我颤抖着伸出左手,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街上的行人稀疏,灰蒙蒙的树荫如某种史前生物的投影,在蒙蒙的雾雨中垂首沉思。

  “确实的存在感……看不到的东西……”我喃喃地低语着,浑身软瘫地坐倒在地。仿佛这两句话已变成了一条流动的沙河,要将我慢慢的吞没陷落。

  然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忆起丹小姐在我临行前曾对我说道:

  “记得快些回来。”

  我从来不是个喜欢被约束的人,然而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这句话语却象是一个重锤般不住的撞击着我的神经。

  “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在心中有一个声音以不容辩驳的口气,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道。

  如同溺水的人无论抓住了什么都绝不松手,其实是谁对我说的这句话已不再重要,在那样的一个时刻,我需要的只是一个逃离那房间的理由。

  “必须回去了。”最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对倩说道:“大家都在等我回去。”

  倩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先是缓缓的点头,而后摸着墙壁缓缓立起,将我引至门口。

  “无论如何,多谢你能来这里。另外,路上请小心。”关上房门之前,她这样对我说。

  回去的路上,我仿佛被诅咒的画师一般,脑海重不断出现那个房间的样子。那四色的墙壁,那意味不明的油画、那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镜子、悬挂的衣物、而最后的那画面,则总是在那面不知挂着些什么的白墙处定格。

  “看不见的东西……确实的存在感……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我依旧不能明白自己那一刻的脆弱,只是这样两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自相矛盾的句子,却令我感到痛不可当。

  于是我用力摇了摇脑袋,禁止自己再去回想那个人,那个房间,那个世界里的一切。

  回到编辑部时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整个工作室里空空荡荡,椅子横七竖八,桌面上堆满杂物,那幅光景便如同一间被盗匪劫掠的修道院般凄恻难言。

  我走到自己的位子前,掏出口袋里的磁盘扔在桌上。而后整个人如完全瘫痪般重重坐倒。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已筋疲力尽,除了那样静静的坐着,已哪里都不能去,什么都做不了。

  房檐上的雨滴一点一点地落在窗台上,碎裂的水花四溅,仿佛有一位落寞的少女,拆开了项链的链扣,正将一颗颗的水晶珠子抛落下来。

  时间便在这孤寂的伴奏中默默流逝。黑暗慢慢靠拢过来,如同无数个忧伤的灵魂浮上天空。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却可以感觉到一丝温柔的暖意。人类在孤独到无法呼吸的时候会畏惧阳光。而要将死寂的墓穴变成可供休憩的处所,就只需要另一个人的气息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我巍巍地站起身来,走到总编室那扇虚掩的房门前敲门进去,以一种听不出室宣告或是自语的声调,轻声说道:

  “小丹姐,我回来了。”

  主编还是保持着我离开时的那个姿势。背对着我,左手支颐,侧首凝视着那片云彩消失的晦暗天空。房间里安静极了,几乎可以听见时间的沙漏缓缓迁移的轻微声响。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举起右手轻摆两下。那动作似是在告别,又象是在驱散这房间中潜藏着的某样东西。

  于是我微一欠身,重又将房门掩上,退出了那个房间。去到那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中去。

  那天晚上,不出所料的,我在梦中重又见到了倩的那个房间。

  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伏在那面毫无挂碍的墙上低声啜泣。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下,不可阻挡地沁入墙面,穿透那层薄薄的涂料。仿佛要越过那面模糊的墙壁,越过那个梦境,流入我的心中。

  即使是在梦中,即使是在那样的梦中,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她的泪水和这世上所有的女孩的眼泪一样。有些酸涩,有些温暖。

  在那一刻我忽然忆起,原来自己,已很久不曾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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