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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猎杀-D5720

  SideA

  有人说生命就是一场赌博,通常这样说的人大多并非真正的赌徒。即使是,也大多无法真的将全部身家性命倾注于赌桌之上。

  因为这种人,将生命看得太重。

  而真正的赌徒是不会知晓生命有什么意义,在他们的眼中,赌的是一个硬币或者是他的生死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正在局中,并且快乐。

  脚步声从旋梯的最底处传了上来,舒缓而极有规律。一下一下地清清楚楚,好象脚步的主人正在心中数着拍子一般。

  当它响到第七下的时候,一个闪亮的脑袋从阶梯下的黑暗中浮了上来。

  那种过于灿烂的色泽给人一种虚假的概念,若不是被它覆盖的那张脸孔很快就跟着出现,很容易令人误解那只是一个包着层金漆的塑像。

  在那金色头发下面的,是一张看上去有些稚嫩的娃娃脸。毫无血色的脸庞上象是涂了一层薄薄的白蜡,高耸的鼻梁如用刻刀削出一般的坚挺。在那之下是与之相配的纤薄嘴唇,冷漠中带着几许讥诮。较高处的两撇剑眉微微向上扬,冰珠般透彻清亮的碧色双瞳中漫溢着不羁。而当它的主人不经意地转动那蓝宝石般的瞳孔之时,这不羁便立刻化作了一股令人震颤的力量。

  这不合时宜的头颅有着一个同样不合时宜的名字-奥奴比斯。而这名字的主人,正是这座城市中最为出名的杀手。

  他今年只有二十一岁,除了过于年轻的年龄和文弱的相貌之外,他那身落拓的装扮也和传闻中的那位“死神的使者”有着极大的差异。

  瓦灰色的夹克已因反复清洗而掉了颜色,变得有些灰白的斑驳。在手肘和袖口的位置还有些破损。皱巴巴的衬衣上带着大块大块的污垢。领口和袖口全都敞开着,露出了里面好象从不接近日光的苍白皮肤。那细长的颈项上还挂着一条银光闪烁的颈链,吊坠是一个闪电般的“Z”字形状,亮晃晃的很是显眼。

  他一步步地向楼上走去。走的并不快,悠闲散漫的步调有些轻浮,却并不做作。宽大的喇叭长裤的裤腿儿甩来甩去,摩擦着灰蒙蒙的鞋背,大楼的木质阶梯在他的脚下吱扭吱扭地呻吟着。

  当他第十四次抬退时,提高了三十公分。

  这一节的楼梯已经完全腐烂。

  但是奥奴比斯的视线却并不脚下,在他那湛蓝的眼瞳里的,是一个经常注视着他的脊背的女孩。

  而现在,她就站在奥奴比斯攀爬的这层阶梯扶手的转角上。

  从他现在的这个角度看上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用酒红色的绒裤包裹着的,修长的双腿。下面的玉色双足蹬着时髦的胶质凉鞋。那奇特的款式就如同两只硕大的蜘蛛,盘桓在她那青筋隐现的足背之上。再向上望去,浅黑色的镂空短裙在膝盖的部位轻轻摆动。一件如从朦胧的夜色中剪下的黑纱拼织而成的开司米毛衣,不紧不松地将联系着这两件衣物的一条鸵鸟皮的腰带遮去了一半。

  凌驾与这一切之上的,是一条黑色的丝带。系在她的脖颈之上,映衬着她那白皙动人的肌肤。

  她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左右,低着头,褐色的短发垂下来,遮去了削瘦而略嫌尖锐的半边脸庞。眼睑低垂着,俏丽的睫毛一动不动。纤薄的双唇上衔着一截烟卷儿,用两根笋尖般白嫩的手指叉着了烟蒂,斜倚在墙板上。浅棕色的眼瞳中无意识地映射出那楼梯口冉冉浮上的身影。当他眼中的男子上升至和她相同的高度之时,那里便只剩下了残破污糟的阶梯扶手。

  奥奴比斯对这个女子并不陌生。事实上,她就住在奥奴比斯的隔壁。从三个月前,他搬进这所破旧的公寓开始,就做了他的邻居。

  但是这一墙之隔的两个人却是连招呼也从未打过一个。他除了偶尔会看见她这样站在楼梯口抽烟之外,对她便再无所知。

  就在奥奴比斯回想着他所知的和这女子相关的东西之时,如某种提示一般,他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味。那不象是任何一种香水的味道,而是如同她此时的穿着一般,是黑暗所独有的,带着和她的年龄不符的神秘和魅惑。

  但是对奥奴比斯来说,这一切都并不陌生。

  所以,他只是照例地抛下了赞赏的一瞥之后,便和她擦肩而过,向着走廊尽头的那扇宅门走去。

  在那扇门的后面,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铜制的钥匙在锈蚀的门锁中转动,发出用小刀削刮生锈的铁皮般刺耳的声响。而后,突然开启的房门便如一只受惊的猫般尖叫了起来。

  这声尖叫拉出了一个由高到低又由低至高的长音,在这声长音的中段,有一个大约一秒钟的停顿,仿佛是作为转折的标识。再接着“砰”的一声轻响,藏在门轴中的那只猫便再次安静了下来。

  接着向主人表示欢迎的是一台嗡嗡作响的冰柜,它的身材魁梧,直如一堵矮墙般,将原本应该摆放衣帽架的走道堵了个正着,只留下一个约一米宽的缺口可以通过。

  奥奴比斯径直走过去,拉开门。一个空啤酒罐抗议地响了一声跌到地上。房间的主人一脚把它踢到墙脚,从柜门的夹层中取出了一罐未开过封的,打开后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稍事喘息之后,他开始习惯性的环视房间的四周。

  房间中飘荡着某种类似酸掉的牛油气味,简陋的起居室里,一张被磨得翻出了毛糙的皮革纹路的沙发靠窗沿放着。形同餐馆的抹布般猥琐的窗帘下摆,偷偷地趴在沙发的靠背上,窗台上积了很厚的一层灰尘。穿过了木制百叶窗的一束光线打在这层灰垢之上,似乎是在嘲笑着会长头发的木头。一张寻常的梧桐木餐桌占据了房间的正中位置,两张可怜的折凳七歪八斜地躺在它旁边的地上,那情形就象是有一个醉汉刚在上面表演过弗拉明格。整间房间没有一点出人意料的地方,完全就是一个潦倒单身汉标准居屋的样子,除了一点儿小小的例外。

  那张桌子上的东西。

  那是一台荧屏闪亮的手提电脑,在它的边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工具箱。

  奥奴比斯走过去,瞄了一眼屏幕。

  纯黑色的页面上只有一串奇怪的编号-D5720。他用右手的食指轻点键盘,输入了一串密码。切换后的画面上即刻出现了文字讯息。

  “新吉斯瓦特街三十号十九层,乔.福勒克。明晚十二点之前。金额-二十万美金。付款方式-现金。目前应征人数1人。”

  “黑帮内讧吗?”新吉斯瓦特街是纽约有名的红灯区,属于纽约目前最庞大的黑帮组织-福勒克家族的势力范围。

  “才二十万?嘁…”奥奴比斯不屑地撇了撇嘴。

  二十万的赏格在行市上已是极高的价码,但是要对付这么个棘手人物,却还嫌略少了一些。

  “是新手么?”他看着后面的那位应征者,心里暗自好笑。“又有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要送命了。”

  在这城市中,能单独接下这单活儿的杀手屈指可数。而那类老手自然对人命的价格了如指掌。

  自居前辈的家伙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上的啤酒沫儿,将光标移至应征者资料处,再次点下食指。

  页面随之翻动,出现了一张简历似的东西。在页首的地方,赫然写着一个他所熟稔的名字-玛多莎。

  在那一个瞬间,他的瞳孔急剧地收缩着,而后将口中未来得及咽下的一口啤酒全部喷在了地上。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名字是可以和死亡划上等号的。

  就如同他的名字-奥奴比斯是死神的使者的意思一样,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杀手中的传奇。

  姓名:玛多莎

  性别:女

  入行六年,五十六条人命。

  其他一切不详。

  这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问题是她接下的任务和这个数字相等。她从不失手,当面对四十三街的混混时是如此,当她面对试图扩张地盘至纽约的芝加哥黑帮教父时也不例外。

  据说,至今为止见过她真面目的人无一例外地全都去了冥府,她就象是那传说中被诅咒的女子一样,用眼瞳夺走每一个敢于直视她的生命。

  奥奴比斯用颤抖的手指拖动光标,在那名字下面是一长串的黑色十字架。每一个十字架上都刻有一个名字。有的籍籍无名,有的可以让纽约的警察局长跳起老高。但不论是哪一个人的名字,现在都只是代表着这个传奇的一部分。

  “真是奇怪,难道她缺钱花吗?”奥奴比斯颇费猜疑地思索着。“这样的老手怎么可能为了这区区二十万就出手?”

  不过这倒解释了,为什么没有别的人染指这担买卖。

  “不管怎么样,都是有趣的事情。”他这样想着,双颊因兴奋而变得潮红。接着他放下了手中的啤酒罐,双手熟练地敲击着键盘,给他的同行发去了一条讯息。

  “私下聊聊好吗?关于D5720的交易-奥奴比斯”

  内容相当的简单,但他只是对着末尾的署名望了一眼之后,便自信满满地敲下了回车。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那台电脑的峰鸣器发出了尖锐的响声。

  “我是奥奴比斯。喂?能听见吗?”他对着对讲器大声招呼着。

  “我知道你…死神的使者…”仿佛在思考着该如何开口一般,在奥奴比斯的声音沉下去数秒钟之后,一个阴冷的声音才忽然蹦了出来。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大约又过了两秒钟之后,才接着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想要知道你接这生意的原因”奥奴比斯拉起地上的一张折凳,坐了下来,正对着那闪烁的屏幕。

  “这和这笔交易有关?”

  “是的。”

  “很重要吗?”

  “只是对我的好奇而言,是这样的。”

  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被称作“死神的使者”的男子侧着脑袋,趴在折凳的靠背上,象是一个等待着和恋人通话的孩子般,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很简单,因为没有比这更高价钱的活儿了。”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诚意一般,那声音在迟疑了片刻之后回答了他的疑问。

  “你缺钱花?”

  “不,但是我的手痒,而我的子弹却很挑剔。”

  “碰巧我也是一样。”

  “那抱歉了。”

  谈话似乎到此已可告一段落,连那女子的语声中也已显现出不耐的情绪,然而奥奴比斯却象是不愿就这样友好地结束这次谈话。

  “等一下”他叫住了道别词已到了嘴边的同行,接着说下去。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你有兴趣听么?”他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合作?”对方的语声中明显地带着不屑。

  “不,恰恰相反,我们来场赌赛怎么样?”

  “赌什么?”

  “我们一起行动,达成目标后再看最后谁能走出那大楼。”

  “你的意思是…来一场决斗?”

  “这个城市太小了。”奥奴比斯仰首将铁皮罐里的残酒一饮而尽,然后以挑衅的口吻接着说下去:“不需要两个死神。”

  “听上去很有趣。而且附和规矩,我想我可以接受。”

  对方的回答也是同样的干脆。

  “明晚八点动手如何?”挑战者接着又问。

  这次话音未落,他便得到了想要的答复。

  “悉听尊便。”

  奥奴比斯满意地合上了屏幕,空荡荡的房间再次被静谧包围了。他走到了沙发的边上,仰天睡下,不久便沉入了遥远的梦乡。

  直到将近午夜的时候,奥奴比斯才因一阵恶作剧的冷风垂青而惊醒。

  在寻视了一遍那和他的胃袋同样空旷的储藏柜,确定没有任何食物之后,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然后,他便再次看见了他那漂亮的邻居。

  她还是站在那里,手里的烟依旧燃烧着。地上的烟头提醒着他时间的存在,但那女子的生命却仿佛已经停滞。

  一种突如其来的好奇和欲念在这时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然后很自然地延及他的行动。

  “还有烟么?”他走到她的面前停下,忽然问道。

  那语声出奇的自然,就象分别了许久的情侣,重逢后习惯性的调情一般。

  那女子缓缓地抬起眼皮,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邻居。她面前的男子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幽蓝的瞳孔中带着放肆的挑逗,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眨了一下眼睛,却没有趁势将视线移开。而后那下巴美丽的弧线蠕动了一下,食指弯曲成一个钩形,取下了口中的烟,递到他跟前。

  雪白的烟蒂上印着粉红色的唇彩,冷漠中带着诱惑,和她的美如出一辙。奥奴比斯伸手接过烟,吸了一口后顺势将身子前倾,左手按在她香肩边上那粗糙的墙壁上。他将自己那金光闪亮的脑袋凑近她的漂亮脸蛋。烟雾缓缓地从他口中冒出来,缭绕着少女的长发向上攀升。

  “有兴趣赌一把吗?”他扬了扬眉毛,侧着脑袋,象一个寻常无赖似的问道。

  “赌什么?”她象是在思索着什么似的眨着眼睛,纤薄的嘴唇中吐出了两个无机的单词。

  “猜硬币。正面的话,你陪我一个晚上。”

  “要是反面呢?”对于面前男子的无礼,她反应得相当的平淡。

  但奥奴比斯却象是早已预料到了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似的。

  “你要什么都可以。”他依旧是一脸无赖的表情。

  “你确定?”

  “当然。”

  “那么…你有零钱么?”

  奥奴比斯恶意地微笑着,挥手弹出了手中的烟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币,用中指和食指夹住,在另一个赌徒的面前晃了一晃。然后他将手收回半握,拇指顺着中指的关节向上挑去。

  钱币从他的指尖蹦起,在空气中翻腾着,发出银铃般的声响。

  奥奴比斯依旧微笑着望着他的对手,而后摊开手掌。“啪”的一声轻响,那小东西便重又回到他的手心。

  他侧目看了一眼,那座表里不一的建筑旋即映入眼帘。

  “反面,你要什么?”他面不改色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问道。

  此刻那少女的视线依旧保持着水平的状态,冷酷的嘴角微微地翘起,使得整张脸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我要你。”沉默半晌之后,她才一字字地答道。

  听到她的回答,他忽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似乎对这答案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他粗鲁地用一只手抱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而另一只则越过了她单薄的衣襟,抚摸着她的胴.体。而她也毫不退避地还以颜色。四片炽热的唇胶着在一起,分享着他们舌尖之上残存的烟草气味。两颗鲜活的心在碰撞,两具纯真无邪的形骸相互黏.腻着,汗水和女孩的体香搅拌在一起,变成了一种令这情.欲之火更为旺盛的元素。

  他开始舔舐她的身体,从耳垂到脖颈,再到她那如酥糖般柔韧的胸脯。

  他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正在持续升温,由冰冷至温润,由温润至灼人肌肤。她就象是一炉纯青的烈火,正在默默的燃烧着,将他们残存的理性烧成灰烬。

  然后他们开始撕扯彼此的衣服,发出如同花瓣裂开的声响。破碎的布帛在他们的身体四周飞舞,更多的皮肤裸露了出来,而后极迅速地,便又被抛入那熊熊的欲火之中去。

  她象蛇一样的缠绕着他,胸膛紧贴着胸膛,小腿勾住了他的腰椎。她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耳边呻吟着。分不清楚是因为痛苦或是快乐,抑或只是最最原始的本能。他们的头发如海底的水草般绞缠在一起,变成了一种难以分辨的颜色,和一种难以分辨的美丽。

  总之,他们是陶醉了,陶醉在他们自己所创造的快乐之中。

  在两个封闭世界的交界点,他们忘我的嬉戏着,用尽全力和对方搏斗,试图在这疯狂的游戏中占到上风。他们粗重的呼吸声中带着单纯的欲望,迷乱的空气中所有这世间的一切都被他们抛弃。随着时间的流动,那低沉的呻吟也越来越清晰了起来,当那快乐到达巅峰的时候,它终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喊叫。

  在那一刻,奥奴比斯甚至感觉到,他真的爱上了怀中的一切。

  这躯体,这灵魂,这陌生的自我。

  SideB

  被死神选中的这一夜,来得比平时要早得多。

  在这个城市华灯初上之时,那黑暗之神便手持巨镰,悄悄地逼近。此时,或许他正在哪个阴暗的角落中注视着天空。那里是无辜的灵魂将会逃窜的方向。

  幽紫色,遄急的风挟着袭人的寒流划过长街尽头的高楼。一个形同赤裸的窈窕身影,手中擎着如风筝般的滑翔翼站在那天台之上,看似娇弱的双手和迎面而来的狂风比试着腕力。她的身体离大楼的外墙尚有十数米之遥,淡银色的月光吸附在她那深黑色的紧身衣上,如同珍珠的粉末般绚丽无筹。

  她开始一步步地向前奔去,步伐渐渐加快。每一步都如同一根木桩钉入地下,但抬退的一瞬间却又令人怀疑地底下装置了弹簧。

  那段距离在她机械地抬起双腿三十三次之后迅速消失。

  然后,第三十四步。

  如同震翅搏击天际的雄鹰般,滑翔翼的双翅鼓足了风,尖锐的三角头部如猛禽的利喙般分开了浑浊的气流,那特制翼翅下的女子娴熟地操控着手中的横杠,略侧过身体,闪过了朦胧的月色侵入黑暗。

  “已经来了吗?”与此同时,在光线无法透射的水泥墙壁所掩蔽的阴影中,金发碧瞳的男子仰首望着那从云端乍现的鹰翼,双手握紧了手中的车把。

  震耳欲聋的马达发动声旋即响起,如黑豹般匍匐于地上的铁家伙,忽然提起了它的前爪。

  高昂的车轮遮去了骑士的面容,他扬起头,一串如雷光般闪烁的饰物从他那深黑色紧身衣的V字领口飘起来,在下一个瞬间,便在暗夜中划出了一条银色的细线。

  新吉斯瓦特大街三十号,一所楼高四十一层的大厦,是这两年方才落成的新楼。从外观上看,它就如同希腊的神坻手中那奕奕生辉的盾牌般,矗立于大地之上。

  其实这所出自名家手笔的大楼,在设计上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和一般四四方方的建筑不同的,这所大楼的设计者以一个大约一百二十度的圆弧,作为设计的主基调。并很好地利用了圆角和旁边的几座五十层以上的火柴棍儿般“瘦骨伶仃”的高楼对比所产生的宽敞感,以及在日光下,大厦两面的玻璃幕墙截然不同的聚光特性,来突现该栋大楼的大气和巧思。

  沿袭了该设计理念的内部装璜也以高雅和奢华作为主要的追求。吊顶足有普通楼层三层高的迎宾大厅里,以欧式的巨幅壁画作为墙面的主要装饰,间或加以巨型的热带盆栽点缀,霸气之中不乏细致。

  大厅正中的喷水池和吊顶上垂下的水晶灯饰相映成趣,奢华非凡。平日里,这里正是举行盛筵的最佳场所。

  通向二楼的入口正对着敞开的大门,一条铺设了华贵的红地毯的走道,联结着两条梯形的大理石阶梯,它们向左右两边各自延伸至墙壁后呈两条弧线折向地面。

  在这走道之下则是同样正列于大楼主轴之上的,通向电梯大厅的和地下的维护设施的通路。

  然而此时,在这辉煌的建筑中,在那被打扫得有如蜥蜴类的动物用它们的长舌舔.过般一尘不染的迎宾大厅,却很是冷清。

  六名身着一色的深色西装的男子分布在这厅堂的四角,有的在楼间的过道上,望着巨大水晶灯饰发愣。有的百无聊赖地在四墙的壁画前驻足,心中想着晚上和某个小甜心的约会。还有的正毕恭毕敬地站在电梯大厅的入口地方,如泥雕木塑般背手而立。

  其中最悠闲的两人,则正站在大门的两侧窃窃私语。

  暂时看来,这里的一切或许有些放肆。但对工作性质特殊如FBI特工的福勒克黑手党党徒来说,要求过分严谨的工作态度也确实并不合适。

  于是,望着吊灯的视线飘到了天花板,想着情人的已经换了好几任的相好,如摆设般站在门口的双只手握住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而那原本在低空盘旋的谈话也渐渐向着高空发展,内容无非是一些风月情事,只是谈论此类逸事时笑声便成了不可或缺的调剂,其中一个不小心说到尴尬处,两人便难以抑制地放声大笑起来。

  就在这他们笑得正欢的时候,一个黑色的物体挟着呼呼的热风,从两扇玻璃大门的中间穿了过来。还没等他们合拢分得好开的四片嘴唇,就已在他们的胸口开出了两个拇指粗细的窟窿。

  那个黑影在两具尸体倒地的瞬间分成了两部分,在光滑的地板上平平滑出。左边的一半是辆通体漆黑的摩托,旋转着撞到了大厅尽头的大理石阶梯,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而它的主人,向着大厅右边的扶梯滑去的另一个黑影,则相对速度较慢一些。只见他在地板上翻滚着,右手握着的一支手枪轻颤几下,一串暗红的流火随之激射而出。

  被击穿的身体就在这黑影滑动的同时相继倒下,等到他停止动作之时,喏大的大堂之中已只剩下了六具尸体。

  一切不过是短短数秒之间的事,而后那个黑影站起来,径直向着左手边的小门冲去。其动作之果断,简直令人相信,即使他闭着双眼也一定能够准确地奔向这个方向。

  当然,这如同恶梦般男子的所有行动,并没能逃过值班警卫的监视。全程监控的保安设备,也是这间福勒克财团用白粉和军火的丰厚利润堆砌起来的宫殿,所值得骄傲的一大特点。

  然而此刻,在那中枢神经般隐蔽的监视室中,两名保安人员所看到的景象却是比起这个恶梦还要可怕一倍。

  因为在那巨大监视屏幕上,还有另一个侵入者在向着这个黑帮的巢穴发动进攻。

  同样迅急而狠辣的身手,同样如死神般的黑色紧身衣,甚至连他们判断的直觉都是如出一辙地自信。

  所不同者,那另一个是从整座大厦的最高层向下冲击。

  他们准确无误地摧毁每一个监视探头,使得监视屏幕上的盲点不断地扩大。如同两只侵蚀着光明的怪兽般,两个如鬼魅般的身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穿梭流动,经过的地方只留下黑暗,还有成堆的尸体。

  鲜血正在无声地流淌,在这被死神选中的战场。

  两位监视者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人中的一个攻入了地下的总电机室,另一个则轻易地肃清了第三十七层以上楼层的所有守卫。

  他们抓着手中的话筒拼命喊叫示警,但是完全没用。所有的内线电话早已被切断,楼道中奔来跑去的人群如没头的苍蝇般乱撞一气,除了束手待毙之外或许也只有逃亡一途。

  手足无措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心中同时升起一种即将被吞噬的感觉。

  那荧屏上残存的灯光也在瞬间全灭,无边的暗夜,终于将它的猎物一口鲸吞。

  此时,在监视者的视线已无法继续触及的地下室,奥奴比斯那矫健的身影从电源室漆黑的入口闪现,反手掩上了房门之后,一口气攀上了数层阶梯。

  其行踪之诡秘,几与幽灵相仿,实在无愧于“死神的使者”之名。

  他沿着螺旋形的安全梯向上攀登,走道上已完全没有了光亮,能见度几乎是降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他的步伐却是没有减慢分毫。

  这全要归功于他的颧骨上架着的那副面具般笨重的夜视镜,从那片特制的玻璃镜片中望出去,尽是鲜红的颜色。

  奥奴比斯却是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这玩意儿,因为眼中的一切都变成红色的话,那血和水的颜色便没有太大的分别。

  虽然是有些奇怪,但若真要问抗拒的理由的话,可能他是会比较偏向于这样的回答的罢。

  但如果因此来判断他不喜欢红色,就是大错特错。

  这颜色总是令他兴奋莫名。

  一直到了楼层显示“8”的地方,他才停下脚步,小心地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剧烈的运动使他的血流加速,未知的黑暗中蕴藏的威险刺激着他的脑垂体。几个不知死活的福勒克党徒偏巧在这时闯入了他的视线。然后无一例外地成为这位黑衣死神舒缓情绪的牺牲品。

  “不知那个家伙怎么样了呢?”看着脚边横七竖八的尸体,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对手。

  但也可能他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这是他在杀人之时经常都会有的一种冲动,也或许是人类在黑暗中独处的一种本能反应。

  无论怎样的说法都好,总之这要在平时的话是绝无可能。

  独来独往的死神是不可能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谈话对象。

  但今天,是不同的。

  于是他很麻利地打开了腰间对讲器的开关。那自然的动作让人相信,即将和他通话的那一方一定也正期盼着他这样做。

  “咔嗒”一声轻响,对方接收到他的呼唤后很快便作出了反应。

  紧接着,急速流动的气流中伴随着震撼人心的枪声,如木锤般撞击着他的耳鼓。

  “TanfoglioTa-90?果然很特别。”凭着职业的本能,和那剧烈的火药炸裂的声响,他猜测着对手使用的武器。

  果然被他猜中,但回应却是毫无新意。

  “多谢夸奖。”她应道。

  “但是并不适合淑女。”他即刻转为嘲讽,一脚踹开了通向大楼第九层走道的大门,顺手将门背后那名试图狙击他的家伙,连带那足有三英寸厚的门板射了个对穿。

  “而我也没有见过,用‘ColtEagle11.43mm’在人身上开洞的绅士。”在他转身寻视走道的另一端时,耳中也传来了同行对他的礼仪作派的评价。

  他嘿嘿地笑着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枪械,那确实是一支ColtEagle11.43mm。而它发射时候的声响较之前者,也果然更为张狂而肆无忌惮。

  “找我不会是只为了讨论谁的武器更精良吧。”在他继续胡扯下去之前,她截住了话头。

  “当然,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确实已经在这里。另外,若是黑暗给你带来什么麻烦的话,我很抱歉。”

  “我只希望,今天警察局的精神病专家没有什么特别的约会,能和你这个白痴好好谈谈。”

  “你是指这样会引起警察的注意?”

  “还有别的理由吗?”

  “可难道你打算在别人的监视下,把这楼里的人都杀光吗?”

  “没有那个必要。我现在已经在第十九层。”

  “哦?比想像的要快,用的是钢丝吊索吧?那么…目标已经解决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靠近身体右侧的一排窗口。

  “不,目标不在这里。”

  “什么?”当他找到第五扇窗口时停了下来。

  “没错,十九层没有任何人。”

  就在这个时候,骤然长啸的警笛声如从洪荒中乍现的怪兽般撕裂了长夜的寂静,直升机探照灯的强光打在大楼的玻璃外墙上,再经由那数千扇的镜面反射回夜空。

  刺耳的警笛,飓风一样的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以及麦克风中传出的扭曲的人声。象是被人捏成一团,再装进一个小匣子,混乱得几乎就要令人抓狂。

  奥奴比斯避开了窗外那危险的探照灯光望出去,如瓦片的内侧舒展开去的大厦,在他的面前展示着它优雅的弧线,在腰间的位置,那窈窕的身影正如蝙蝠般倒挂在第十九层的窗口。

  那朦胧的身影因为距离的关系而看不太真切,只是那玲珑的曲线却象是曾在哪里见过。

  然而,现在的奥奴比斯显然是无暇去理会这些。

  “看来我们都成了别人的猎物?”他恶意地笑着,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不,他们的目标是我。至于你,只是陪葬而已。”玛多莎冷冷地修正。

  这个时候,他忽然看见了几个身影正吊在半空中急速划下,向着她所在的方位迫近。

  “真是差劲的玩笑。”他敷衍地说着,将枪口对准了那垂挂的身影。“还要分出胜负吗?”他又接着问道。

  准星中的身影就在这时忽然笔直地向上蹿升。

  “当然。”她答道。

  阴冷的语声在流动的风中稍纵即逝。

  “那么现在有必要修改游戏规则。”奥奴比斯持枪的右手跟着她攀升的身体向上瞄去,一边说出了更改后的规则。

  “只要杀死对方,就是胜者,如何?”

  玛多莎的身体在他说话的瞬间急速旋转了起来,一串暗红色的火花从那“蝙蝠”的头部射出。与此同时,奥奴比斯手中的ColtEagle11.43mm也跟着开火,乌黑的枪口中呼啸而出的弹头成一条曲折的斜线,射向那半空中的人影。

  他很仔细地数着耳边的枪响,一直数到第十四下。而当数到八的时候,他便已放下了持枪平举着的右手。

  那个身体居然在半空中停下,除了最下面的两发子弹,几乎是贴着她的脚踝飞过,其余的,奥奴比斯按照推断中她的移动轨线射出的子弹全部落空。

  而那些下滑的身影却是直挺挺地掉了下去,然后便如同绞架上的死囚般挂在了那里,晃来晃去。玛多莎的身体又转动了一下,却是依旧背对着偷袭者的视线,但那支9MM口径的粗大枪管却从她的腋下支了出来。

  第十五响。

  那最后的一发子弹,竟是冲着奥奴比斯站立的窗口而来。

  偷袭者在听见扳机弹响的瞬间伏下身去,弹头准确无误地穿透了他头顶的玻璃外墙,在对面的墙壁上留下一个烟头大小的弹坑。

  而后,他的耳中又传来了她那夹杂了窗外冷风的声音。

  “没有记错的话,ColtEagle11.43mm只能装弹八发。”

  “好象是的。”他随口应道,一边卸下了已空空如也的弹夹。

  “那么,这正式的第一个回合,不分胜负。”

  在她说话的时候,奥奴比斯听见了玻璃窗碎裂的声音。

  他抬起头,那似曾相识的背影依然背对着他,站在那破裂的缺口上。

  “还有,以后再要偷袭的话,记得离窗口远一点。”她将自己的说话补充完整,而后身影一晃,便消失在这战场彼端的黑暗之中。

  SideC

  很快的,在切断了电源的暗室中,奥奴比斯听到了连续如雨点般绵密的脚步声。从它们独特的频率和地面接触的力度来判断,这些脚步声的主人都绝对的训练有素,以致于普通人的话绝对不可能发觉他们的行动。

  但奥奴比斯却是听得清楚,他甚至可以想像出他们端着枪,如狸猫般潜行的样子。

  “彩虹小组?纽约的警察今天全部加班吗?”奥奴比斯冷笑着,握紧了手中的枪。

  过后不久,他便看到了这些脚步声的主人,他隐匿于楼道的阴暗之处,他看到这些合法的杀手在大楼里横冲直撞,对所有企图反抗的人开枪,不留一个活口。

  在那时他忽然明白了,他们真正的目标也许不是他们,而是剿灭这个帮派在这里的一切势力。

  他们将清扫每一个楼面,直到将这里掏空,他们的目标是这里所有的人。

  敢于反抗的人。

  “所以他们将时限定在今天午夜,为的是让应征者没有办法制订详尽的暗杀计划,那就只有硬闯。这样他们就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借口,这些杂碎。”想到这里,奥奴比斯不禁咬牙骂道。

  对方在这时忽然来了讯息,奥奴比斯按下了接听的键钮,那始终象是有着阴云笼罩着的声音传了过来。

  “警察的目标好象不是我们。”

  有些突然,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开场白却是这样毫无意义的一句台词。

  “嗯哼,好在他们并非是来欣赏你的个人秀。”他懒洋洋地答道,带着戏虐和嘲讽,一边推上了“ColtEagle11.43mm”的保险拴。

  “想要另约时间吗?”他接着问道。

  她的回答却是文不对题。

  “我讨厌他们。”

  “讨厌谁?警察吗?”象是有些意外连万载不变的冰山也会有融化的时候,奥奴比斯的回应中带着些许怀疑。

  “是的。”那声音却是无比的坚定。

  “你?”他又问。

  “是的。”她加重了语气。

  “恨他们?”听着她言语中的仇视,奥奴比斯也不禁认真了起来。

  “是的。”她大声地对着对讲器喊叫道。

  他思索了半晌,才接着说道。

  “明白了…提一个要求好么?”

  “什么?”

  “别收线,对付这样大批的警察,我们也许会需要支援。”他冷冷地笑着,松开了手中的保险拴。

  TanfoglioTa-90的声音首先响了起来。如同回复他的要求般在他的耳边发出连连的吼叫,他甚至可以听见每一颗子弹划过枪膛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被这枪声扭曲了的,人鬼难辨的凄惨哀号。

  相同的声音紧接着也在他的身边响起,他向着每一个可以看见的人开火,这些人都并非他真正的敌人,但是他们都确实该死。

  人潮依然如永无止尽般涌入这杀戮之地,但是奥奴比斯却没有退避的理由。

  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在这大楼的某一个地方,有一个女子正手持大口径的手枪,在干着和他一样的事。

  这样的感觉很不错。

  在他的体内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大笑着。

  是的,邪恶的笑,但他因此而得到快乐。

  若这快乐也是邪恶的,那也无需用虚伪的眼泪去掩饰。他这样想着,如黑色的飓风般穿过两名黑衣人的身畔,一段雪亮的光芒从他的腰间划出,割开了其中一个的喉咙。另一个的面门吃了他狠狠的一枪托,仰天便倒。

  奥奴比斯顺手用右腕顶住他的喉结,左手翻转倒握的匕首抹过他的颈部动脉。

  鲜红的液体如喷泉般从割裂的缺口飚射而出,涂花了他的脸。他舔了一下嘴唇。咸咸的带着苦涩,和他的快乐很相近的味道。

  于是他狂笑,向着那蕴藏着更多快感的地方冲去。

  但他的拍挡却似乎是无法理解他的疯狂,和他表达情感的方式。

  “你笑什么?”她忽然问道。

  “你不觉得很讽刺吗?他们雇佣的杀手,现在却反过来将枪口对准了他们自己。”

  “讽刺,但并不好笑。”从对讲器中传来了撕扯布料的声响,而后她才接着说道:“杀人或背叛,都是很严肃的事。”

  “这么认为有什么好处吗?”奥奴比斯靠着墙壁坐下,在说话的这当口,他已被两名突击队员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飞扬的弹头打在他身侧的墙面上,迸出的火星照亮了他那杀气腾腾的脸庞。

  “它能令你冷静地思考。”玛多莎的声音有传了过来,不甚清晰的,仿佛她将什么东西含.入了口中。

  “思考使我迟钝,所以我更相信直觉。”奥奴比斯将装满子弹的弹夹推入枪膛。猛地冲出角落的暗处,举枪狂射。

  乌黑的枪口喷出的火舌在瞬间变成了他对面人影身上的空洞。

  “比直觉更重要的,是实力。掌握生死的实力。”

  他呼出了一口混浊的气体,强调地重复着最后的一个单词。

  TanfoglioTa-90的狂吼却在这时响起,直震得他的耳鼓发麻。

  “喂!你能不能离接受器远一点儿开枪?”他大吼道。

  而他的同伴,对于他的抗议却是始终置若罔闻。

  “冷静的思考可以清楚地衡量实力的差距,然后要做的,就只是选择合适的猎物而已。”

  “那看来我们这次找到的猎物嘴巴大了一些。”被称作死神的男子侧身闪过一颗流蹿的催泪瓦斯,用紧身衣的领子遮住了口鼻后说道。“它简直可以把我们一口吞下去。”

  那语声透过棉布传入他自己的耳朵里,变成一种如在罐头中说话的低沉声音。

  没有回答,但那支夺魂的短枪又是一阵暴响。

  然后,它的主人喘着气,以非常坚定地口吻说下去。

  “你太性急了,所以你无法理解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可恶!”密如雨下的一篷子弹在这时迎面而来,奥奴比斯在地上翻滚着躲避,却还是被一颗流弹击中了左肩。伤口那火辣辣的烧灼感撞击着他的神经,他咬牙将所有的力量灌注于左脚,猛地蹬向背后的墙壁,整个人便象游鱼一般向前滑去。

  ColtEagle11.43mm怒啸着射出摄人心魄的雷火,三名堵在走道上的突击队员的心脏几乎是在同时被炸得粉碎。

  又是一阵落花般的血雨从他的头顶飘落,奥奴比斯趴在地上,将脸颊贴向冰凉的地板,然后喃喃地问道。

  “你说的…那是什么?”

  “信念。”她答道。那声音听来也同样如虚脱般的无力。

  “它有什么用?”

  “它给我们活下去的勇气,以及希望。”

  奥奴比斯的眉梢跃动着,翻过身。鲜血正从他肩头的伤口中汩汩流出,他撕下腰间的一截衣服,草草地在肩膀上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然后趁着更换弹夹的余裕,说出了他的论断。

  “所以我们现在做的,就是用鲜血来捍卫这信念?但问题是…那只是你的信念而已。”

  “这重要吗?”她反问道。

  奥奴比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好象又被你说中了。是的,我所要求的,只是结果。至于其中的过程和方法,我不会去计较。”他伸手抚摸着胸前的吊坠,接着说道。

  “或许,这也能算是我的信念。”

  然后,他们便同时静默了下来,谁都不再说话。

  只是用手中的武器,反复地复述着他们各自的台词。

  一遍,两遍。

  嘶厉的悲呼声不时地响起,象是在为他们的对话作着见证。

  他们在世上最阴暗的地方探求着生命中的光明,陶醉于这瞬间的悸动之中,无法自拔。伤口的痛楚,生命的意义,在这力量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他们认真地感知着对方,倾听着对方的心跳。在这地狱般的杀场中,以疯狂的杀戮为唇舌,倾诉着心中的话语。

  一遍,两遍,不厌其烦。

  没有人说话,但对话从未停止。

  没有人求援,但援助从未停歇。

  他们并非并肩作战,但是他们的心却可以贴近至没有距离。

  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也许真的希望可以将这时间定格。将彼此之间的心胸,作为自己灵魂的最后归宿。

  然而,现实却是无法纵容他们的任性,随着大楼中突击队员和福勒克党徒人数的同时锐减,底楼大批的武装警察开始了突入。

  这场战斗,已步向尾声。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奥奴比斯用他那干涸的喉咙打破了沉默。

  “够了吧?差不多是结束的时候了。”他说着轻抚着“ColtEagle11.43mm”的枪管,无节制的工作已使它烫得搭不上手。

  “这些已经足够让纽约的市长先生好好忙活一阵子了。在那之前…在那之前…”奥奴比斯将最后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后停了下来,自嘲似的一笑,便又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老友。

  “那么…就到十八层的会议室碰头,如果你还能走的话。”她象是犹豫了一下,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硬。

  “这个你不用担心。无论如何,我是不会错过和玛多莎对决的机会。”听了她的答复,奥奴比斯淡淡地说道。

  “我也是一样。”她的声音中带着倔强,甚至令人无端地猜测,她说话的时候一定扬起了头。

  “是的,就是这样,让我们有始有终。”他在心里暗暗地说着,然后迈开步子向他们约定的终点行去。

  爆裂的声响在片刻之后,从两个方向包围了这栋铁壁般坚固的堡垒,吞吐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天幕,将半个夜空都照亮。

  “大约是在第三十层。”奥奴比以他敏锐的听觉测算着距离。

  “调虎离山吗?”他不停地奔跑着,耳边传来的脚步声是和他同样的错综而急促,黑影在他面前不停地倒下,耳边TanfoglioTa-90的怒吼接续地刺激着他的耳膜。

  “好聪明的小蛇”他不由赞叹道。

  “你这条乱吠的疯狗。”他的朋友立刻反唇相讥。

  “彼此彼此吧。”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走道的锻铁格栅,然后倒挂下去,用一根锋利的钢丝绞断了一名黑衣人的脖颈后才接着说道。“不过,找到你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奉陪到底。”耳机中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悲呼,之后,玛多莎那黑云般不祥的声音毫不示弱地回答。

  于是,两名赌徒之间的距离就在这你来我往的较劲中逐渐缩短,和那素未谋面的对手决一雌雄的执念引导着他们,使他们无坚不摧。在这仿佛被诅咒过的大楼之中,两条用生命和鲜血铺就的道路,正一寸寸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延伸着。

  在它们将要交界的地方,有着一间空无一人的暗室,似乎是隐蔽于这杀戮之地背后的另一个世界。

  又或者,是什么人特意留给他们的决斗场。

  但这些都并不重要,因为他们是真正的赌徒,他们无所畏惧。

  不知过了多久,第十八层僻静的走道上,终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这层楼面的地板全部都用硬木铺设,奥奴比斯那皮质的短靴和木质的地板摩擦,发出粘腻的拉扯声响。

  位居楼层正中的会议室共有两个出入口,分别联结着两侧通向安全梯的楼道,然后沿着这间房间的外墙,画出一个端正的长方形。

  选择了其中一条通路的男子,在绕过了一边的两间休息室之后,来到了那扇背光的大门前面停下。

  他将左手手按在做工考究的核桃木大门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持枪的右手再度紧握,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就在他迈入这房门的一瞬,暗室另一端的房门也恰巧开启。不假思索的,奥奴比斯举起了手中的ColtEagle11.43mm。骇人的枪声随之响起,弹头在那厚实的门板上开了一个大洞,一个闪电般的人影却在那微张的门户间所泄入的昏暗月光下一晃,直闯了进来。

  TanfoglioTa-90的嘶吼声中,三条猩红的线条飞旋着由地板的位置向斜上方射出,直奔奥奴比斯的面门。

  略一侧身,堪堪闪过了尖啸的子弹,“死神的使者”立刻还以颜色。硕大的弹头呼啸着划过ColtEagle11.43mm的枪膛,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但结果却只是落在了木制的地板上,发出“扑”的一声轻响后便再无声息。

  两个同样迅急的身影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滚去,在他们各自躲入可以藏匿的掩体之前,又一串火红的流火飞蹿。

  空旷的暗室中,他们用手中的武器交换对话,回响的枪声撞击着四周的墙壁,再弹回来。缺乏连贯性的枪声无论如何不能奏出完美的曲调,只是如悲壮的号角般反复鸣响。

  没有人说话,但他们心中都明白,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们生平所未见的厉害对手,也是和他们最相近的人。

  他们将身体蜷缩起来,调整因过度的紧张和兴奋而变得急促的呼吸,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大约三十秒种之后,他们的耐心便到达了极限。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将遮蔽着自己身体的护盾推向对方。

  完全一样的东西,两张柚木制的靠椅。

  交错而过的椅腿相互碰撞,倾斜的椅子后面,两张隐藏在玻璃假面后的面孔贴近至不足一米。两支粗大的枪管同时指向对方的头颅。

  随后,一股暗示似的香气迎面扑来,一串电光火石般闪烁的银色映入眼帘。

  “是你!”两个惊呼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声难分先后的问候。

  喧闹的空间突然沉静了下来,就象是有人用什么东西堵住了所有声源的出口。

  极缓慢的,两个面对着的赌徒拖着伤痕遍布的身体,巍颤着站了起来,在毫无光线的暗室中相对而立。

  那两支粗大的枪口依然对准了另一方的脑袋,但那尚且无法交汇的目光之中,有的却已不单单是杀意。

  他们就这样注视着面前这说不出是熟悉或陌生的人,良久不语。最后,终于同时大笑了起来。

  “果然是你…我可爱的邻居。”奥奴比斯摘下了耳边的对讲器,一直联系着他们的这根细线,现在已不再需要。

  “很意外?”那低沉的声音飘了过来。

  “只是有些兴奋。”微微的一笑,奥奴比斯首先放低了手中的武器。“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是吗?”他问道。

  而后,他的对手也象是放弃了对于他那漂亮脑袋的执着,将那乌黑的洞孔从他眉心的那条直线上移开。

  “也许吧,但是和你一样的,我不敢确定。”她那骄傲的嘴角又微微地翘了起来,一如他记忆中的冷酷难言。

  “你还真是象石头一样顽固。”他不知所谓地说着,低下头去,看了一眼胸口的链坠,幽幽地叹了一声。

  “彼此彼此。”她的回应同样的可有可无。

  “你受伤了?”奥奴比斯看着她左手腕上缠绕着的布条,似是随口一问。

  在他那满目通红的视野中,正有不知是血还是汗的液体从那层层包裹着的地方滴落。只是,即使是鲜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腥臭,也掩不住那一缕勾魂夺魄的暗香。

  果然,她只是耸耸肩,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奥奴比斯的肩膀。然后轻描淡写地,便堵住了他后面的台词。

  “你不也一样。而且…这也并不影响我们的约定。”

  “你是说…还要比下去?”奥奴比斯抬起头,将视线重新在那尖削的脸庞上定格。

  “有必要结束吗?”

  “确实没有。”

  他自嘲似的低喃着,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曾将他们的身体联系在一起的硬币。

  “不知道…这次会是正面还是反面呢?”

  “这重要吗?”她的眉角扬起,如讥讽般的反问道。

  “不重要,好象是这样。”他傲然回答着,炫耀般地拨动手中的钱币,闪亮的小东西从手心翻至手背,再经由那起伏的浪涛般律动的手指,传到中指和食指之间。

  然后,他将左手收回半握,拇指沿着中指的关节,熟练地向上挑去。

  钢制的硬币从他的指端激射出去,在空气中翻腾着,发出如银铃般悦耳的声响。

  这一次,他没有伸手去接。

  死亡的气息,从新吉斯瓦特大街三十号第十八层的静室中向外扩张开去,穿过了碎裂的窗口,掠过了破败的门框。

  两个纤弱的身影对峙着,倔强的心跳声如鼓点般激荡着空气,某种绮靡的色彩在他们的身体四周凝结着,沉淀着。

  他们是最杰出的杀手,他们坚信这一点,他们从不怀疑。

  于是他们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扣下了指端的扳机。

  单薄的枪声响过,一枚硬币跌落地面的清脆响声,若坠落的流星般划过天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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