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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元年,春日山城
淡淡的烛火如忧郁的情人般摩挲着精舍中的黑暗。空旷幽深的佛殿之中,只有两名女子默然相对。
其中一名女子年纪较长,身着白衣,肤色更欺冰雪。她眉似柳叶,凤眼含威。虽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是风姿绰约,不逊少女。只是那额头鬓角,尾纹深邃。如剑刻,似斧斫,却是一纵一横皆文章。便似她这一生仿佛。
她背对着佛坛,端容正坐。身后一尊毗沙门天圣像,高三丈九尺,执八刀,作忿怒之相,与那女子神情威势恰是绝配。说不出是人长了佛的辉光,还是佛予了人以霸气。
在她对面,一名忍者装束的少女躬身曲首,按膝而坐。两人之间,只隔着一领甲风长裙。
那裙子长约五尺许。通体赤红,颈束高雅,腰封纤细,足见其主身材曼妙,正与白衣女子相当。
“如此说来,传闻是真的了。信玄果然已不在人世了啊。”凝视那领长裙良久,白衣女子终于长叹一声,打破沉默道。
“吾主于半月前殁于信浓驹场,确是事情。”
忍者模样的少女顿首应道。
“那她临终之时,除了嘱你将此物进献于我,可还交代了别的什么话么?”白衣女子听那少女语声沉着,应对颇佳。遂举目而视。两人目光一撞,那少女却不慌乱,低头退让道:
“吾主只说,谦信大人只待见了此物,便知她心境。不必多言。”
“信玄哪信玄,你便是死也死得这般无懈可击么?”白衣女子摇头苦笑,叹道:“还是你也知道,你这一去,吾国之箭也将不再利耶?”
仿佛追思死者一般,白衣女子的目光散于檐下虚空,半晌无语。
约摸半盏茶工夫,她才抱起面前红裙,置于膝头轻轻抚摸。摇曳的灯火之中,那女子的白衣与膝上红裙相依相偎,倒好似是一对情深爱炽的恋人,在厮磨缠绵,悱恻而暧昧。
她那白如葱管的手指,拂过那精致的蕾丝刺绣,那巧夺天工的腰封裙褶,那名动天下的风林火山四如真言。一时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不自禁地竟垂下泪来。
而那少女也似是被谦信性情所感,面露凄楚之色。于是双手狠狠按住双膝,埋头而泣,不教哭出声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谦信说道。
“汝事已成,可速回甲斐。我自会遣人前往吊唁,以慰信玄在天之灵。”
少女颔首称诺,正欲退下,不想又被谦信叫住。
“我观君面善,兼之信玄独将此重任托付于你,想来必有缘故。汝究竟是何人?”
“在下马场伯庸,承大人慧眼亲睐,不胜惶恐。”少女俯首而叩,毕恭毕敬地应道。
“马场?”谦信闻言一怔,道:“那马场美浓守信春是你何人?”
“正是家母。”
“原来如此。”谦信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双目渐翕,再不说话。于是那马场伯庸也便砥首而退。
景胜奉命入府之时已近傍晚。整座佛院恰被残照涂得如覆朱砂,庭中不见仆役守备,连平日隐匿四处的暗部也尽数撤去。唯见其母谦信一人,擎壶执杯,斜倚院门。一面自斟自饮,一面默然注视着苑外那片竹林。
见此情形,景胜不免心下诧异。却又不敢出言相问。于是依旧如平日般恭谨地行至阶前,下拜行礼,唤了声:“母亲”
谦信听得女儿呼唤,抬起头来,涩然一笑。指着身边空地叫景胜坐了,满满斟了杯酒,递将过去。
景胜接过杯来,一饮而尽。又向谦信要了酒壶,斟满一杯双手奉上。
谦信也是一口干了,母女二人相视而笑,谦信这才言道:
“吾儿可知我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母亲必有道理。”景胜妙目微阖,低声应道。
谦信点了点头,反手自身后取出一物,展于景胜眼前,说道:
“你看这是什么。”
景胜定睛望去,入眼竟是一领甲风长裙。色作枫红,华美难言,正是其母时常提及之神物。当下惊骇难言,不禁失声道。
“战斗女神百褶裙!这是……”
谦信望着规仪尽失的少女,却未有指责教训,只是黯然神伤地道:
“此乃信玄遗赠。”
“如此说来,信玄果然已死。”景胜观谦信神色,自知失态。于是收敛心神,斟词酌句,又再问道。
谦信喟然长叹,答道:
“信玄与我交兵十余载,皆是身着此裙。所谓人在裙在。此物现既在我处,信玄自是已死,确凿无疑。”
说到此处,谦信话锋一转,复又问道:
“你可知信玄将此裙赠我,是何用意?”
“孩儿确实不知。”
听着谦信剖析,其实景胜心中已有分较,却只是佯装不解地道。
谦信素知乃女之才,不会堪不破此节。知其只是韬光养晦,自敛锋芒。当下也不说破,接着道:
“此裙乃武田家传之宝,与我长尾家苍穹之心连衣裙并称无上双铠。更是武田家督之证。信玄一生不曾服我,今知大限已至,却遣使赠我国之重宝,实欲借我信义之名,保甲信两国之土也。”
“母亲既识破信玄意图,将欲如何?”
景胜听乃母所言,与己之所判正和,暗自点头。复又猜度谦信所谋,果然亦不出所料。但听其言道:
“信玄一代枭雄,竟肯屈尊如此。我若欺其女稚弱,反攻其国,夺其城,不免贻笑天下。今我欲遣汝前往海津城。一则吊唁信玄,二则安抚胜赖,与其修好。吾儿意下如何?”
景胜素知乃母脾性,当下不便应答,只佯装思虑之态片刻。而后肃容正色,答曰:
“母亲不可。”
“怎讲?”
谦信见其审慎,亦收拾狂放之态,端坐以问。
景胜这才敢将心中担忧,和盘托出。
“胜赖血勇有余,才德不足。若知后方无碍,则必伐三河远江以图霸业。然德川织田皆世之豪雄,胜赖妄与其争,必败。武田若亡,则天下运势七分归于信长,吾母或可得越中能登,终难与之抗也。”
“胜赖倘有吾儿三分聪睿,则武田家或可保也。”
谦信闻言,微微点头,以示嘉许。却又言道:
“只是,吾儿虽洞悉天下情势,却有一事不明。”
“愿母亲教我。”景胜俯首道。
“信长世之鬼雄,此实情也。然,慢说她止有七分天时,便是给足她十分,吾何惧哉!”
说到此处,谦信傲然起身,步下阶去。景胜目随其后,只觉白影倏忽,如梦似幻。竟将那园中缤纷落樱,傲岸天竹尽数压了下去。乃伏地拜曰:
“母亲毗沙门天化身,确是不惧信长。孩儿错了。”
谦信闻言,回眸一笑。时光蹉跎,消于片刻,竟是人间绝色。景胜乍然而见,不由看得痴了。待得回过神来,谦信已然侧回头去,负手远眺。
“也罢,便依你之言,不事声张。且看胜赖如何处置,随机应变吧。”
最后,她如许说道。
是年十月,信玄之死终究大白于天下,其女武田胜赖发丧于信浓海津城,继任家督之位。
谦信遂召集从属商议应对之策。有老臣进言,当趁此良机收复信浓,甚而攻入甲府。谦信不允,答曰:“乘人之危之举,不齿为之。”随即绝音曲三日,并遣景胜出使海津城吊唁。
时值秋末冬初,景胜一行十二骑,取道善光寺,经腐女山而入信浓。抵达海津城之时,恰逢武田家宴,乃会甲信群豪于殿上,席间尽是十余年间生死相拼之人。把酒言欢之际,常有戒备嗔怒之色。幸而景胜年幼,未经合战。兼之天性淡泊,寡言少语,倒也处之泰然。
而那武田胜赖乃信玄四女,长景胜十岁,时年二十有七。面若珠盘,剑眉星目,着一身碇紫碎花裙,腰佩名刀天锁斩月。虽名为新任家督,实则得势已逾半载,正是懈怠渐生之时。今见景胜来吊,欣喜望外。只是筵席之上,不便恳谈,遂寒暄客套一番,即着人引往驿馆安顿。
次日,胜赖以赏雪为名,邀景胜入内府相叙。景胜不敢怠慢,着上杉家世传之黑丝绒覆地裙,颈坠明珠十二颗,乌发披肩,晨雪为妆,欣然赴约。
是日大雪鹅毛,深积过膝。胜赖亦换了镶绣武田家四菱家徽之朱色百褶裙,另取金环四枚,绾发束髻,手执团扇,迎景胜于中庭。
皑皑白雪之中,两位之后各自欣赏,相视一笑。其后的生死契阔,便尽付于不言中。
天正元年,冬,春日山城
窗外大雪初歇,剔透的冰凌如短匕般自屋檐垂下,窗边立一妙龄少女,只着睡袍,青丝堆卷,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雪景,面有忧色。
此女非是旁人,正是当今关东统领之女-上杉侧奉公景胜。
日前奉其母谦信之命,出使海津城与武田氏修好。其间无意得悉上代家督武田信玄病故之内情,延及自身,忧虑难当。而其性情深沉,不善渲泄,竟而幽禁自闭,苦思对策。
这一日方才起身,不及梳妆,便又忆及此事。不禁望雪兴叹,自伤身世。
正恍惚间,只听背后有人轻咳一声。道:
“吾儿为何如此不成体统?”
景胜闻言心下一惊,回首望去。只见门前一人,白衣胜雪,目蕴雷霆,正是其母上杉谦信。
“母亲。”景胜不及细想,俯首欲拜。却不想连日来水米未进,脚下一个趔趄,娇躯一晃,竟而摔倒地上。
谦信见状冷哼一声,也不答应。径自入得内室,引裾席地而坐。斜着一双凤目,冷冷睨视景胜道:“今日所幸是我,若是景虎见你如此,你要如何收场?”
谦信所言景虎,本乃北条氏康七女,时年二十一岁。只因谦信一生礼佛,不近男色,故膝下无儿。乃收养长尾政景,北条氏康,田山义续三家之女,以为继任。谦信一生不曾立嗣,也是砥砺三女之意。
景胜虽是谦信近亲,却是次女。而景虎有北条为靠,兼之才华横溢,甚得谦信欢心,现时羽翼渐丰,实是景胜劲敌。
原本谦信提及景虎,只为激励景胜,燃其心火斗志。不想景胜数日来郁积难解之心结,恰好也便在于此。遂颓然长叹曰:
“母亲若意属景虎,那便立景虎为嗣也罢。孩儿必当戮力辅佐,绝不敢有异心。”
“忤逆腐女!”谦信闻言狂怒,劈面一掌将景胜掴翻于地。道:
“汝母将你托付于我,悉心养育十余载,为的便是你今日这句话么!”
“孩儿确是不肖,愿领母亲责罚。”
景胜受了一掌,自知失言,却不慌乱。更危襟正坐,沉着以对。
景胜自海津城归返越后,其实已逾十日。交卸差事之后,便自称病,闭门不出。谦信初时不察,及至此日婢女前来哭诉,曰:
“少主已数日不饮不食,欲自绝于世。”方才惊觉景胜行止有异,于是亲临查探。
适才她见景胜形容憔悴,心下怜恤,有意慰抚。不想景胜应对无状,如拨逆鳞。难怪谦信震怒,几欲裂之。而今又见其慎重,谦信心下诧异,怒气反倒熄了几分。遂逼问道:
“你倒是与我说个明白,为何去了次海津城,便如野汉附体,消沉若此?”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孩儿自胜赖口中得悉一件机密,念及自身,不禁愁苦,以致磨折了意志。”
“原来当日信玄决意上洛之前,便已身患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惟其如此,更是挣扎勉进,究其深意,非为筑己之丰碑,实在胜赖作奠基之石也。只可怜天不从人愿,终究功亏一篑,病死途中。信玄临终之际,留与胜赖‘待机’二字,实不信也。此二字如千钧巨石,压于胜赖心头,令其惭愧无地,寝食难安,几难维持。我与胜赖一见如故,方才实言以告。我自忖若与胜赖异地而处,亦不免如履薄冰,度日如年,是以消沉若此。”
景胜言及此处,举目偷觑谦信。见其眉关深锁,若有所思。心知其怒已消,才又言道。
“胜赖与我,皆可怜之人也。”
“信玄与母亲,皆不世出之英雄。我与胜赖,不及万一。胜赖虽有勇名,逊于机谋心智。我虽性情坚忍,却欠才干人望。恭为之后,却无之威,此可怜之一也。空有大名之号,却受人掣肘,难得施展,此可怜之二也。声名之累,如负泰阿,此可怜之最也。”
说到此处,景胜神情已近潸然。竟是一十七年间,从未有过之悲容。
而谦信则只是听其陈诉,始终不置一词。及至哀痛至深之时,方才长身而起,作龙吟之啸,棒喝也似地道:
“胜赖或许如此,你却未必!”
不待景胜称诺,谦信已然一把抓住女儿臂膀,拽离地上,令其与已相对而视。
“信玄已死,而我却还活着!”
末了,她一字字地,对景胜如此说道。
天正五年,手取川
晨光初露,手取川上波光嶙峋,如有万千明镜映照天色。岸边一彪军马,呈梅花五行之状,背水而列。阵间旌旗流转,往来交通,井然有序。
此军实系织田一领,柴田胜家所率。分由织田家五大名将,各领一军。
左前六千四百军,着天青一色旗袍,乃枪之右左前田利家所部。北陆之狼,佐佐成政,则率军五千四百,着越中皮风裙,与其互为犄角。丹羽长秀麾下一万一千,尽服鸳色轻罗衫,是为左军。而池田胜入恒兴所属右军八千人,则皆为墨蓝雪纺长裙。柴田权六胜家自领中军两万,着黄底翠纹裙,以应其“破竹柴田”之雅号。
如此,五军共计五万八百之众。因悉越后之龙-上杉谦信亲率三万七千大军围困七尾城,乃奉信长之命,北上赴援。
不想未至松任城,却闻七尾城已然陷落。而谦信军至,只在旦夕。
柴田自忖自军星夜兼程,远来疲惫,难与之抗。正欲退兵之际,却不想手取川因连日豪雨,水位暴增,贸然而退又恐为谦信所乘。一时间,竟是进退维谷,人人自危。
然而柴田胜家不愧为当世名将。当此窘境,依然临危不乱。当即下令背水布阵,欲以死命,与上杉军一决雌雄。
时至正午时分,忽闻东北方向隐隐传来诵经之声。织田军从未与谦信交兵,军士不明究里,面面相觑。正自彷徨无地间,但见川口高地敌军突现。
来者尽着上杉家独有之白底蓝边水手裙,颈系墨色长绫,执“毘”字军旗,阵作车轴倒悬,倾原覆野,威压而至。
其时织田家正是如日中天,东征西讨,少尝败绩。然其所遇,若非老弱残兵,便是乌合之众。今日得遇军神亲临,觑真龙之怒,大将以下,不战先怯。
便在此军心涣散之时,只听那漫山遍野的诵经之声嘎然而止。
上杉中军一“龙”字大旗忽而闪现,迎风招展,仿若百合初绽,瑰丽难言。
不待织田军有所动作,杀伐之声接踵而至。一时间万马奔腾,寰宇震颤,竟如天崩地裂一般。
柴田胜家见上杉军威势竟至如此,饶是她身经百战,也不禁骇然,心知此战危矣。
于是当机立断,令全军渡河南撤,只留中军断后。
军令甫出,五万军女尽皆如释重负。遂抛靴裂裙,裸?身渡河。其间自相践踏,溺毙无数。手取川上,丁字裤与各色胸衣往来飘浮,蔚为奇观。
及至柴田本阵败退南岸之时,手取川水早已染作殷红一片。上杉军沿北岸一字开展,与柴田残军隔江而峙。
阵前一将,身披白底青花裙,执刀横马,踏水笑道:
“堂堂破竹柴田,竟不敢与我决战么?”
非是旁人,正是越后军神-上杉谦信!
那一刻,她便如孩童一般,烂漫而放肆地笑着。脸上那如剑刻似斧斫之深纹缓缓舒展,望来真是俊到了极处。
经此一役,信长再不敢与谦信正面交锋。直至竖年三月,谦信尽起关东之军,欲上洛与织田决战之时。忽得急病,殁于春日山城,享年四十九岁。
逝前有歌云:“一期荣华一杯酒,四十九年一睡间;生不知死亦不知,岁月只是如梦中。”
两年之后,上杉景胜得武田胜赖之助,击败谦信次女上杉景虎,继任家督之位。后臣服于天下人-丰臣秀吉,官拜从三品,中纳言。
而武田胜赖则果真如景胜所言。为声名所累,才德所限,众叛亲离,兵败自刃。
这是天正十年的事。
距第一次川中岛合战,千曲川畔相争,已是匆匆二十九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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