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文人非是别人,正是自己父亲临死前结拜的义弟邓剡。他为何没死,为何投降了鞑子,如今又为何押送文伯伯?一堆的疑问在陆崖的心中生起。
只听伯颜接着劝道:“如今大事已定,张大帅却身受内伤,需要修养些时日,因此派我们三人先押送文天祥回大都,不管怎样,我三人还需同心协力,此事只我们几个知晓,可见张大帅对邓兄非常信任,将来必委以重任,李将军,不要动怒,可别伤了邓兄。”
陆崖听得真切,心中想蒙古人不都是坏人吗?向南的爹爹倒真是好脾气,帮着邓叔叔呢。他哪里知道这几句话表面上是劝李恒,实则是安慰邓剡,告诉他将来有好处,叫他安心办事,否则李恒杀了你,我可也管不了。
邓剡自然听得出这话外之音,只是如今寄人篱下不必辩解。
接着伯颜又用叽里咕噜地对李恒说了几句,陆崖可听不懂了,转身看看向南。向南知道陆崖不明白,低声道:“爹爹叫他别得罪张弘范的人。”
屋内三人又谈了一会,大概就是商议些路上的事宜,李恒和邓剡也未再有口角。向南有些累了,便拉着陆崖到一旁的大石上坐着,谈一些儿童的趣事,陆崖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接近邓剡,好询问他别后的经历。
等三人谈完出来已经接近晌午了。伯颜叫邓、李二人先退下。
向南则带着陆崖走进房间,在门口四人便擦肩而过。李恒见向南带着个鼻青脸肿的丫头,也不以为然,便带着门口两名大汉走了。
向南径直走进里面,去给伯颜见礼。这时,邓剡猛然间见到陆崖,先是一愣,刚要招呼,想起伯颜在内,忙忍住,见陆崖也看着他似有话要说,便轻轻摇摇头,指了指后院。
陆崖会意,心想邓叔叔与我家来往甚密,如何能不认得我?他摇摇头是叫我不要出声,指了指后院是叫我等下去后院找他。我的亲人已经死光了,如今忽然见到邓叔叔,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反正现在活着死了,对我来说已经没太大的分别,不如等下去见见他,看他有什么话对我说。
“发什么愣啊,爹爹叫你进来呢。”向南见陆崖站在门口发愣,便叫他进来。
陆崖发愣的这会,向南已经和爹爹把要带着他走的意思说了。
陆崖无奈进前叩拜伯颜:“伯伯好!”
伯颜见他在门口未进,还以为陆崖很有礼貌呢,他可不知道这小子在发愣,见他叩拜,心里喜欢,便笑道:“小小年纪倒很守规矩,不错。”
向南道:“爹爹夸你呢,还不谢谢?”
陆崖心里不太服气,比那赵昺皇帝的架子还大呢,但此时也别无办法,只得说道:“谢谢伯伯。”
伯颜“嗯”了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叫陆丫,”向南抢着说道:“丫头的丫。”
陆崖暗暗叫苦,这叫什么名字啊?
伯颜笑道:“真是乡下的土名字。听小南说昨夜在海边遇到你,见你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甚是可怜,打算收在身边当个丫鬟,你愿意吗?”
陆崖略一沉吟,心想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向南道:“别问了,爹,她可愿意了呢。”
伯颜见女儿很喜欢这个丫头,也就不再问些什么,“好吧,不过你是汉人,回到大都以后不可在内宅服侍小姐,记住了吗?”
向南替陆崖回答:“好了,好了,记住了。”向南知道蒙古等级森严,想和陆崖一直朝夕相处绝无可能,不过这一路上有他陪伴也已经很不错了。
陆崖心中则叫苦不迭,本来不像去大都,但那伯颜已经发话,怎么好反驳,惹恼了他,自己的小命不保。
二人辞别伯颜,刚要迈步出门,就听伯颜在房内喊道:“你是皇帝赵昺!”
陆崖吓了一跳,正在想要怎么回答,向南却道:“爹,说什么呢?她是陆丫,是个女的,怎是皇帝?”
伯颜将信将疑,看着陆崖,陆崖道:“我不知道皇帝赵昺是谁,我真是个丫头,不信我脱了裤子给你看。”说罢就要脱裤子。
向南也凑过来道:“快脱,快脱,我来帮你。”说完伸手去解陆崖的裙带。
伯颜又道:“算了,算了,快下去,这小南真不知道害臊。”他哪里想到两个孩童,看似顽劣的举动,实是在故弄玄虚,一个八岁的顽童居然敢在他堂堂千户大人的面前说谎。
二人出了前殿之后,陆崖对向南道:“不好,你先在这等我,刚才被你爹吓出屎来了。”说完向后院跑去见邓剡。
向南在原地跺着脚,“我的衣服全要被你弄脏了,快点回来。”
邓剡在后院等候多时,见陆崖来,先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带着他到庙中一僻静处,又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拉着陆崖坐在地上,压低了声音道:“孩子,原来你还没死。可担心死我了。丞相可好?”
陆崖叹息道:“爹爹已经死了吧,我也不知道。我一醒来便在这寺院中。昨晚我还见过一个老僧,刚才偷偷听你们说话,那老僧似乎已经被李恒杀了,是吗?”
邓剡面有愤恨之色,道:“不错。本来昨天半夜我们来时是要暗查小皇上的下落,他找不到,便恼羞成怒,将这一庙的僧人全都丢到海中去了。奇怪的是怎么你却没事。”
陆崖道:“想必搜查到后院的时候,我刚好在那个叫向南的小姐房间里面,外面的事我却一点都不知道呢。”
“原来如此,”邓剡道:“李恒手下有两个人,一个叫黑塔,一个黑山,既是保镖又是杀手,他们杀人时哪里会有痕迹?也算是你命大,在鬼门关又转了一圈回来。不过你怎么认识向南的呢?”
陆崖将经过讲述一遍,自然把尴尬的情节都省去了。
邓剡“哦”了一声,道:“难怪你要男扮女装。如今你若逃走很可能被认作皇上,那时恐怕难逃一死,你孤身一人,跟着我反而安全。不过此去大都不远万里,你可愿意吗?”
陆崖答道:“我不愿意……”说罢眼中已经噙满泪水。他年幼无知,心中虽觉感慨万千,却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此时的心情,话只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邓剡劝慰道:“傻孩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刚才你也听到伯颜老贼所说的了,等到了大都你便不需要在内宅了,那时我再想办法带你到安全之所。如今皇上似乎尚在人间,等将来若要复国可全要仰仗着你们这些后辈。你可知我为何诈降?便是后来在牢中想到此节。”
陆崖道:“原来叔叔是诈降,我也正想问你呢,到底怎么会投降,又怎么会来此?”
邓剡道:“此事说来话长。七日前,崖山一战……”
陆崖心中道:原来已经过去七天了,我到此时方知……
“……我们大宋的人马全军覆没,”邓剡接着说道:“我本想追随大哥而去,怎奈被张弘范屡次救起,现在想来那日的情形,仍似历历在目……”邓剡顿了顿,理清一下思路,接着道:“那张弘范劝我投降,我自然执意不肯,他便将我关在牢中,在那里我遇见了文丞相……”
陆崖问道:“文伯伯还活着,他好吗?”
邓剡道:“难得你有心,还惦念着他,你文伯伯他还健在,只是……被施以膑刑。”
陆崖问道:“什么是膑刑?”
邓剡叹了口气:“哎,你还小,等到了大都,你我有时间相处,我多教你读些书你就明白了。文丞相的气节叫我好生佩服,受了那么重的刑罚居然也未曾投降。后来我跟他说了崖山海战的经历后,他痛不欲生,以头撞地,欲以死殉国,我劝说了好久他才作罢。
我说:‘皇上或许未死,将来还有复国之日,你我可暂时诈降,待有机会做个内应’。
文丞相却说:‘你可以投降,将来若有那日,也可以有罪之身,做有用之事,但我身为丞相绝不能投降,大宋臣民需要有个表率,如此才能团结一心,便叫我来做这个表率吧。’
我无奈只好答应,对丞相说:‘那叛徒这个千古的骂名便由我来背,希望后世会有公论。’
如此我便投降了张弘范,他便任我为师爷,又叫他儿子张珪拜我为师,叫我闲时教张珪些历史、兵书方面的东西。后来传闻太傅遭海难,不知是生是死。
那张弘范居然在海难处得了大宋皇帝的玉玺,前日他旧伤发作,又恐夜长梦多,玉玺有失,便将玉玺和文丞相交与伯颜、李恒,叫他二人先行赶回大都,自己则暂留养伤。
张弘范命我也跟着前来,表面上表示对我信任,实则是想考验于我。我暗自思索,这倒是个机会,或许可以在路上将文丞相救出来,再带着玉玺逃走,只是想不到在此能遇见你。”
陆崖听完,觉得世事变迁太过无常,忽然想起文天祥,便问道:“文伯伯在哪里?我想见他。”
邓剡道:“在庙外的车上。时间不早了,别叫向南疑心,你快快回去,路上不要与我交谈,也不可与文丞相交谈,只装作不认识。等到了大都后,我再想办法接你。”
陆崖又问道:“那这玉玺和文伯伯,怎么办?我们怎么救文伯伯出来?”
邓剡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不会武艺,实在想不出办法,但有机会我一定尽力而为,若能救出更好,若救不出我也只好跟着一起死了。”
邓剡怕陆崖耽搁太久,被人怀疑便叫他先行回去,自己则去探望文天祥。陆崖匆匆回到向南的居所,向南有些不悦,问他为何去了这么许久,陆崖谎称昨夜受凉,又吃了许多点心,肚子疼。
向南这才不再问他,还命人煮了点糖水给他吃。
当夜,向南叫陆崖在他房间睡下,陆崖不肯。
向南道:“你若回去必然若得爹爹疑心,别把你当皇帝杀了,今夜便委屈了你,在桌子上趴一晚吧。”
蒙古人入主中原未久,对封建礼教本就不怎么放在心上,况且二人年纪幼小,因此向南倒并不在意。倒是陆崖因从小受到孔孟的教育,觉得很尴尬,可迫于无奈只好勉强将就一晚了,晚上便思量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去看看文伯伯,不知不觉的也就睡着了。
二人入睡之时,李恒又把这寺庙周围搜寻了一遍,自然没有找到赵昺的尸体,因此伯颜便决定第二天启程赶奔京城——大都,至于赵昺未死的流言,伯颜也只当是宋人不甘就此亡国的胡话而已。
第二天一早,众人简单吃了早饭,便打点行李准备上路了。
陆崖本无什么行李,不需要收拾,倒是向南一件一件的东西一大堆,陆崖与向南知会一声去出恭,偷偷来到寺院前。
果如邓剡所说,文天祥便坐在一辆囚车之上。
陆崖只见文天祥眼窝深陷,瘦骨嶙峋,形容甚是憔悴,与昔日羽扇纶巾、神采奕奕的卓越风采相去甚远,也不知忍受了多少折磨。他见周围并无守卫,便近前与文天祥见礼:“文伯伯,你可好?”
文天祥缓缓地睁开眼睛,仔细打量陆崖,见是一个丑丫鬟,不知是谁。
陆崖见他没认出自己,便道:“我是崖儿啊,陆秀夫是我爹爹。”
文天祥这才认出是故人之子,暗淡的眼睛似乎有些光芒,但转瞬即逝,“原来是崖儿啊,你如何到此?邓剡说你们全家已经死了。”
陆崖忍住悲伤,把前情简要诉说一遍。
文天祥点点头,笑道:“好孩子,你也真是命大。真希望有一天我能活着看到你和皇上都能长大成人。”
“一定会的,文伯伯,”陆崖劝道:“你别害怕。”
文天祥看到天真的陆崖,仿佛就感觉看到了皇上一样,心中觉得暖暖的:“我不害怕,我没什么好怕的。哎——!”文天祥长叹一声,道:“人的愿望总是虚幻的,我纵然有愿,却无力实现,如今我已决定一死,便不再怕什么了。”
文天祥说得慷慨激昂,那瘦弱的身体里似乎流淌着无限的能量一般。
“崖儿,你不要命了吗?”这时邓剡边跑出边来对陆崖说道:“被鞑子发现你认识文丞相是有杀身之祸的。”
邓剡来到二人近前,将一碗粥递给文天祥:“丞相,先吃点吧,等下我们好赶路。”回过身来训斥陆崖,低声道:“昨天我与你说什么了?你怎么全忘了?”
陆崖慨然道:“文伯伯不怕死,我也不怕。”
文天祥放下碗,对邓剡说道:“光荐,算了,难得这孩子忠义,你我虽身在炼狱应感到欣慰才是。这粥我不喝,你拿回去吧。”
邓剡道:“丞相,你已经绝食三日,再这样下去,恐怕难到大都了。况且你的伤……”
陆崖关切地问道:“文伯伯,你受伤了吗?”
文天祥指了指自己的腿,微微冷笑,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膑刑。”
陆崖伸手摸去,发现文天祥的膝盖已经没有了,才知道膑刑是什么,哭道:“怎么能如此残忍地对您?”
邓剡道:“那伯颜怕路上文丞相逃走,便对丞相用了此刑……其实丞相是文人,就算逃走也恐怕不可能,他们只不过是想摧残丞相的心志罢了。”
文天祥依然笑道:“他们拿我没办法而已,崖儿不必担心。”
陆崖见文天祥的笑容倒仿似得胜了一样,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拿陆秀夫没办法,但还是暗暗佩服。
这时,李恒等人收拾完毕,已经出得寺来,见到陆崖先是一愣,便问邓剡:“这小丫头怎么到这了?”
邓剡心道不好,他虽然博学,可应变却不足,生平又极其耿直,不会说谎,脑中飞快地运转,却想不出如何解释,因此一时语塞。
陆崖却极为淡定,道:“大小姐见这位老伯还没吃饭,大小姐可怜他,便命我送饭给他。”
李恒忽见陆崖眼圈泛红,似是哭过,便恶狠狠地追问道:“你如何哭了?你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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