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开驿站中的窗户,只见低垂的柳枝下的干燥黄沙土上印着阳光的斑驳点点。一个戴着宽沿铁盔的武士正弯着腰捧着一束草看马咀嚼进食;一个戴着方巾穿着长袍的人正对这边的某人打躬作揖。
白凤娇的目光不必远眺,只是眼前的小小景象,已与在苗疆的感觉大为不同。
屋子里,饭菜已经摆上桌,同座的人还有出使武昌的苗使龙答;以及龙家头领之子龙二,这个龙二便是白凤娇本来要嫁的人。不过现在百姓和龙姓已很容易地达成了妥协,联姻要继续,只不过从白家族中重新挑选小娘嫁给龙二,两族继续联合对付石人教的威胁。
白凤娇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见龙二蒙头蒙脑的,便小声问:“还没消气?”
龙二道:“我不是气,是觉得白姐姐可怜,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武昌有什么好的,这地方也不远了,也就是地方平点,没那么多山。坏处可就多了,我们过日子和汉人不同,难不保他们嫌这嫌那,白姐姐不受委屈?”
老头子龙答也帮腔道:“别说汉人了,同是苗人,边寨外面的熟苗还看不惯生苗。”
大伙儿对这桩和亲在心理上都不怎么舒服,白凤娇是苗疆出名的美女,却要嫁给外族,感情上总是不愿意。特别是龙二,虽说苗王会另外在族内挑女子嫁他,但无论怎么挑龙二还是觉得没人比得上白凤娇。
“偏见?”白凤娇用一个苗语词汇大概表达了意思。
龙答点头道:“在苗疆见着汉人,总觉得他们和咱们不一样。咱们的人到别的地方,也该差不多,反正是外人。”
龙二指着自己的锥形高帽子,就像堆了一坨牛粪的形状,说道:“今上午护送我们的汉人武将,还笑这个。”
白凤娇沉默了一阵,上下打量着龙二,这小子又黑又瘦,不过脸长得还算周正,胳膊腿也不歪。她突然问:“龙二,你是不是真喜欢姐姐?”
饶是苗人女子大胆,当场还有龙答等人,白凤娇突然问出这样直接话来,龙二也有点尴尬,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垂下眼皮使劲点了点头。
白凤娇见状道:“你敢不敢半路把我截走,又有办法摆平这事?”
龙答吃惊道:“可不行,若是白姑娘反悔了,起码得赶紧派人回去告诉苗王和龙家头人再作打算!龙二,你记得头人是怎么说的?你决不能胡来!”
众人遂沉默下来。
于是一行人在醴州骑兵的护送下继续向东走。一路上多是晴天,只是天气比较炎热,行程要避开正午和午后的一段时间,一路相安无事。
到了武昌南城时,只见城楼上一排火枪齐鸣,如同放鞭炮一般。白凤娇从马车里看过去,睁大了眼睛打量前面的城楼,这么高大巍峨的建筑,如一座山一样耸立,她着实是第一次见识内地重镇的气势。城楼外面一片房屋一望无际,不知有几多人口聚居于此。
就在这时,一群马队从城门口列队出来,她们戴着贴金扇翼头盔,脸上带着面具,身上穿着红色打底的骑射胡服,紧身的衣裳将女性美丽的线条呈现出来,腰佩长剑骑着高头大马,正是英姿飒爽如同一道美丽的风景。
随行的苗人神色异样地看着新奇,就连醴州调遣的护卫起兵也是第一回见到这群女骑士。马队行至这边前面,一个戴着帷帽打扮不同的高挑女子下马行礼道:“内侍省奉贵妃夫人之命,前来迎接苗王公主。”
苗使龙答出面见礼,用十分生涩口音很重的汉话与内侍省的人问答了几句,便重新上马车,由女骑兵队开道进城。
城池正中的十字大道上,两边同样站满了百姓围观,人们听到消息说来的是苗族的公主,许多人一辈子没出过武昌地界,自然要来看稀奇,瞧瞧传言中的苗族女子长什么样。可惜只看到几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什么也瞧不见。不过开道的那些女骑士也叫围观的人不虚此行,同样算是瞧见了稀奇。但凡有王公贵族出行,也能看到宫女,但骑在马上撇着剑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庭广众还真是第一回见到。
人群里有人卖弄地对周围的人说:“察院街那边的楚王宫里头来的娘子军,王宫里头除了楚王和现在的建文皇帝,都是娘们!”
一队人马行至察院街楚王宫望京门前,只见门口同样有百八十来人列队,正是周忠率领的王宫仪仗队,这帮人就是卖相好出来做样子的。看起来整肃威武,但真正打仗的人马没这么干净整洁细皮嫩肉。
不过白凤娇算是长见识了,男人也可以这么讲究。只见这帮军士穿着崭新铁扣子的平整制服,内衬领子是白得如雪,手上还带着白手套,腰上挎着佩剑,站得笔直,跟贵族似的。一个身材瘦削帽子压得很低的小将走上前来,用很凶的声音喝道:“王宫重地,除苗人公主外,余者一律不得入内!”那仰着头的架势,给人一旦说不拢就要拔剑拼命的错觉。
就在这时,从宫门中出来了一帮人,前面一个穿红袍的中年文官,身后还有一些青和绿袍服的官吏。这文官比小将和气多了,上来说道:“老夫礼部尚书郑洽,奉湘王之命前来迎接苗使。苗使可下车见面,稍后老夫便送苗使到礼部礼官先住下,再与朝廷官员商议大事。”
苗使龙答、龙二等穿着奇装异服的人终于走了下来,上前与郑洽见礼说话。苗使当面说道:“若只让公主一人进宫,身边连个照料的人都没有。”
郑洽微笑道:“苗使勿忧,老夫与守将说说,可以带随从进宫的。”
旁边一个官员轻轻说道:“不过都要搜身,这是宫门的规矩。”龙答等人顿时面露怒色,“岂有此理!”郑洽忙好言道:“您放心,搜女子身的都是宫女,绝无不敬之意。王宫进出方位甚严,对谁都一样,我们无轻视之心。”
龙二嚷嚷道:“白姑娘为何要单独进王宫,我们一起呆在行馆,把事议清楚了再说!”
一个官员道:“这可不行,苗疆公主会成为宫中王妃,不能随便在礼官下榻,这不合礼。必须在王宫中安排房屋住下。”
龙二越说越怒,“我们不是囚犯,想住哪住哪!”
官员冷冷道:“到了武昌,你们就得听咱们的规矩。”
这时郑洽喝住部下,对龙二道:“勿为了小节伤大义。老夫出面,下令破例不搜身,你们看这样如何?”
“郑大人……”属下刚要劝,郑洽抬手制止道:“这点事老夫能担得起。”
苗使这才同意,双方不欢而散。白凤娇的马车被顺利送进宫门,但因为刚来就出现的争执,给她心头蒙上了一些阴影,心情不甚愉快。按道理汉人是很有礼节的,哪有客人一来就要搜身的道理?难道纸面上说和亲结好,背地里还提防着苗人谋刺他们不成?
楚王宫里的亭台楼阁精巧园林渐渐又吸引了她的注意,一派富贵大气的景象,联想到之前的卫队模样,白凤娇从几处就看出张宁的实力比以前大得多了。想三年前,他只有一点人马占了个小城面临大敌,还亲自跑到苗军大营中议和,和如今占着大城兵精将广的状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和亲近的侍从白苣在一个湖泊边的房子里下车,顿时看到有十几个宫女等候在那里,分列两边纷纷屈膝行礼。接着就什么都不用白凤娇操心了,有人引她到卧房休息,又有人打热水要她沐浴更衣,连换洗的衣服都早就准备好了。给她准备的是一身丝绸做的汉服,白凤娇本来不抵制穿这种衣服,但一想起在宫门口的事,便拒绝换这种衣服。
没过多久,便有人来禀报:“湘王来了,白姑娘是否要出去迎接?”
白凤娇摸了摸自己的湿头发,用流利的汉话道:“我还没收拾好,你们把他带进来等等罢。”
过了良久,她才慢腾腾地带着近侍白苣去客厅见人。这白苣是从小就跟着她的,最熟悉亲近的人,几年前她隐藏身份出来随性冒用一个名字,就是白苣的名,不过那次白苣没和她出来。
张宁正淡定地坐在椅子上喝茶,也不知等了多久。他见到白凤娇,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白凤娇抬头瞧了一眼,轻轻行礼道:“让湘王久等了,请恕罪。”
张宁摇头道:“今天知道你要到武昌,我也没出门在宫里都等一天了,多等这一会儿不算什么。”
“哦?”白凤娇似笑非笑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
张宁道:“我又不便亲自出去接你,那样做太过张扬,不一定是好事。”他故作轻松地说。面前这个女子有点陌生,毕竟三年没见过了,也没书信来往,以前见面相处的时间也不长;但又像很熟悉,他至今还记得在苗军大营她私自通风报信,不顾后果帮助他的诚意,她的一笑一颦。
她的头上用布帕包着一部分头发,还有点湿的青丝垂在两鬓,衬托着一张秀丽光洁的椭圆脸,如同青山绿水一般充满了清新。看来就算是深山密林地区,也总会出美女的,白凤娇放在什么地方都算是很漂亮的女子。要不是她身上穿的青红花纹繁复的宽长衣裙,以及一些充满异域风情的白银玉石装饰、奇大的耳环,模样看起来和汉人也没什么区别。
周将军干了件好事,本来张宁已经不奢望得到这位曾对自己有情有义的女子,今朝总算不必在回忆遗憾时叹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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