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到——诚王殿下接旨——”
官道上碎冰飞溅,雪泥被高扬的马蹄甩上了半空,黄骠马与绿衣宫监的影子已经飞快消逝在道路尽头,一路呼喊的声音犹自未散,惊鼓急雷一般回荡在随众卫队诸人耳边。跟随诚王赶往燕山的卫队人数众多,锦衣铁甲,高头大马,潮水般覆盖了官道,一眼望不到边际。此时人丛正中分开一条通道,令飞马传旨的宫人通过。
诚王车驾已在前方停驻。
一身玄色道袍,头戴高冠的诚王,缓缓步下车驾,拂袖挥退上前搀扶的哑老,负手站定,两鬓白发被寒风吹得激飞。手捧圣旨的宫人上前三步,躬身说道,“诚王殿下,请接旨。”
“本王在此,宣旨吧。”诚王昂然负手,竟不跪下。
宫人僵了片刻,咳嗽一声,惴惴展开手中黄绫,“诏谕:太皇太后凤体违和,燕山行宫地处僻寒,不宜居养,着即命诚王亲往永乐行宫迎奉太皇太后鸾驾回宫。钦此!”
宫人将圣旨高举过头顶,等待诚王接过。
诚王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有须发袖袍在风中张扬飞舞,“皇上一片孝心,太皇太后心中有知,也当安慰了。只是她老人家病体虚弱,已不堪车马之劳,本王也不忍令太皇太后再受辛劳,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太皇太后居于行宫,也是先帝的遗命,本王奏请陛下三思。奉老尽孝,乃为人子孙之本,若是陛下能御驾亲临行宫探望,太皇太后必当更加欣慰。”
传旨的宫人听得面色发白,想不到诚王竟公然抗旨不遵,言下之意,更似讥讽皇上若真存了孝心,就当御驾亲来探望。
诚王冷冷眼风扫过那道圣旨,径自掉头登车而去。
车帘再度密不透风的放下,座前金案上,搁着今晨送到的密函。
诚王再一次展开来读了一遍,欣欣然,如览绝世妙文。
密函捎来了震动朝野的讯息——于廷甫这老贼,终究熬不过,死在了这个绝佳的时候。半面银甲覆盖之下,诚王的脸,因森然笑容而扭曲成奇异形态。
天意如此,该死的人,死得其时,该病的人也病得恰是时候。
“母后,我知道,您这是到了最后仍要助孩儿一臂之力。”诚王喃喃自语,语声微颤,“这一回,孩儿不会再辜负您了。”
黄昏时分,浩浩荡荡的车驾抵达了燕山脚下。
诚王却下令卫队原地宿营,自己宿于驿馆,只因天色已迟,不欲入夜再入永乐行宫,惊扰太皇太后的静养。
是夜,驿馆中早早熄了灯火,人马各自歇息,只有一列巡夜卫队从侧门出来,悄无声息进入驿馆后的密林。一行人踏了积雪簌簌而至,林中早有一辆马车等候,哑老亲自提了风灯,躬身迎上来,搀扶着一个身着卫兵服色,斗篷遮头的人,登上马车,沿林中小道驰去。
马车中的人,卸下斗篷,正是诚王。
寒夜罡风吹得车帘刷刷作响,简陋的马车不抵严寒,诚王却面色如春,隐有急切之色。哑老也是满面微笑,以手势向诚王说道,“一切安好,王爷就快要见到了。”
诚王颔首,叹了口气,大有唏嘘感慨。
马车驶入山脚下一处极偏僻的山村,悄然在一户农舍前停下。
院中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农舍门窗紧闭,门缝里透出微弱光亮,黑沉沉的院落里,迅捷无声出现了几名黑衣人,一齐来到马车前屈膝行礼。哑老先下得车来,一摆手,黑衣人们退后,农舍门房徐徐开启。诚王步下马车,随哑老走入了门内。
农舍之中,却燃着最好的宫炭,地上铺了落足无声的厚毯,一应用具都是王府里送来的,垂手侍立的八名仆妇也是哑老亲自挑选的人。一名老年仆妇躬身挑起通往内室的帘子,诚王顿了一顿,迈步入内。
内室只有两名乳母,守在摇篮边上,齐齐朝诚王跪下。
诚王一步步走向摇篮,俯身抱起襁褓中安睡的婴儿,刚刚足月的孩子,眉眼还不分明,诚王目不转睛凝望婴孩的脸,眼中狂喜,双手微微发颤,“这才是我的儿,我的儿……”
哑老眼中也激动有泪。
襁褓中的婴儿被惊醒,睁开眼睛,懵懂的看了一眼,又歪头睡去。这双眼睛是黑色的,诚王一见,心中仿佛空了一下。再也不是迷离如琥珀的颜色了,拥有与他少年时深爱过的女子一模一样眸色的另一个儿子,虽流着他的血脉,却是再不会认他为父了。盼了这些年,终究盼来的,只是绝望。
哪怕以江山相让,也换不来父子之情。
那至尊无上的皇位,本是自己的,千秋之后终要传于子孙,而他曾以为,此生只有那一个不能相认的儿子,虽不甘心,却也拱手相让。到头来,那白眼狼得了皇位,竟再不认这个父亲——既然如此,我能成全你,也能毁了你;这江山,我能让给你,也能再夺回来!一个逆子不肖,还有别的子嗣,日后大好江山何愁无人为继!
诚王笑得切齿,笑得快意。
这一生大憾,原是父子不能相认,如今真真切切抱在手中的孩子,是自己正大光明的骨肉。以近半百之龄,再获麟儿,诚王望着手中婴孩,喜悦激荡不已,只觉平生的缺憾与不甘,愤恨与失落,尽都被这个小小婴孩弥补了。
这个孩子得来不易,为了避开那个逆子的耳目,不得不将两名已有身孕的侍妾远远送走,藏匿在外。两姬先后诞下了一儿一女。为免事多枝节,走漏风声,那个没有价值的女婴,一生下来就被溺死了。两个侍妾也都在生下孩子之后,即被赐死。这个襁褓中的男婴,并不知道,自己的降世是以这许多人的性命为代价,包括他的生母,更不知他的诞生将要给这天下带来怎样的翻覆。
这孩子被藏匿此处,不可见光,一旦被皇帝察觉,便是大祸。哑老以目光暗示诚王,此地不宜久留,隐蔽要紧,看过了孩子便走吧。诚王将孩子交给乳母,临走前回头喃喃道,“你我父子,无需忍耐太久了。”
车驾沿着来路返回,雪地上留下深深车辙。
子夜里,风中又聚起了一簇簇,一团团的雪片,漫卷飞舞。
次日清晨,雪霁云开,晴日朗照着通往驿馆的官道上,又有一列人马疾驰而来。虽仪从甚简,卫队的服色仍赫然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车驾在驿馆前停下时,诚王已亲自迎出,阔步来到车前,恭然搀扶车中人落驾。
一个苍老沉劲的语声从车中传出,“不敢劳动王爷。”
步下车来的老人,须发皆白,高大身躯裹在重裘之下,虽老迈而不失威严仪态。诚王以晚辈之礼相见,直称一声,“舅父安好。”
来者正是高太皇太后的胞弟,早已退隐在野,不问朝政多年的武成侯。
昔年高太后当朝,执掌禁军的统帅,正是武成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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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侯爷?”
倚在枕上,云鬓松散的华昀凰,听得这个消息也有了一丝异色。
今日不觉醒得迟了,又是大雪纷飞的天,倦怠里慵然未起,直到尚尧散了朝,来了昭阳宫,她仍还在床上。见了昀凰这般慵懒模样,芙蓉春色染上两靥,尚尧原本铁青的脸色,这才转缓。她笑问龙颜为何不悦,他冷冷扬了扬眉,接过宫女呈上来的茶喝了一口,将驿馆飞马传来的消息说与昀凰。
太皇太后病危,高老侯爷赶往行宫探望,于情于理都是自然的。
只是当年宫变,高太后失势,遭先帝软禁,恰恰是因她身为禁军统领的胞弟武成侯临到最后一刻,明哲保身,没有趁先帝庙祭之际发难,以致高太后一败涂地。先帝将高氏外戚的势力从朝中尽数拔除,唯独对武成侯网开一面,保留了他的爵位,只撤去兵权。武成侯也识进退,随即归隐在野,多年不问政事。尔后的夺嫡之争,连番风云变幻,这位老侯爷从未牵涉半分;多年来太皇太后幽居行宫,武成侯也从未前往探望。
如今禁军中身在高位的将领,颇多是当年武成侯一手提拔的,论治军,论威望,武成侯的赫赫威名,远胜今日姚湛之。
武成侯恰与诚王一同现身燕山行宫,这其中的意味,尚尧与昀凰四目相对,虽不名言,也知彼此心中所想。尚尧抬起双臂,任宫女替他换上了深襟博带的常服,来到凤榻之侧,执起昀凰有些凉的手,暖在掌中,缓缓道,“他能请动武成侯出山,倒是出乎我意料,不过高家再也难成气候,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花样。”
昀凰沉吟道,“怕只怕姚湛之未必压得住禁军……总之,多些防范才好。”
尚尧目光微凝,“另一桩事,倒更蹊跷些。”
单融接到暗探回报,得知诚王宿于驿馆之夜,曾有外出,却未能追踪到行踪。随后的大雪掩盖了车驾行迹,暗探只发现了一小段车辙痕迹。
“这倒有趣。”昀凰若有所思道,“燕山脚下是皇家禁地,驻防森严,他若踏入禁区必会被察觉。”尚尧颔首道,“不错,他去的方向应当恰相反,大雪夜他也去不远,不会深入人迹罕至之地。我已令单融在那周遭村庄中仔细暗查。”
昀凰点了点头。
尚尧见她说了这会儿话,脸上隐隐又有些倦色,不由担忧,“这几日你总是恹恹的,劳神太过了,也怪我,不该让你操心这许多事。”
“只是天寒怕冷罢了。”昀凰笑笑,一手支起身子,一手拢过如云青丝,“我长在南方,虽来了北地这几年,还是最怕这里的冬天。”
尚尧揽了她在怀中,叹道,“北国酷寒,苦了你了。”
“从前真想不到,北国的冬天竟是这样冷,真冷……”昀凰闭上眼睛,静静依偎在他胸前,从他温暖怀抱中汲取抵御这苦寒的热量,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寒意,与心底浮出的模糊音容,掠起身体深处一阵颤栗——
那是初冬时节的南秦帝京,暮色温柔的宫檐连廊下,有一个人,望着她说,“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她不以为然的回他,“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
又再笑着说,“你允诺过我,要好好等着我回来……你,不许骗人。”
他笑得云淡风轻,“我自然是守诺的。”
那时的暮色,那时的九重宫阙,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那个身披雪白狐裘的人,立在廊下,负手淡淡地笑。
他的目光奕奕,脸颊与雪裘相映,分不出哪个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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