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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的寒气较之往年更早降临,刺骨的狂风卷起昏黄沙幕,薄日雾化般朦胧。
呼图壁金汤固守,百里一岗,十步一哨,城墙上旌旗猎猎,守城大将萨希尔一早获悉敌情,紧闭城门,令甲兵埋伏,自伫立于城垒高楼之上,极目遥望,只见天际陷于沙原一方,现出一笼阴影,不久显露轮廓,真是一方兵马前锋开来,如履驰道般严整,飞蹄踏得黄云铺地。
登高望极,不见后军,止此千多精锐,滚滚甲浪般卷至城墙之下,刹住阵脚,便一人飞马而出,呼啸叫战,呼应者声浪如雷,实有磅礴之气,必胜之势。
萨希尔穷目而视,心中犯疑——
呼图壁千百年来为西域驻兵重地,牧场耕田,辽阔无边,军士牧民更多为一体,闲时农耕牧马,战时披挂上阵,兵力自是精攒数万有余,敌方若非有攻城利器或奇谋诡策,又怎可能以一千兵马……且还如此莽直地正面出击,便企图打下呼图壁?
未见奇器,不见援兵,莫非敌方是个自大过头的糊涂虫?
但这声势如浪,真不容小觑,萨希尔亦非大意轻敌之人,因据高处不畏露相,只从卫士手中取来千里镜,凝目细细一瞧,孔眼中见那领兵之将如在眼前,跨九尺白马,着金鳞锁甲,兽面精胄,猩红披风,腰悬宝剑,背负神弓,躯姿昂扬,但略显精瘦,不似勇武善战之子,萨希尔心中大疑,目光一瞬移注,不其然却撞上一双犀利眼睛,那锐利眼神于幽暗孔洞中电光般直射而来,萨希尔如遭箭搠,心中一咯噔,千里镜不自觉从手中滑落的一瞬,耳边咄咄两声,身旁两名卫士已是被长箭射穿护心甲,齐齐倒毙。
萨希尔瞠目直视,冷汗滴落,缓缓偏首,直视那异乎寻常的黑色长箭,不敢置信——
何等神兵利器……竟能直射如此高耸的城楼且还……击穿精铁之铸的护心甲——
这,非止兵器之利,膂力之强能为。
萨希尔感到牙齿咯咯发寒,倏然转目,咬牙绷腮,瞪住城墙之下,那持弓未落之人,那玉面霜颜,目若寒潭的将士——
顾少棠。
那一瞬,杀气凝结,风飞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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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乘如云,旗纛摩空。
兵气冲霄,铁马嘶风,擂鼓喊杀,山川震动。
没有计谋,不设陷阱。
顾少棠令天枢窦青等守护雁城,只借来开阳九州穿云弓,率领一千精锐正面出击。
仅以一千人马,欲拔下呼图壁,虽说其中多为鹰帮精锐,但也免不了一番苦战。
于她而言,真正的苦战。
呼图壁城门大开,却无法逼近,敌军如巢蚁飞蝗,驱之不绝。
顾少棠跃马仗剑,杀出重围,八面箭雨如星,四围戈鋋蔽日,无所畏惧,但千军万马包围之中,亦有惶怖一刻——目睹手下将士应弦落马,摔得筋骨寸折。
金铁交锋之中,只闻杀声笼盖四野,刀光剑影之中,惟觉血海腥风四涌。
如遭洪水冲袭,立已艰难,况乎前进,她左右冲杀,浑然不知过了多久,只杀得无人再敢近身,胯下那匹多处负伤血流如注的白马早已乏极,终是屈膝跪倒,她亦落地,驻剑而立,感觉手掌颤抖,抵齿咬牙,她渐渐失稳,抬手抹去飞溅于眼睑的鲜血,手背护甲的冰冷令她又清醒又混沌。
呼吸渐沉,闷热迟重,血溅入了护甲里,和汗混在一起,脖颈有湿润的感觉,她紧抿的唇角扯开一抹残笑。
以卵击石,她亦知太勉强。
但非如此,如何能叫羽奴思移开目光,来欣赏这一场“好戏”。
天空有风,吹入一朵飞蓬,落在她耀着日光刺目光亮的兽形肩甲上。
顾少棠闭上眼,感觉在无形中与他抵背相对,石室中长明烛泣血滴泪。
她睁开眼,迎上无数虎狼般的目光,缓缓直身,握紧手中长剑,杀声四起,倏尔消退,她渐渐看不见敌人的面孔,惟剩猩红麻木一片,吟雪也血染通红似赤尸一般,之后——
纵横莫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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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列旌旗,夜设火鼓。
西国军帐蜿蜒铺设千里,火把成片,一眼望去宛如火龙。
西国将军顾少棠日前于雁城军营中召集三军将领,谋以相较不及一指之兵力强攻呼图壁,龙胤着惊不说,窦青更是如遭雷抃,自擂桌咆哮不同意她去,偏生万般担忧恼急,不敌她心意已决,只好退了一步,要求由他来领兵攻城,顾少棠却还是纳了好心,拒了提议,只问他人意见,那阿巴拜克日极不看好,故作姿态要求留营固守,更暗示绝不会同意她调取他的将士去行这以卵击石之事,当下闹得场面极僵。
他本意在让她打消念头。
谁知顾少棠真是硬了颈铁了心。
吵吵喧喧中唯有天枢不语,顾少棠盯视住他,他面孔微微一动,却依然沉默。
那一夜她已说尽了决心,言谈中不曾担心自身安危,却显然不放心雨化田。
闭关修炼之人往往在生死关头徘徊,受不得一点惊动,而这雁城之中,能够守护雨化田的,便只有他和龙胤。
因他始终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的,因龙胤始终是以雨化田安危为重的。
因而他们不能随她同往涉险。
即日她便领去鹰帮一千精锐,昂然进发,窦青只愿身先士卒,偏生被她调作支援,日夜里焦心如焚,只等那探马飞报送来战场消息,雁城中顿时愁云惨雾一片,只有阿巴拜克日不受影响自顾练兵,不过几日,消息传来,还真真就一战拔城!消息不胫而走,四野震动,阿巴拜克日佩服之余,仍有狐疑——她真有如此神通?耐不住好奇,他领兵冒夜前往,半途与窦青援兵汇合,抵至呼图壁,原想着开开眼界,却只见着日破天光,萧瑟如昏暮,秃鹫被腐尸的气味吸引而来,满空盘旋不尽,尖鸣凄厉。
凄冷之朝阳,蹀血之沙场。
折戟断旗竖如墓碑,将士卧沙枕尸而眠,那城中似受了火攻,四里腾烟火光片片。
窦青本就绷着张黑脸,听着得胜消息也未曾开颜,见着此景更是揪心之极,跃马直入城池之中,只见城门颓败,四里乱象,绊脚难行——他心中急躁,横刀一扫净空,便拨马向前,唤着名字急迫寻着那掌上珠心头肉,抵至墙楼下,顿了一顿,只觉阴冷的风扬着腥气,似带着冰碴般钻入肺里,刺得生疼——
火光里顾少棠憔悴不眠,正屈膝半跪在那里为她的弟兄包扎伤口。
窦青倒抽了口气,疾步上前,却不敢大声说话,只蹲下身,慢慢扶住她单薄的肩膀。
顾少棠落了盔胄,长发半披,露出一侧雪颜,头也不抬,唇也不动的,似已没有多余的气力。
窦青小心翼翼将她纳入怀里,接过手帮那弟兄扎好伤口,再一低头,只见她闭着眼,已是抵在他怀中沉沉歇了。
窦青叹了口气,将她抱了起来,那姿势似同她还如婴孩一般,可就着火光,见她铠甲残破,一身血迹斑驳,沉睡中仍拧着眉宇,再不是那童稚笑颜的孩子,满心酸楚顿时生生揪成一团,从未见她如此倦累过。
“棠儿……”你这样待他,只盼着他……
窦青只又叹了口气——只愿他能如你所愿……
天际蒙蒙的,突然落下一星雪白。
雪?
阿巴拜克日勒马抬头,望着诡异天色,心中隐隐感到不妙。
这气候,真与往年不同。
雁城之中,石室巨门牢牢紧闭着,没有半点声息,幽深甬道黢黑静谧里直通地府般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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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乌夜啼,穹窿无星。
阒寂殿舍之中,赤色锦毯铺向十步长阶。
青铜火盆内火光烁烁腾耀,扑不向的,是阴影中更深一层的黑暗。
黄金王座之上,他在痛楚中沉眠,那穹顶陷入了幽暗里,巨大的宝石嵌在其上,泛过一丝流光,仿佛冰冷地注视着他。
幻梦飘忽,那一夜有光。
耳廓一霎盈满刺耳的声音,靡靡的乐声被侍女的尖叫打乱,寝宫中少年抑不住胸腔的鼓动,狂笑中身影扭曲在华丽织绣的帐幔间。
将意识焚毁的是仇恨的火焰,只看见手中匕首耀着火烛的光——
那双手将它紧握,不断举起——又刺下——一遍又一遍,几乎为这美味的杀戮沉迷其中,仿佛要被那血洞吞噬一般——
他不在乎,失去为人的资格,本身奴隶也是,不被当做“人”的存在。
在那一刻,只是野兽而已。
因为是野兽,才会有挣脱囚笼的本能。
乌发披散,纱罗撕裂,赤足踏着飞溅的鲜血,折向廊道的逃亡中,充斥焚毁一切的恶意。
但,若没有选择那个方向的话,就不会有——那揭开不幸之序的相会。
月光下的锦花金冠,曳地华服美好,她偏首看他,海水蓝的瞳眸盈满惊讶——
蚀骨的痛楚如幽灵般徘徊不散,一抽一抽地扯痛神经,羽奴思猛然拔身而起,视线移向紧握的右拳,那手臂肌肉紧绷愤起。
他支住发丝微散的额际,不出声地喘息,眼神涣散——
朵琅宫外那一战后,痼疾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
雨化田……
突然想起,似觉有趣,羽奴思唇角蓦然勾起,幽暗中渗入诡异的笑声。
长阶之下,师琴木偶般坐在阴影里,未被面纱遮蔽的蓝眸映着闪烁的火光,似乎看着他,又似乎只是空洞地向着虚无——
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仿佛不再活着,只是幽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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