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蜀中,平山镇。
夜,火龙闹元宵,花灯夺霁华。
市集郊野放鞭炮,街头巷尾点灯笼,摊贩四立,游人如织。
此夜百姓共欢,赏灯笼,点龙睛,包汤圆,走百病。
河郊上游,丽人含羞放灯,桥头下游,童儿顽皮打捞,看灯上寄语,相互逗趣。
过了笼桥,东街巷口——卜仓舟被白龙人手围堵,逼到墙角——
白龙站在笼桥墩上,猴儿状搭眉望:“顾少棠在哪里啊?”
天灯晔晔随风上,骰子滚滚接盅开。
暗里衢巷,平山赌坊,门帘微荡,透出内里亮黄的灯光,映着人影憧憧。
明廷禁赌,而赌风不止,府衙县令,只事不闹大,便皆睁一目闭一目,暗里得些利益。
而今夜情况似有不同,门内三五吆喝之声传来,博徒浪子,皆弃了骨牌双陆,围聚成圈,津津看那搭板一桌,不行棋,但玩五木蒲戏,两方输赢拉锯,已进入最后关头,众人屏息,见得庄头哈手往桌上一投,众人激昂,高声喊“卢”,只见五子连转,停出全黑五面,牛犊显目,正是头彩之卢!
庄头哈哈大笑,大掌一拢,收回五子来,正待说话,却叫人抓住了手——
“你作弊!”
声量清脆而幼气,正是与他对赌之人——那五六岁模样的顾少棠!
但见其粉面软腮,白里透红,一双眼儿生得是最好,如白珍珠上嵌着黑珍珠般明亮,却是瞪得凌厉。
那庄头面上一僵,吼道:“你说什么?!”
顾少棠咬牙,掰不动他捏得死紧的拳头,不忿喊道:“我看到你作弊了!不信叫人看看这里头的花样!樗蒲之计,以为瞒得过我?!你方才便是以此计骗得那人输光的,还敢不认!”
意指那输光钱财被押在一旁待剁指的驼色布衣少年。
庄头瞪大眼,面上下不来,直冲周围吼道:“谁见着老子作弊了?”
众人喏喏皆摇头。
那庄头得意,猛挣开她手又道:“愿赌服输,小娃儿,别不服气,快快拿钱出来滚出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若不是她方才砸出钱袋炫耀,他又岂会让这小娃儿上桌。
顾少棠忿颜气不过,鼓着小脸,正待发作,却觉庄头一群打手已围拢在后,想是已无退路,只道认输,乖乖将钱袋一扯,似抛上桌之状,却竟扣指将束带一紧,抡圈借力砸了过去——
那庄头冷不防挨了这一砸,脑袋登时开花流血,却见钱袋破开,落出一堆亮黑的鹅卵石子,哪里是钱银来着!顾少棠猛然屈身一脚把那铺板的赌桌踢得仰翻而起,骰子骨牌乱洒,趁人惊慌躲避,泥鳅一般钻出人群,拽住那少年拔腿就跑,那少年惊异不已,只闻得身后怒吼阵阵追逐声声,奔至巷口,顾少棠将他一推,喊道分头,便各自逃难去。
把事闹大的是她,被穷追不舍的自然也是她。
顾少棠自知打不过,只在满街人潮中左冲右突,竭力躲避那些打手,正着急那卜仓舟怎的没了踪影,蓦然回首,便见那身影孤零零站在对街彩灯之下。
“卜仓舟,你还发什么呆——快跑!”她不由分说拽住他就跑!
浑未觉隔着人潮,身后几丈远处,那卜仓舟抱头鼠窜而过,白龙人手滚滚追逐其后。
雨化田正在失神,猛被她一拽,诧然抬目,只觉灯影迷乱,一双明眸如电光划过,怔怔然间,双腿竟无意识地随她奔跑起来,袍袖飞扬——
狂奔一路,火龙飞舞,花灯迷离,星河闪烁,冲破眼界,化为虚影,只觉茫然。
她是谁?
直至穿过笼桥,才觉身后已无人追赶。
顾少棠再跑不动,压着膝盖直喘粗气,觉他不出声,忍不住笑道:“你啊……这就……喘不过……气啦?……我就……知道,早就……让你……多练点……功夫了……”
雨化田气息匀稳,斜目视之,搞不懂她哪里得出这个结论,喘得快断气的人分明是她。
顾少棠喘息稍定,擦着汗回头望,跺脚不忿气道:“那些鼠辈,早晚端了他们的窝!”
“棠儿是要端了谁的窝呀?”
突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轻问,回首却见一双璧人相伴而来,顾少棠喜道:“秦叔,白姨!”
秦峰走步上前,揽臂将她高高抱起,豪爽道:“棠儿乖,谁欺负我们棠儿了?秦叔这就帮你端了他的窝!”
顾少棠撅嘴不肯:“不要!人家欺负了我,我就自己欺负回来,不要你们帮忙!”
秦峰朗声一笑,捏捏她尖翘可爱的鼻头:“小灵精。”见她眼神期待,又道:“秦叔跟白姨这次有事在身,就不上鹰山了,你不是一直想尝尝桃汁露的味道吗?白姨这次正好带着,总惦念着找机会给你。”
“真的?!”
顾少棠大喜,从他怀里一下转扑到白柔怀里,展臂搂颈,亮着眸儿喊:“白姨最好了!”
白柔最受不住她这软软糯糯的撒娇,心房霎时暖融得一塌糊涂,爱抑不住,直往她颊边蹭了蹭:“棠儿最乖了,刚好你在这里,到我们住的客栈去吧。”
顾少棠满口答应,好生撒娇了一阵。
眼见这胜似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更觉孤寂得像被分割在另一个世界,雨化田若有所思地转开脸,正想走开,那白柔已将顾少棠给秦峰抱着先走,回头来看他:“仓舟,怎么还不跟上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雨化田手中正握着一把黑布包裹的长物,觉她想来碰,猛然一震退开身,眼神如尖刺,防备地瞪着她。
白柔被他瞪得一愣——
这孩子……
忽听得秦峰在前头呼唤着让他们跟上,只将眸光敛下,微笑着向他伸手——
“来,跟我们回去吧。”
雨化田怔怔看着她的手,赫然发觉理当转身离开的自己正在犹豫。
谁是仓舟?他们认错人了?
不……孩子认错还有可能,大人也会认错吗?
若非那名唤仓舟之人与他太像,这便又是……为了夺取他手中之物而设下的……
陷阱。
佳节盛日,连客栈内也挂满了彩灯,喧哗声声。
雨化田冷面抿唇,挪步至栏杆前,放目四顾,见周围尽是些普通食客,不似有陷阱埋伏。
视线回归,见顾少棠兴高采烈捧着碗等桃汁露,却被吊人胃口的秦峰白柔逗得连连撒娇讨要,微感奇怪,他心中分明充满铁甲般的防备,只欲远离这氛围好得令他感到不舒服的三人,却……
正自沉思,忽闻怪声,目光不经意向街道一扫,却见一人拔足狂奔,身后如腾云驾雾般追着大批人马——
雨化田一瞬过目,讶然惊心,忽觉有人靠近,猛然回身,握紧手中长物,浑身紧绷。
却是白柔正弯腰专注地看着自己,仍是那般温柔娴雅的神情。
“我可以碰你吗?”
白柔请他允许,见他不说话,只缓缓伸出手来,试探地碰上他的脸颊。
雨化田不知为何,没有嫌恶甩开,只觉她满身母性温柔,叫人难以防备。
白柔莞尔微笑,用只有他听得到的语调轻声问:“你,不是仓舟吧?”
雨化田盯着她,兀自不语。
白柔仍旧微笑,竖起食指在唇间:“没关系……不管你是谁,都是好孩子,可别欺负棠儿哦。”
话音未落,却听秦峰叫道:“阿柔,我的酒怎么这么甜?!”
白柔讶然,回转身去捧酒壶:“咦?怎么会?我给你打的是上好的玉髓酒呀……啊……”
随着二人反应过来,目光吃惊转向——
顾少棠仰头咕噜咕噜灌尽琼浆玉液,砰的放下碗来!抹嘴一打嗝,满面通红,两眼晶亮,拍桌怒喝道:“此仇不报,更待何时!秦叔白姨,在下去去就回!”
说罢豪迈踢凳而起,扯了雨化田就走!
秦峰白柔捧着酒壶,愣愣看着,竟没反应过来。
原是白柔一直想着雨化田的防备神情,不留神间竟给顾少棠斟错了壶,将酒当成了桃汁露,这顾少棠初次尝酒,就喝得涓滴不剩,此际酒劲冲头,拉着雨化田杀回平山赌坊,雄纠纠气昂昂,叉着腰扬声怒喝:“庄头给我滚出来!”
那庄头包好了脑袋,犹在赌桌上混着,听得这一声,拨开人群一看,登时大怒:“你个猫娃儿,砸破老子的头还敢回来冒皮皮!好啊!把她给我抓起来,跟她爹娘要债去!”
着他一声令下,众多打手露面,肌肉贲张,怒目逼视!
雨化田跟在顾少棠身后,被布帘一挡,尚看不清,听得这一声,凤目一睐,微微侧身而入,手中黑布包裹之物露出一角鎏金剑柄,目光四下一扫,重又收回。
区区喽啰,犯不着。
顾少棠见着人多,也不球怂,架势一摆,大喝出声:“想抓我顾少棠!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喊罢直冲庄头而去——
打手当即包抄上来,伸手要抓,却叫她泥鳅似的躲了,左右抓不住,火气一毛,碗大一拳,直冲这小孩儿砸去,冷不防被那雨化田快如影掠一手揪住,掣肘扔出几丈远,那劲道之大,直将人肉之躯砸毁赌桌无数,惊得赌徒们跟斗扑爬,四处逃窜。
顾少棠脑中蒙蒙窜着一把火,哪里听得见周围噼里啪啦的响动,更不知那庄头缘何瞪大了眼惊呆不动,揪住到手就是一顿海扁,直把他揍得哀嚎阵阵,匐地大喊姑奶奶饶命!
顾少棠打得手痛出完气,已是晕乎乎到不行,回转头再看,才觉整个赌坊竟跟被炸过似的,已尽砸毁,打手们鼻青脸肿倒地哀嚎,雨化田犹站在原地,粒尘不染,好似一步也没动过般,她皱了眉,低头想了想,蓦地叉腰放声大笑:“这下知道姑奶奶的厉害了吧!”
雨化田瞅她得意洋洋,抿唇不语,心中叹息。
只道她原为争口气而来,此际见得众人已无还手之力,眼珠儿一转,竟开始东窜西窜地搜刮起不义之财来。
正所谓喜气洋洋,目的大变,忽闻外头有人大喊:“官兵缉赌来啦!”
顾少棠听见不好,忙把银两打了包,生拉硬拽地拖着不肯就范的雨化田爬窗逃走,出得后巷,跑没几步,酒劲一冲,胃里喉间一翻,竟就当场吐了出来,雨化田大惊失色,跃足避开,待她吐完才过去,捏着鼻子提着后领把她拎到桥边下游,先取水给她漱了口,再将帕子拧了水,一点点给她擦脸。
满城灯火,在水波中摇晃,影影绰绰。
顾少棠抓着那包银两不放,晕乎乎的把头枕在雨化田肩上,口中不知在呢喃什么,喃着喃着,忽然就睡了,雨化田垂目看她,睡得极沉,脸颊泛着红晕,真是尊软软糯糯的娃娃,他长睫垂下,眸光微沉,竟就生出些想与她共眠的倦意。
忽然听见有人遥遥呼喊:“顾少棠——顾少棠你在哪里?!”
雨化田一激灵,心中犯疑,将未被惊动的顾少棠轻轻扶在一旁,飞身而起,踏足檐上,俯目而视。
只见卜仓舟被白龙人手发现,追得四处乱窜,冲到另一道街口上去——
雨化田越看越疑,这世上怎会有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之人?
只便施展轻功,追了一路。
这一路,只见得卜仓舟用尽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躲藏,却因雨化田暗中投石相助白龙人手而被识破,又使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手段逃脱,跑得气喘吁吁,好生笨拙。
雨化田支着下颏,遥遥看着,觉得有趣的同时,更下定决心——
这种丢脸的笨蛋世上有一个就够了。
回转眸间,浑不觉地道里一双眼睛正狐疑看着自己。
雨化田飞身折返,到了桥边,却竟不见顾少棠了,他心内一慌,怕她是不是睡得沉了滚到了河里去,几下找寻,见她正蹲在桥上。
雨化田松了口气,将她扶起来:“怎么了?”首度开口,语气有连自己都不解的温柔。
顾少棠瘪着嘴想哭:“我头疼。”
雨化田把她往怀里一拢,给她揉太阳穴,顾少棠犹醉着,依在他怀里嘟囔:“你干嘛乱跑啊?”
雨化田不语,她又说:“不要乱跑,我不在,你又要给人欺负。”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回去了。”
“客栈?”
“不要……我要回鹰山,我要找我爹,我爹说了给我扎灯笼的,都怪你拉我下山。”
他直起身来:“那就回去吧,起来。”
“不要。”
顾少棠赖在地上不起来,向他抬起双手撒娇:“背我。”
雨化田眼一眯,“起来。”
顾少棠撅嘴瞪他,闷闷转身趴着栏杆缝隙看河灯,雨化田无奈,蹲下身来,将她手臂一挪,搭上颈后,背了起来。
顾少棠低呼一声,抱紧了他的脖子,疑道:“卜仓舟,你是不是长高了?”
“……”
“太狡猾了,你不许一个人偷偷长高!”
“……”
“卜仓舟,你今天很奇怪耶,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
“你在生我的气吗?因为我抢了你的瓜子?”
“……”
“卜仓舟……”
“再吵就把你扔掉。”
“你敢!啊啊啊啊——不要松手,要掉下去了!”
雨化田不自觉一笑,又将臂弯一紧,背着她走出镇口,一路灯火渐至阑珊,彼此沉默,只有脚步踏着山路的声音,忽然咕咕一响,却是她肚子里发出来的。
“卜仓舟……我饿了,想吃长寿面,你回去给我做吧。”
“……”
“卜仓舟……”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喂……”
他回过头来,发现她趴在他背上睡着了,默然一阵,只低语道:“你可别流口水。”
他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鹰山,山路好长,遮蔽月光。
梁材提着灯笼下山寻来。
不敢直捣黄龙而假称官兵缉赌的白龙站在赌坊门口,猴儿状搭眉望:“顾少棠到底在哪里啊?”
西街巷口,卜仓舟被白龙人手围堵,逼到墙角。
耻辱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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