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顾连城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蠢，但是鬼使神差地他就这么问出了口，甚至于还期盼着沧海能够回答他。
果然——
沧海挑了挑柳眉，似笑非笑地问他：“难道被质疑，我不该生气吗？”
不该！
于公，他是位高权重的靖南侯，而她只是一介小小的青楼女子，他问她话，她自然应当如实回答；于私，他更像是豢养了宠物的主人，而她就是需要讨得主人欢喜的宠物，他对她有所要求，她自然应该竭力使他满意。
但是沧海偏偏就从不合乎流俗，即便是于公于私她都不该生气，但她还是发怒了。因为顾连城的怀疑与质问，她的脸色变得十分不善，虽然还是嘴角噙笑的表情，但是在盛怒的映衬下，这笑更像是嘲笑与讥诮。
有种女子，即便是在盛怒的气焰下，依旧美得不容逼视，甚至比平常更美。而沧海，无疑就属于这样的女子。
“客官，您点的爽口小菜与清粥，还有一份金丝果酥。”
前来送膳食的伙计适时地打破了顾连城与沧海之间晦涩紧绷的气氛，顾连城低眉看了一眼盛放好的早膳，又看了沧海一眼，道：“用膳吧。”
沧海的说辞他只能说比在昭阳殿里的听起来可信了几分，但是这其中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根本无从分辨。
只可惜，顾连城将话头按下，沧海却由不得被他这么玩弄于股掌之间。她似笑非笑地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顾连城，你果真当我方才劝解宁致远是担心惹祸上身，还是你果真以为我与玖玥公主对峙是我天性泼辣？”
无端端被沧海这么一问，顾连城的墨瞳紧了紧，但是没有说话。
“当然，你是出身高贵的靖南侯，自然是不会把宁致远放在眼中。不过，宁致远到底是国舅爷，他的亲姐正德隆圣宠。这宁致远是宁家的独子，万一今后成了瘸子残废，宁贵妃就是拼得她今时今日的地位也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这才是沧海临了多管闲事的缘故，狗急了会跳墙，她只是担心顾连城做得太绝，反而惹上了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为何与玖玥对峙，沧海只冷冷道了一句：“虽然不如公主出身显贵，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的感情并不比她卑微。”
这句话盘桓在她心中三百年，是她当年想同顾横刀说的话。她也是活生生的人，她的心也会疲惫也会痛，能不能不要因为她出身寒微而忽视她？能不能不要因为她不及公主高贵而放弃她？
原本只是为了应对顾连城的追问而演的一场戏，但没有想到最后反倒是自己先入了戏。沧海眨了眨眼睛，想要压抑住那涌上来的酸涩雾气。但是一旦动了真情，她就发现那股感情被生生梗在心中三百年，原本已经快要烂掉了，却因为有一线缝隙而纷纷争先恐后地抢了出来。就这么，一发而不可收拾！
热辣辣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了下来，沧海伸手去拭泪，却发现那泪就像是永远也不会干涸似的，索性不去管它了，她牵动起唇角来对顾连城笑了笑：“让侯爷见笑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顾连城不仅没有见笑，反而久久凝视着她不言不语。
原本在他眼中，他对沧海的兴趣来源于梦中的神秘女子，然后便是她的个性。但是直到她流泪的前一刻，她在他心中至多不过是一件玩物或者宠物罢了。
他虽然有几分欢喜，但是却并没有太放在心里。
然而，在沧海扑簌簌地掉下眼泪，并勉强撑着笑颜对他说“让侯爷见笑了”的时候，顾连城觉得他的心动了动。
不是因为沧海哭泣又故作坚强的样子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而是因为，顾连城第一次在沧海的清瞳中看到了她真实的情绪。
愤怒，不甘，还有隐藏在这些之后的浓重的悲伤。
沉了沉黑瞳，顾连城捻起一枚看起来金灿可口的金丝果酥放在沧海的面前，清寒的嗓音淡淡道：“方才不是还说肚饿了吗？”
沧海定定地看着他，她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这是顾连城隐晦的让步。抿了抿唇，她伸手去接。金丝果酥在他们的手里交换，顾连城的十指轻轻地擦过沧海的手指，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接过金丝果酥，默默地咬了一口，然后搁置到一旁再也没有动过。
“不合你的口味？”顾连城见她不吃，抬了抬眉问道。
沧海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道：“我去找伙计选一样我爱吃的点心。”说完就疾步离开了座位，连一丝阻挠的空隙都没有留给顾连城。
顾连城看着沧海远去的背影，沉静的黑瞳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方才沧海的一席话，大约可以看作是坦诚了她的心意，这让顾连城心潮迭起。
早在很久以前顾连城便知晓靖南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应当是出身显贵的女子，她可能是皇帝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也或许是王公之女。官场倾轧何其险恶，顾家能够鼎盛三百年而不败，正是因为每一位当家人都选择了最为合适的当家主母，两家的势力联合，才可以护得双方周全。
玖玥，无疑是顾连城最好的选择。
玖玥的母妃凌氏位封皇贵妃位，代掌凤印协理六宫，凌氏一脉虽不及顾家显贵，但也是当今朝堂之上一股较强的势力。况且，因了凌氏得宠的缘故，玖玥也极受皇帝的宠爱。
可是，这桩看似十分般配理想的婚姻中，唯一使顾连城不满的便是他不爱玖玥，哪怕玖玥再爱他，他都清楚地知道他并不爱玖玥。尤其是，当他的心因沧海而稍微起伏悸动了的时候，顾连城不得不承认，对于玖玥，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有动心的感觉。
那么，沧海呢？
顾连城摇头苦笑了一下，靖南侯府的当家主母可以是他根本不爱的公主，也不能是一个他爱却地位卑贱的妓子。
从他遇到沧海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他们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她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他的身边来，他也不可能走到她的身边去。
只不过结局已经可以预见，顾连城却惊觉自己并不想放手。他对自己说，七日为限，七日之后他便做回原来的靖南侯顾连城。
然而顾连城不知道的是，方才匆匆逃离的沧海也正面临着同他一模一样的问题。同样地，顾连城也并不知道金丝果酥其实是沧海最喜欢的点心，三百年前她被骗上天焚崖前还曾亲手准备了一份，等着顾横刀回家一起享用。
没料想，这一等便是三百年。
沧海疾步离开了座位，她并没有去找伙计，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酒楼里穿行。嘴里是甘冽清甜的金丝果酥的味道，和着流入她口中的泪，融合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躲开顾连城的视野，沧海正走着，忽然手臂被人紧紧一握，还未来得及出声，口就被人捂住带到了一间闲置的屋子里。
“嘘——”
低沉华丽的声线，沧海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配合地点了点头，捂住她口的手便松了，一回头果然看到了燕北狐。
“你怎么在这里？”沧海好奇的是之前燕北狐一直非常神秘，也往往是在夜里出现不说，还总是带着狰狞骇人的面具。现在倒好，不仅不带面具，还经常出没在她的身边。
燕北狐没有先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在她的脸上扫了数遍之后，十分肯定地道：“你哭了。”说着就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一手就要伸过来去帮她拭去未干透的泪痕。
沧海轻轻拂开他的手，脚下灵巧地移动了几步，和燕北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才缓缓开口道：“不过是演一场戏给顾连城看罢了。”
“哦？”燕北狐的长眉抬起，狭长的凤眸盯着沧海，削薄的唇角溢出一个字，单凭那上扬的尾音也知道燕北狐此刻十分不悦。
“施氏夫妇的事情没有瞒过顾连城，我怀疑他事先已经派人调查过我了。方才用早膳的时候，他又将之前玖玥质问我的问题又拿了出来，显然是不相信我之前的说辞。逼得我没有办法，只好演戏来迷惑他。”刚刚因为情绪涌起沧海没有来得及多想，现在反倒是可以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了，“不过，我本就是死了三百年的孤魂野鬼，想必顾连城也查不出什么来。所以我便将自己的前生事真真假假地对他说了。”
沧海说得轻巧，但是随即肩膀就被燕北狐紧紧地握住，他低下头来专注地看着沧海道：“不要再说什么孤魂野鬼，你既然重返阳间就是活生生的人。”
沧海冷笑了一声，斜飞起眉眼来看着燕北狐：“有区别吗？我现在也不过是一具为了报仇而存在的行尸走肉罢了。”
一份仇恨支撑着她，如果连这份恨意都没有的话，她大概早就消弭于天地间了。
燕北狐的狭长的凤眸紧了紧，高贵的银瞳里闪过一抹忧虑：这样的沧海，让他品尝到了以前从未感受到过的滋味——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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