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任南德国学知识并不多,可他对孟子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进行了深入的但却是断章取义式的理解。他一直有一种很坚定的认识:一线上课的老师最无能,是知识分子中的“劳力者”;做了教育管理的“劳心者”,才是行业中最有本事的。也许正是因此,他自己从来没打算好好上一节课,却总是对任课老师像防贼一样地提防着。他的“三防政策”是有名的:防老师不认真坐班,防老师不按要求备课批作业,防老师不好好上课。这些是每个学校都应常抓不懈的,但是到了任南德这儿,总是会让人感觉像被洋鬼子监督着做劳工,心里特别不舒服。
他怕老师们偷偷溜出学校办私事,有事没事就常常潜伏在校门一旁偷偷观察;为防备老师们不好好备课批改作业,他安排专人每周都要把这些东西查一次;担心老师们不好好上课,他就提出了许许多多关于上课的纪律,其中有一条,就是领导可以“推门听课”。他所说的推门听课,指的是不管哪个老师正在上课,他都有权力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以督察者的身份推门而入。尽管这样会打断老师们的讲课思路,影响到学生听课,但任南德对他推出的方法却津津乐道,在人前说起这些经验,总会讲得唾沫星子乱飞。
这一天,方心宁正在班里上课,任南德就带着万青东忽然闯进来了。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学生们正在分组讨论,也有下位的,也有回头的,也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方心宁则在教室里巡视,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同学。任南德看到教室里乱哄哄一片,忽然走上讲台,用黑板擦拼命地敲打着讲桌,喊道:“静一静!静一静!都给我静一静!”师生们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整个教室立即静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不解地望着他。
任南德说:“你们到教室外面去听一听,看看还有没有比你们更糟的课堂?这是上课吗?集市上也没这么乱吧!方老师,课不能这么上,你难道就不强调一下纪律?”郭娟说:“我们正在讨论。”任南德说:“讨论不是不可以,但两个人讨论不能影响第三人。你们这样的课堂,要影响到全校了。”方心宁只好说:“请同学们声音小一些吧。”万青东在一边低声说:“这样上课,整个都乱套了。”学生们让校长这一惊吓,都不敢再讨论问题了,板在那里,没人出声。任南德站在那里又盯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万青东出去。
下了课,任南德让人把方心宁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你怎么能这么上课?乱哄哄的能有什么好效果?这样能出成绩吗?”方心宁说:“这是合作教学法,程校长在的时候,他是支持的。”任南德忽然提高了声音和语速,很激动地说:“我不管你什么教学法,也别跟我提什么程校长,课堂纪律总得先有保证,学生坐得有个坐相,站得有个站相。你倒好,站着的也有,趴着的也有,我还真没听过这种奇怪的上课法。咱们就要是四平八稳的课,咱们不能辜负了家长多交的那些钱。至于什么教学法,那是教育专家研究的事。”
方心宁从校长室出来,在走廊里连唾了几口唾沫。是的,除了唾几口唾沫,自己没有什么好办法。学校的工作,还得听任校长的。方心宁特别喜欢沉在一线做具体的教学工作,可就在这时候——被别人摆布的时候,他很不爽。
在文学社里,方心宁向纪红飞说起了刚才的事。纪红飞说:“他十几年没上过课了,哪有资格谈什么教学方法?”方心宁说:“可他却是校长。”纪红飞说:“是呀,管理者不上课不懂课,进课堂的却又被他们限制着,管理和教学总有些游离。我还在学你的模式哩,你岂不是把我也坑了?”方心宁说:“你就别再讽刺我了,谁还会学我?”纪红飞说:“程老师在的时候,他虽然没当着你的面表扬你,但在我面前可是常夸你。说你教学方法跟得上形势,让我多多向你学习,怕你骄傲,还嘱咐我‘偷拳’呢。”方心宁问:“这话可真玄乎了。”纪红飞着急地说:“你现在就打电话呀,问问程老师我可有半句假话。”方心宁看她认真的样子,忙推开她要拉他的手:“行了行了,我只好先相信。”
方心宁听了纪红飞的一番话,刚才的气愤已经消了大半。他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把自己的合作教学法进行到底。真想做点儿事,遇到些困难也是正常的。
第二天开校会,任南德专门讲到,任何人不能打着搞教学改革的旗号乱搞,如果有违犯,给学校造成的损失完全由个人承担。方心宁心里清楚,这些话,自然是讲给他听的。而说起来,讲这样的话也实在有点儿可笑,因为很多老师都愿用自己习惯的教学方法,至少是省力气,谁愿意跟自己过不去,冒险费劲地去搞什么改革?常常是你不拿规定逼着都没人有热情去搞的。
从此,方心宁就开始将自己的教法改革转到地下。他做事总是很小心,不愿意让人再说自己第二次。每当学生分组讨论的时候,他就注意着走廊的动静,一旦发现任南德,他赶忙咳嗽,班里就会一下变得鸦雀无声,学生各就其位。
这下好了,方心成了“地下工作者”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很可笑,但也很无奈。
然而聘任老师遇到的问题还远不止如此。
张风老师今年要评高级职称了,可今年名额巨减,实验中学先是不允许招聘老师报名参评,后来顶不住各方面的压力,就答应他们可以参加,但在初评时加了一项“校龄分”,而且比重很大,轻轻松松就把他挡在了外面。
张风来找方心宁诉苦:“你说我咋这么命苦?头一年够评职称的年限了,上边把中级职称的年限延长了一年,第二年总够年限了吧,上边又要什么综合荣誉,单项的荣誉免谈,连拼三年,今年我真的什么都准备好了,没想到名额比去年减少了五分之四,即便这样咱也想试试,可人家实验中学还就不给这个机会,只一个校龄分就把我打在外面了。真他娘的,背运到底呀……”
“评上的也还没聘……”方心宁安慰他说。他的年龄比张风要小几岁,但他能体会张风此时的痛苦,而且也已经感觉到,今后的路上一定会有更多困难。利益面前,人群会自然地分化;分化面前,聘任老师又一定会是劣势群体。这些理解,也是方心宁从新收到的一封软抄信上得到的点化:“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这句话告诉自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是这聚聚分分随着当事人时位的变化而变化罢了。
张风只是生气,没有再说下去。他必须接受现实。
方心宁心态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越来越不愿意见人了,特别不愿意到人多的场合去凑热闹。
其实,许多老师都有这种羞于见人的毛病,一来与行外人找不到共同语言,二来惯做孩子王,不懂得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宅”就成了他们中很多人心理和行为发展的终极方向。不过,方心宁的内心深处,情感比一般老师要复杂得多。
尽管方心宁想把自己深埋起来,但他还是被人给惦记起了。这天,他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正是那天他救过的女老师打过来的。
女教师说:“可打通你的电话了,前一段时间怎么老是关机?我给你找到工作了,你过来一趟吧。”方心宁说:“我已经有工作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热心。”女老师又问:“那你在哪个单位?你总得让我表示表示谢意。”方心宁说:“不用,这样的事,谁见了也不会袖手旁观,何必这么放在心上?”
方心宁不容她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一点小事,何必谈感谢呢。不过,因为那则广告的缘故,方心宁近来倒是不断地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和手机短信。
一个说:“傻小子,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登在广告上充好人,做这样的秀,真不好鉴定你是愚蠢呢还是愚蠢。”
一个说:“你漂亮吗?你有男朋友吗?你相信缘分吗?”
一个说:“陪我聊聊好吗?哥真的好寂寞。”
嘁!这算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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