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这突袭就要得手,突然门帘飘动,邱广寒只觉迎面劲风袭来,竟无法再前进半分,反叫这疾劲的气浪掀得向后仰去。她不由啊地惊叫了一声,摔回到了椅子里。
苏折羽似乎也叫这变故惊住了,隔着帘子叫了声,主……主人!
只听果然是拓跋孤的声音在外面冷冷地道,我若不动手,你就准备叫她得手了是么?
苏折羽低着头不说话。拓跋孤哼声道,都给我出来!
两人只得都往外走出。拓跋孤又去原位坐下了,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去,又扫回到邱广寒脸上的时候,她不由地别过头去。
绣完了么?给我看看。拓跋孤道。
苏折羽将手帕递上。只见手帕上用深蓝线绣了平安、勿念四个字,下面又绣一个“邱”字,“邱”字外面更绣了一道半圆形的弧线,似是道装饰,将字圈住了。
这半圆是什么?拓跋孤问。
没什么——随便绣的。邱广寒的眼睛还是看着别处。
拓跋孤却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大的本事。若是到时他们根本没看出你的暗示来,你可不要伤心了!他说着便把手帕递给了苏折羽。去!他命令她。
邱广寒见他看穿,心下一急;又见他竟不阻止,心下又一喜。这一急一喜间她还在讶异,苏折羽已经转身走了。
单独面对着拓跋孤,更令邱广寒感到不安而恐慌了。
她看出来自己所处的地方,并不是一间房屋,而是一个类似帐篷的所在,篷顶皆是穹弧。适才的半圆,便是此意。她想这记号实已非常明显。凌厉与邵宣也若未曾见过这帐篷,固然不会想到;但若见到了,说不定便有所悟。然而她也不知这所在只是暂时还是常有,只暗道聊胜于无,试一试才好——更何况方才她本欲用挟住苏折羽的办法,这绣字的暗号只是个备用之策——不过她又早知多半会用得上这个备用的,因为挟住苏折羽又谈何容易呢。
她抬起头来,拓跋孤正看着她。怎么不说话?他问。
我在想——你为什么明知手帕上绣的是暗示,还让苏姑娘去送给他们。是不是你想证明他们就是不如你,就是找不过来,好叫我死了这条心?
你也不笨。拓跋孤笑。如果他们找不到你,那么要么是他们根本不关心你,要么是他们没有那个本事——但是当然,你也可以借此来证明你是对的——假如他们找到你的话。
就算他们找到我,你也是不肯放我走的,对么?邱广寒瞪眼瞧他。
拓跋孤又大笑。说得不错。
邱广寒在心里轻轻地叹气。他果然是没那么容易受我的激的。
奇怪得很——在这个人面前,她反驳的欲望都被冲淡了,仿佛反驳是一件费力而可怕的事情。她看着他。这样一个人会是我的哥哥吗?他并不好说话,但对我,真的好像竭力迁就了。那么,我对他又是什么感觉呢?倘若不是凌大哥与邵大哥身处险境的事令我心不在焉,难道这相遇不曾令我心中大震?我曾千百次地做梦我的亲生父母会突然出现来接我回家去——这渴望虽已不及儿时强烈,却从未断绝过。此刻来的是哥哥,而非父母亲,这与梦里的细小的差距是否也同样令我一时之间,有点迟钝的不知所措呢?遇见他我究竟应该大喜吗?难道这不是一个渴望?难道与他在一起不是一种回家的甜蜜?难道这不也是一种我最想要的归属吗?
只是,此刻,我真的说不出来心里这复杂的感受是什么——这对他带着不可名状的敌意是什么。是因为凌大哥与邵大哥所受的危险么?是的吧——但并非全部;难道是因为嫌他来得太迟,令我孤独了十八年?也有的吧——但也并非全部;还有什么呢?是怪来的是他而非我一直在找的双亲?或者根本是一种自怨自艾,认为他的出现太过突然以至于打乱了我一直自以为孤苦伶仃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有亲人的幸福的人了?是这种失落感吗?
她看着他。他为她的眼神感到奇怪。他皱起眉头来表示疑问。他看见她还是这么看着自己。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看着自己,还是虽然看上去如此,但眼神已虚了——游离到脑子里的什么事情上去。他叹了口气。这叹气令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她垂下头去,又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还完全没有准备——会有一个哥哥啊!
我也没有准备。拓跋孤道。没准备我竟然这么快要认你。不过这样也好,早见面早安心,不会日后突然发现你已被他们拿了去来要挟我,事情就复杂了。
“他们”是谁?邱广寒道。
拓跋孤看着她的眼睛。你想知道这些事情,先认真叫我一声哥哥。
邱广寒的眼神移开了。她的目光闪动了几下,没有说话。
你不相信我与你的兄妹关系,那么事情是无法说清楚的。拓跋孤道。不要以为我在占你什么便宜。
为什么无法说清楚?邱广寒道。是你说你是我哥哥,那么本该是你说点往事给我听。
与你有关的往事就是——那一年我把你放在雪地里。拓跋孤道。我自然是迫不得已,不过这种迫不得已——当然只是为了我自己。
拓跋孤说着,停顿了一下。
这事情说来话长,我先给你讲段历史。当年拓跋部落建魏称帝时有个规矩,叫做“子贵母死”,你听说过么?
邱广寒有点茫然地摇摇头。当年……称帝?你是说那六七百年前的事情?
就是六七百年前。拓跋孤道。拓跋族还未遭灭顶之灾,正如日中天的时候。子贵母死就是说,一旦某个皇子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母就会被处死。
有这样的事?邱广寒吃惊道。这……这不是太残忍了么!
是过于残忍。拓跋孤道。不过对于帝王来说,死个把女人并无多大干系,还是保住江山,防止有人篡权的好。
那——那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邱广寒道。
与你没关系,与我们两人的生身母亲有关。
怎么,难道……难道到现在还有这规矩?现在你们拓跋氏又不做皇帝,何来子贵母死?
规矩当然早就废了。拓跋孤道。其实我们也只不过姓了这个姓氏,江湖上称作拓跋世家,究竟我的先祖与皇族有无关系,亦未可知,但是既然我们一路存活下来了,就权当我们是几百年前曾称帝中原的拓跋氏也罢。拓跋世家有谱可查的一位先祖叫做拓跋旗,在约二百年前,他创立一个教派,叫做青龙教。后来青龙教在江湖上声名日隆,一度也曾极盛。两百年来一直是我们拓跋家世代继承教主之位,直到上一代亦如是。
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看了邱广寒一眼。
子贵母死这个规矩,固然是没有的。但是到了上上一代教主拓跋池——就是你与我的爷爷——之后,就有了点儿变化。大致情况就是,拓跋池死得早,所以我们的父亲就教主之位时,年纪尚幼,不过十几岁。当时教中多人显出不服之意,但因世代规矩所限,人人皆知青龙教就等同于拓跋世家,因此没人敢明着说出不满的话来。与此同时,爷爷虽故,我们的奶奶王氏那边倒是活跃的很——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三个人立时控制了青龙教的局面——与你可以读到的史书上描写皇室外戚专权的情景相似,只不过我们一个青龙教,比起整个国家来,气派未免小了些。但是这样一来,那些对教主之位有觊觎之心的人自然寻得了理由,声称如此放纵下去,情况必对拓跋家不利。恰在此时有人翻了几百年前拓跋族的规矩出来,讲到子贵母死一说,认为还是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先祖有先见之明,说如果采纳这一条款,一来可除却眼前之患,二来可以表示对先祖的敬意。
然后呢?你爹就同意了?邱广寒急问道。
他同意了。拓跋孤道。不过你不能说他什么,因为他才十几岁,并不明白那许多……
我也才十几岁,十几岁还不够一个人明白事理的么?他就这样要把自己亲生母亲杀死?
拓跋孤摇摇头。旁人是无法揣测一个人的想法的。你以为已想得很周全,但处在他那个情境中,就完全不是一回事。我虽然不喜欢爹,但是我却不能指责他。谁知道我在他那个情境中,会不会这么做呢——就像当初,我也曾以为我不会就这样丢弃你,但是这决心下了不到半天,我还是把你放下了。
邱广寒沉默。那——然后?她尝试先跳开那些牵涉到自己的话语。
然后——他自然不会自己动手了。拓跋孤道。不过他既然点头了,当晚就有人闯进王家府第,将那王氏三兄弟杀死。王氏自己听到风声漏夜潜逃,结果也被人追上,寡不敌众之下亦被人一掌击毙。青龙教这场变故,当时轰动江湖,谁都道这少年教主是个心狠手辣、城府莫测之辈,却不知道这不过是一场自取灭亡的开始罢了。
就是说……邱广寒声音发颤。就是说后来你娘也是……
本来我一出生,她就应该被处死。拓跋孤道。不过当然没有,否则也不会有你了。
那她现在呢?究竟又出了什么变故?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拓跋孤哼了一声。我说我不喜欢爹,就是因为他这个人实际上优柔寡断。起初答应别人采用“子贵母死”之法,大约他自己都是一时心性,被管得多了,发一发狠。这个头一开,规矩就被立下了,不可能之后立即废除。而且照这个规矩被写下的意思看,只要教主夫人一诞下健康的男婴,就立时要被杀死。但是我们这位点头立下规矩的父亲娶了我们的母亲之后,却非常喜欢她,无论如何不愿见到她死了,所以他就与她商量不要生孩子;有人建议另外找一个女人来生,爹又不肯,他倒专情得很——这边母亲也不答应——因为她觉得身为教主夫人,无论如何也应该为他生下一个继承人。
拓跋孤说着又冷笑了一声。她坚持怀上孩子之后,爹后悔万分,痛苦万分地每天祈祷生下的是女儿。可惜得很,结果出生的是我。
哥……哥哥。邱广寒只觉得自己心里也陡地苦涩起来。你别这样……
拓跋孤抬起头来。你叫我什么?
哥哥……。邱广寒小声地道。我……
拓跋孤凝视着她的脸,展颜一笑,继续道,我出生之后,教中的不少人就提出让爹杀了娘,免除后患。不过爹并不愿意——这个时候他倒是忘了早先自己是如何痛下决心的,变得儿女情长了。
怎么,难道你觉得——你觉得爹他应该动手么?邱广寒瞪大眼睛道。
我只是觉得,自己种的因,自己就该收这果。拓跋孤道。既然先前铁石心肠了一回,那么此刻也不该有什么舍不得。只可惜他做不到。他自己身处这个情境中,他又做不到。当时觊觎教主之位的人便提出一条路供他选,即,子贵母死指的是儿子被立为继承人之后,母亲就要死;我一出生理所当然地被指为继承人了,娘当然要死——但如果不立我为继承人,那么诸事都可解决,比如,只要我爹答应他死后将教主之位传给旁的什么人,就可以。这种事情上他居然犹豫了——居然想真的将青龙教交给外姓之人——若非娘在旁拼死苦劝,这教主之位只怕当真旁落了。好在他自己也知晓教主若是叫拓跋之外的人做了,那么青龙教差不多也毁了,所以当时总算没答应下来,只说孩子才刚出生,谁也保不准有什么意外;又说若此刻就杀死母亲,那么孩子没人照料,必定活不长——这样才总算说得拖延数年之期,等我长大一些再说。尽管如此,爹心里也不踏实,到我三岁之后就将娘送到了嘉兴躲着,只派了一个守寡的妇人陪侍。这两人去了嘉兴之后,爹每年偷偷抽空去看望两三次,对我和对教中的人,都说我娘已死了。其实教中人大多不信,但因为抓不到线索,也都不吱声。到我十岁那年——也是爹最后一次去嘉兴探望娘——那次他去发现娘原来已经有了几个月身孕,回来后按捺不住高兴,喝多了一点,告诉我说很快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我当时追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心知说漏了嘴,只不答,谁料窗边埋伏得有人,那几句话已被听去。那人偷偷离去时偏偏惊动了爹,爹竟将那人抓过来意图杀之灭口——试想娘还未死之事,教中人大多心知肚明。爹这么一说,其实也并未透露出她人在何处,本没有什么。但是在这本来就人心离散的当儿他突然对教中之人施以杀手,显然是白送了人家一个造反的借口——也说不定是他心里太过在乎娘,又喝了酒,不记得自己适才失言说了什么,只觉得非灭口不可。否则他这样一个遇事优柔之人,恐怕还下不了那么快的杀手!
后来他就杀了那人?
拓跋孤点点头。以他的武功,杀个人还不容易么?不过这样倒也好,至少当时就没人知道娘还怀了第二个孩子。事实上那时我对教中诸种规矩并不知晓,只是对爹在教中并不十分受拥戴略有感觉。那些年在教中身居要职之人,有不少私下找过我,想从我这里套些消息出来。他们只道我是小孩子,不懂——我当时也的确不懂——但他们好像忘记了过两年我就懂了。那些事情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有谁来问过我,我一个都不会忘记。
邱广寒被他这语气一震,打了个寒颤,道,你是想找他们的麻烦?
当然。拓跋孤道。若非这些人爹和娘后来又岂会惨死,我也不会被迫出走,你又怎会寄人篱下十八年!不过我此刻与你说这些,只是告诉你家族身世。报仇的事情我一个人会去做,你不消放在心上。
我……我怎能不放在心上……!邱广寒喃喃地道。你都告诉了我爹和娘惨死,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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