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燕京外郊,总泛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傲。
一架由两匹马拉着的青布马车,碾着尚算得上松散的雪,并在上面留下了两道浅浅的印辙。
马车的窗帘下方,使铁色,清晰地描了象征黔国公府的徽记。
从方向看,这马车应是往德水轩方向走的。
车厢里,沐睿把玩着他的人骨骰子,双目微阖,仿佛,是正在思索着什么。
他的腿上,放了一只并不算大的铜质暖炉,瞧样子应是已经用了有些年头。
他本打算于前一日,来德水轩拜访,顺便,依着她跟柳轻心想到了一起去的套路,把已经“燃起来”的黔国公府,再火上浇油一番。
不曾想,那德平伯府的李岚起,竟突然带了德平伯府的私兵,将成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嚷着,要让成国公府给她妹妹一个公道。
他念着,他是李渊茹的兄长,李渊茹又曾有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便顺手帮了他一把。
哪曾料,这一帮,就误下了功夫,耽误了他出城。
“少爷。”
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帘外,传来了赶车小厮的禀报声。
这小厮,是他的父亲,黔国公沐昌祚刚刚派来他身边的,与其说,是为了服侍,倒不如说,是为了对他暗中监视观察,瞧他到底是不是个“表里如一”的乖顺儿子。
能于母族乏势,父亲不喜的情境下,仍在黔国公府里由“苟延残喘”,到积累下一些孝忠的沐睿,何等腌臜不曾见过,怎可能让自己平白折在一个小厮手里?
沐昌祚既是想看到一个乖顺懂事的儿子。
那,他便让他瞧瞧他,到底有多么乖顺懂事便是。
读书。
抄经。
修习箭术。
晨昏定省。
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随口念叨两句,待去了德水轩,一定要腆着脸,去跟王妃再讨两份点心回来。
上回,只得了一份,悉数拿去孝敬了老祖宗,没能让父亲也尝尝,着实有失为子之道。
沐睿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人骨骰子装进袖袋,便起身向前,使手推开了马车前面的布帘。
见马车是停在了德水轩吊桥的这端,而非前堂门口,他像是颇有些意外的拧了下眉,扭头,看向了站在旁边的小厮。
“怎在这儿,就停下来了?”
“回少爷的话,德水轩不对外营业的时候,这吊桥,是不放下的。”
“刚才,奴才跟来人说了,是黔国公府的嫡少爷前来拜会,对方说,未得王妃告知,有友人来访,而且,这个时候,王妃也还没起身。”
“小的只好先跟少爷禀报,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才好。”
小厮低眉顺眼,一副老实模样,但他使眼角余光,瞟看沐睿反应的举动,却半点不落的,入了沐睿的“法眼”。
“那就等等吧。”
“殿下重伤在身,王妃需对他照料周全,起身晚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沐睿轻轻的点了点头,走出马车,跃至地面,将怀里的暖炉,抱紧了一些,抬头,看向了德水轩正门方向。
“外边冷的厉害,少爷身子也不好,还是回马车里等罢?”
“若染了寒气,国公可该责备小的了。”
多年前,还是个孩子的沐睿从假山上摔下来,受了重伤,黔国公沐昌祚,都没使人给他请过大夫。
只盼着他能早早的死了,给沐德丰让出嫡长子位置。
只因小小风寒,就责备自己的亲信,这种事儿,莫说是沐睿不信,便是说这话出来的小厮,也只是拿来跟他客套一下罢了。
“无妨,咱们有求于人,总得让对方瞧见咱们的诚意。”
“今天出门的时候,我特意多穿了些衣裳。”
“咱们,就在这里等罢。”
沐睿轻轻地摇摇头,拒绝了小厮对他的“关心”。
他的笑,带着些许的卑微,让人只是看着,就忍不住心生怜悯。
都道是,名门世家出身风光,可唯有当真生在这种世家里,又不得宠爱的人方才知道,风光,从来都只属于极少极少的那一部分,得族中长辈喜爱的人。
至于其他,却是大都活的连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都不如。
甚至,一个不当心,就会成了旁人谋得宠爱的工具,死伤皆是活该。
……
德水轩顶层。
刚刚给顾落尘换完了药的柳轻心,缓步走到了窗前,将窗子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看向了站在吊桥对岸,瑟缩着身子的沐睿。
刚刚,十五就来跟她禀报,说黔国公府的穆瑞少爷来了。
她沉吟了片刻,觉得该让沐睿继续在雪地里等上一会儿,才不显得她和沐睿联手演得这场戏虚假。
便让十五告诉了下面,说她没有约见过沐睿,而且,也尚未起身。
“沐睿少爷这次来,带的手下,不是上次带的那个?”
仔细的观察了一下,沐睿的举止之后,柳轻心缓缓转身。看向了站在门口旁边,等着听她吩咐的十五。
“回王妃的话。”
“这次来的人,是个生面孔。”
能以亲侍身份,常年跟在翎钧身边做事,还得他信任的十五,自然知道,对来人该做何种程度,何种方式的观察。
虽然,他没有直接与沐睿应对,却是瞧过之前时候,沐睿那瞧着极不着调,却谨慎异常的举手投足。
整个燕京,知道翎钧没有当真受重伤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个,而沐睿,又恰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里,唯一的一个外人。
他应该很清楚,即便不让手下进门,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带什么人来,都该细细琢磨,绝不能万事随心。
而今,他继续这么做了,那便必然是,有他的必不得已。
此事,他作为翎钧的亲侍,即便柳轻心不问,他也该,提醒她这未来的主子知晓。
“黔国公倒是好手段。”
“只是可惜,与他的儿子相比,还是棋差了一招。”
柳轻心沉吟片刻,闭合了她之前打开的窗户小缝,转身,缓步走回了翎钧身边,半是玩笑的跟他说道。
“瞧瞧这燕京里的豺狼虎豹,个个都磨尖了牙齿,等着啃旁人一块儿皮肉。”
“要不是瞧上了你这个人,谁愿意费这脑子!”
“娘子所言甚是。”
“像我这般,要什么没什么的,除了人,还有什么,是能值得瞧上的?”
翎钧笑着,缓步蹭到柳轻心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抓起了她的右手,送到唇边,轻轻的啄了一下。
瞧她脸上泛起了红晕,便整个人,都像是个餐足了的野兽般的,露出了得意笑容。
“你这登徒子!”
“三句话说不完,就想着占我便宜,要脸不的!”
柳轻心本只想着,要逗一逗翎钧。
却不料,这家伙却是一天比一天皮厚,让她半点儿应对之策,都想不出来。
只得作罢的,将他按回了凳子上,自己则坐到了与她隔了一张桌子的位置,以防再遭他偷袭。
“一会儿,我就不出去了。”
“反正这沐睿,也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给黔国公沐昌祚瞧瞧,她是个怎样的孝子。”
“应酬完了,就赶紧让他走,晚些时候,朱时泽和他嫡妻,也该到了,现下时候,还不太合适,让他们碰面儿。”
“据我所知,李渊茹,应是在几年前,对沐睿有过救命之恩。”
“该来的总会来,该碰面的也总会碰面。”
“计划这东西总也不及变化来的快,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戏总得做足了,才好看不是?”
李渊茹救过沐睿性命这事儿,柳轻心还真是头回听说。
不过,现在知道,也并不算晚。
昨天傍晚,顾落尘的人刚刚送来消息,说李岚起带人围了成国公府,跟成国公朱希忠讨要公道,被李渊茹亲自出面,三言两语打了回去。
期间,沐睿恰到好处的当了“和事老”,既帮成国公府挽足了面子,又没让李岚起,因为“一时冲动”,给德平伯府,丢人现眼。
现在想来,应也是因为李岚起,有李渊茹的兄长,这么个身份,才有了之前的这事儿。
不然,以沐睿的谨慎,断无可能,给他这般提醒帮衬,而且,还是三番两次。
柳轻心前世的时候,常听人笑着调侃,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猪一样的队友和神一般的对手,现在看来,可不就是如此?
李岚起太自作聪明了。
若不敲打,早晚都得成了麻烦。
有他这么个兄长,真不知李渊茹,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这世上,哪就有那么多明眼辨世之人。”
“那李岚起,若当真是个,跟德平伯李铭般的,奸诈狡猾之人,咱们,还真未必敢用。”
瞧柳轻心面露抑郁,翎钧不禁扬唇一笑,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跟她“提醒”了一句,“索性不过是个,给德平伯府通传咱们态度的工具,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因为失了价值,被德平伯李铭,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存在,你啊,没必要,太把他当回事儿,给自己徒惹烦恼。”
“依着我看,他这次会带了人,去围成国公府,八成儿,也是受了德平伯李铭的撺掇,被当成了投石问路的那块儿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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