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二十三年春天,这位只手打下天完国半壁江山的人物消失了。没人知道下落。他走后,天完国迅速走上了下坡路。不到一年,康郎山水战爆发,修成了“广洋冰冻决”的徐珍书,一箭射死陈有谅报了杀父之仇。次年,天完国灭,陈友谅之子陈理被除根。
本来事情至此告一段落。没想到立国之初,因乌司藏地区的事急需解决,而朝中又苦无良材,朱元璋听从了徐达的主意,请“兵单主人”陈远人出马。乌司藏归顺,举国欢庆。可朱元璋却起了歹心,跟踪了与陈远人见面商量善后的徐达。重兵包围了金川门及其内外十几个里坊。可是,陈远人因其自知手握秘密太多,很多人会为了不同的目的找他麻烦,可以说见光即死。因此,即使是和与他神交已久的徐达见面,他还是用了替身。而这个替身竟是早不知所踪的原天完国一字并肩王陈友琼。
陈友琼不愧为天完国首席谋士。在地利、人和尽失的情况下单枪匹马收拾了三百多名锦衣校卫,格毙左右签事,时任北镇抚司镇抚的闻影卫被击退,三名弟子二死一残。最后,还是闻影卫的母亲凌波姥姥动用她老人家那把“兵单”上列名一百零三的“碧波仙杖”,才拿下已久战力竭的二十不到的小伙子。
这小子入监后不久,朱元璋从秘密途径得知此人正是陈远人本人!这一下,朱元璋大喜。做为“兵单”的编写者,这人手中掌握着大量的秘密,也知晓几乎所有江湖有名人物的一切。只要把这些弄到手,他朱元璋就可以在武林推进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一套了。
朱元璋一边对外封锁消息,一边将陈远人移入锦衣卫府辖下的镇抚司。从此三天一小刑,五天一大刑,再加上话事的镇抚闻影卫公报私仇,我们的陈天刑(陈远人本名)算是倒足了大霉。当然,这一切对外都是保密的。卫府的检校们只知此人是陈友谅的“并肩王”。从抓到陈远人那天起,功夫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朱元璋,便做起了一统武林的清秋大梦。可是,日复一日,不管流多少血,陈远人就如失语一般默不做声。一转眼一年过去了,别说问出什么秘密了,自入狱以来,谁也没听他发出过半点声音。
明明肥肉到口,可就是咽不下去,这种感觉让朱元璋疯狂。
曾经,朱元璋经历过类似的事情,那是至正二十七年深秋。
天,格外的阴,他本人的心情也差无可差。他现在正准备去探访一个囚徒,这个人叫张士诚。
当朱元璋踏入那小小的囚室,我们的犯人刚睡醒。头发松松地绾在头顶,胸膛赤裸,肩上披着袍子,下身盖着薄被。浓眉杏眼,五缕长髯,虽然皮肤粗糙,与俊美无缘,不过还真是个让人感到持重可靠的长者。
看到他这副样子,朱元璋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过,他清楚自己必须冷静。这个张士诚虽是私盐贩子,可在江浙一带口碑之好绝对无人能敌。他拥有全国最富庶的地盘,如果换了旁人,那还不大肆搜刮。进可养兵以图天下,退可保有永世富贵。可是,他却选择了“有福同享”。自他在此立国以来,赋税一概免除,政府靠经营海盐运转,对百姓秋毫无犯。而自己毕竟是外来人,不仅是打进来的,而且还俘虏了百姓们的恩人。如果想要消除影响,在这片地面上站稳脚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张士诚向自己投降。虽然一山不容二虎,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眼下,你张士诚不降也得降!
可是,这家伙也太不识抬举了一些。昨天,自己派了重臣兼同乡李善长来劝说,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厉声呵斥,对方始终一言不发,整个劝降变成了一出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最后是张士诚结束了它:“尔不过一犬,寻主出言!”
想到这儿,朱元璋的气又升了起来,不过只要想想江浙地区随处可见的周王(张士诚)生祠,他只有压下这口气。眼前这人好歹雄视一方,击退对方百万明军,换了自己也没可能向一介臣属投降。想到这儿,多少气顺了一些。
吩咐手下打开牢门,朱元璋迈步而入。
张士诚偏过头来,打量着这位中原争霸战的赢家。青天布绮罗面长袍,青紫压边,水蓝绸腰带,竖格纹下摆,袍下探出紫红中衣,一道蓝纹自脚尖通胫骨。张士诚见了苦笑,这正是一年前自己在高邮逛时曾一度动心的衣服,真没想到朱元璋的情报做得这么到家。同时,他也明白朱元璋穿这身出现是想先给他来个下马威,抱歉的是这个下马威似乎有了效果。
下人搬了一只木椅,朱元璋坐在床边,这对老敌手终于面对面了。
几个从人放下杯盘。有人倒上茶,朱元璋拿起一杯:“这个味道还熟悉吗?”
太熟悉了!这正是自己的良友、也是自己最得力的手下文若西的最爱。记得每次与他见面谈论,不管公事还是私事,文若西总不忘冲上此茶:“云雾茶,黄山莲花峰妙品。”想到文若西不知身在何处,张士诚又高兴又落寞。高兴的是平江城破时文贤弟不在附近;落莫的是他们已有几年没见了,此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朱元璋也不说什么。茶尽,忽然问:“你的谋士大将文若西呢?我很想见见高邮之战的主帅。”张士诚目光一凝:“自至正十七年起,他就脱离了大周,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张士诚栽在你手里无话可说,不过我这人本事没多少,可义气还有一些。你认为我会说吗?”“你似乎毫不犹豫就喝了茶,不怕有毒吗?”“自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张士诚以杯盖撇着浮叶淡淡地道。
朱元璋一口喝干了茶,抹了一抹嘴:“不管我们以前为了什么而战,如今胜负已定,你也该给我一个交待。我们之间并无私仇,合兵一处有何不可?一个好臣子不见得能做好君王,一个平庸的君王不见得不是一个好臣子。”接着,他问出了这次见面最后一句话:“你意下如何?”
张士诚放下还有半盏的茶杯,回答道:“你不比我强。我之所以失败,无非是上天保祐你,不保祐我罢了。”他两眼直视前方,根本不看朱元璋。
朱元璋的脸恢复了平时的冷峻,甚至尤有过之。自占领金陵以来,他从未有过以刚才般的和颜悦色对过手下,更不用说是敌人了。
下人收了杯盏,狱吏“嘡啷”落锁,张士诚全不在意。得罪了这掌握着己身生杀大权之人,他像干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一般,躺下回忆着昨晚的梦。梦里,久违的二弟张士义、三弟张士德(都已死)和自己言笑甚欢。
黎明,太平门外各里坊,人们都睡得很熟。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人们起的很早。一个面色苍白的人在十几双目光的监视下步出房舍,四周的校卫如临大敌。虽然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并未推推搡搡,不过张士诚明白,自己的大限到了。
回忆往昔,自己从十八条扁担起义到后来转战江湖,张士义、张士德、四弟士信、兄弟李伯升、客卿丁天昂、谋士文若西,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特别是丁天昂和文若西都是大有来历之人。丁天昂是古月世家家主胡雪纹拾回的孤儿,一直是胡家的管家。张士诚因感自己势单力孤,便向胡家请求援助。面对没有野心且时时还富于民的张士诚,胡雪纹给以全面的协助,并将等于自己半个儿子的丁天昂送到张士诚帐下。武林出身的丁天昂杀敌英勇,是张士诚的得力战将。文若西更了不起,他是名相文天祥的族人。当年文天祥起兵抗元,因为一介书生不懂军事而挫败,被杀于大都刑场。自此,文家后人勤习兵法,以期有朝一日抗元雪耻。著名的高邮一战,面对名副其实的百万蒙古铁骑,全城将士百姓拧成一股绳,在文若西完美的战略组织下,以拼死的精神坚守了三个月,可见其人是足以与创造军事史上著名的“洪都奇迹”的明室大将朱文正相提并论的将领。
与此同时,胡雪纹在大都四处造谣,又向元室官员大量行贿,终于元顺帝相信了主帅脱脱有意谋反,临阵换将。终于,一直以来躲在书斋的文若西发威了。记得那天,自己四兄弟、李伯义、丁天昂等将俱在城楼。城门开处,文若西闲闲步出,而他们对面是元军新帅。
结果,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步下对马上,空手对兵器,弱质纤纤对方头阔膀。一个照面,仅仅一个照面,气势汹汹的蒙军新帅陈尸城下,城上城下数万人没有一个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万籁俱寂之中,文若西抬起右臂,伸出食指,指向天空。城门开处,大队人马一拥而出,扑向仍不相信此乃事实的元蒙大军......
第二天清晨,一阵脚步声踏破了牢中的沉寂,时任锦衣同知的丁函走进门来。张士诚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丁函并未穿公服。
长而柔软的发丝只以枣红色束发带束着,一左一右打成蝴蝶形。鬓边留下的发丝直垂过腰。身着桃花色短衣,下衬浅月白缎袍,腰里以桃花色绸带系着,没有半点锦衣卫同知的八面威风。此刻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张士诚笑了。闻影卫眉毛都拧了起来,厉声道:“丁同知,你这是做什么?来看一个死囚,居然准备了那么多酒菜,成何体统?”丁函眼皮也不抬一下地从他面前走过,口中道:“这是刘先生让拿来的断头酒。另外,”这时她已走到张士诚面前,“你们都出去吧。刘先生吩咐,务必让张先生安静地吃完最后的一餐。”
“什……”闻影卫伸手拦下张口欲斥的下属,当先离开牢房。
门,关上了。张士诚审视着面前的托盘。一盘切片鸡,一大碗鳟汤,外加两瓶酒:一瓶女儿红,一瓶花雕。都是他爱吃的。“好丰盛啊,替我多谢刘公。”丁函为他满上,张士诚接过杯来,一饮而尽。丁函为他倒上第二杯后,自己也倒了半杯,二人相对品尝起菜肴来。
浩浩广宇,静静微风,张士诚感慨万千。丁函本是刘基直属的密探之一,多年前就潜伏在江浙一带,是对张士诚方面情报网的负责人。由于肩负的使命,近五年的时间里,她每天都在和与张士诚有关的东西打着交道。不知不觉中,丁函自己也没发现,她居然爱上了张士诚。直到太平城破,张士诚返府,丁函奉命入内将之拿下。入屋后发现张士诚妻小皆已被杀,尸体横七竖八,而张士诚自己则吊在梁上。丁函见了,忙将他放下,又以内功帮他活血行气,将他救醒。
说真的,丁函直到张士诚醒来才反应过来,自己倒底在干什么?如今看着对面将赴刑场的张士诚,她想:或许,这个人死在太平他的家里还好些。自己到底怎么了?
张士诚笑了笑,道:“这是怎么了?我这个快死的人还没怎么样,你倒食不下咽。来来来,吃吃吃,不要凉了,浪费刘公心意。”
丁函怕张士诚不快,忙收了脸上的悲伤。等饭吃得差不多了,丁函四外看看,见无人窥视,伸手拿出一包药,道:“张将军,乘他们还没来,你可用药自行了断,一切我担着。”张士诚一震,盯着丁函多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他再次平静下来,道:“丁姑娘,好意心领。不过,不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是会连累刘公的。我不相信朱元璋手下没人恨刘公,只要有,那此事必会成为把柄。在我上路之前,刘公特地为我送践行酒,我很感激。正因如此,我不能陷其于不义。刘公与丁姑娘的一饭之恩,诚只有来生再报了。”说着他离座而起,大步走出院子,望着他的背景消失,丁函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来到门外,闻影卫手一挥,手下上来为张士诚戴上刑具。张士诚仰头望天,嘴角边露出微笑。回顾往昔,他没有半点后悔,他把他全部的生命都拿来照顾着身边的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此时,他可以无愧地面对先人,面对一切。带着这样的心情,他大步出门,溶入灿烂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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