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降临。唐、马二人自杨士奇帐中离开。马登抬目望着北面黑乎乎的山影。杨士奇刚才兴致极好,给二人讲了汉高祖刘邦白登山之围的故事。唐青听完这故事,也被引发了怀古之幽情。见马登望山不语,提议道:“我们上去看看吧。”
自离山脚不远处开始,林木茂密,枝叶层叠,二人分草折枝,一路行来。空山寂寂,不闻人语。这是月初,没有月亮,四外黑漆漆的。几只萤火虫在四周转着,给人送来弥足珍贵的温暖与光明。忽地,远处传来水声。唐、马对望一眼,循声而去。
拨开一蓬长草,一个奇丽的天地展现在二人眼前。一道不小的溪流自丛林深处而来,在离二人不远处形成一人十多围的小湖。奇异处是,这里聚集了成百上千的萤火虫。将整个湖面散满荧光,美得象一个梦。水池中心,一个男子正背着两人洗浴。半截露出水面的宽背布满扎实的肌肉,随着两臂的运动纹起,充满力感。被水沾湿的流瀑一般的黑亮长发轻披在背上,发质光亮、丝滑、纤软,一根是一根,没有半点交结。衬以四周慢慢流动的湖水,越发显出一种刚柔相济的美感。四周迷朦的荧光,恰到好处地凸显着他布满全身的饱满、发亮的肌肉。整个小湖,包括他这个人都是神才能创造出来的奇迹。
鼻子一疼,一只蚊子狠狠地给了唐青一口。唐青一个“啊”字出口,早被马登按翻在地。二小刚想爬起来,一个赤着上身,着灰蓝中衣的赤脚披发男子已挡在二人身前,二小立时手足无措。还没等二人镇定下来,男子早已开口:“少爷,表小姐请起,断冷刀不敢当两位如此大礼。”马登惊魄稍定,抬头一看,这不是朱樉吗?可接着,朱樉说出来的话,却把二人的呼吸都吓停了——他冲着刚认出他的唐青道:“不要装了。你是男孩子吧?”
朱樉在湖边坐下,一边立着像两个待判死囚一样的唐青、马登。朱樉见了笑道:“本来还想开开你们的玩笑,胡说几个破绽吓吓你们。不过看这样子就算了。你们的装扮根本没有破绽,是添香告诉我的。”
“你们也许会说添香吃里爬外,不过请不要这样。因为,添香本来就是我的女伴,对我绝对信任。而且,我也绝不会把这件事露出去的。”
“没有条件?”马登试探着问。“没有任何条件。”朱樉的回答斩钉截铁。两人分裂的神经终于舒缓了些,可还是不能完全释怀。
看着他们的可笑的样子,朱樉伸出粗壮的手臂将两人拉着坐下。马登忍不住侧头,再一次打量双目闪闪盯着小湖的朱樉。这个二十出头的家伙,手臂竟有他马登三个粗。同时暗暗奇怪为什么与他同行一个月,自己一点也没看出他有这么一身壮观的肌肉呢?
也在想着同样事情的唐青与马登,几乎同时有了更惊人的发现:一来天色太黑,照明的光源又只有光色黯淡的萤火虫;二来二人距湖水有二十丈,便是使用夜眼也看得不是太清楚。此时近在咫尺,二人几乎立刻发现了他身上无所不在的红色疤痕。
它们并非太宽,多数只是线状,至粗不过一指,如一条条红线。每一块肌肉上至少有一条,全身的疤痕多得无法计算,甚至连足背、足趾上尽是。完好的地方只剩下双手和面部。
“羡慕吗?不过我劝你别学我。”朱樉右手抬起,轻抚着如白登山一般起伏的左臂,眼中射出回忆的神情,“当年我在奔狼原上遇到主人时,他也向我说了同样的话,我没有听。于是我拥有了足以自夸的体形,但可惜的是,除了手脸之外,全身没有一块好肉。”
“关于添香的事,我必须跟你们说清楚,不然你们定会把我当成淫棍的。”说着笑了起来。
“我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在那种时候,父亲一整天不见人影,母亲也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关心下属和担心父亲上了。即使有了些时间也是教育大哥,很少顾到我。八岁那年,一伙山匪闯入应天。时值红巾军内部分裂,很多以前的盟友纷纷各自为政。且在军事行动及政见方面,父亲与当时已成为首席谋士的刘基意见相左,甚至生出嫌隙。战场风云瞬时万变,爹日日掌灯开会,娘愁眉苦脸,无精打采。”
“这贼人入城后先是四处放火,混乱中将我掳走。后来又把我卖到滇地,我成为一家段姓人家的赘婿。天不佑我,一场雷雨,房子被电击着火,我只背出了那大我三岁的段姑娘。再去救人时,火势已无法控制。终于,她变成了孤儿。”
“我们一路乞讨做工,不觉我已十一岁了。蒙将八思尔不花入侵陈友谅的地盘,我们与村中一些人被抓到大同府。入夜,大家被关在一个库房里,知道将来的命运就是做奴隶,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这时,段姑娘站了起来。她说‘我们虽然是一群老百姓,可接下去非人的日子会让我们慢慢被折磨死的。与其为这些异族狼种卖力而死,不如拼死逃走!’”
“看着她,我第一次觉得,平凡的她是那么吸引人。人们听了,几乎全同意了。大家一齐用手、用脚,硬是拆了仓库。别的被掳汉人见状,也与我们一起行动。蒙人没料到我们有这么大胆子,一时措手不及,被我们跑掉了。”
“可没多久,他们的骑兵就追上来了。那时,这是无人的地盘。他们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四下包抄。蒙人骑射之术威镇天下,阵阵箭雨直如飞蝗。人们一个个倒下,人数不断地减少。那群元军像吃定了我们似的,放一阵箭总要停一阵,追在我们后面取乐。”
“终于,我们望见了这座白登山。可我与段姑娘都跑不动了。这时,为首的人大笑着追近,口中道‘射你的脚!’一支箭直飞过来,在地上累得站不起来的段姑娘一声惨叫。我跑到她身边,只见她的左脚已被飞箭钉在地上。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拔起长箭,背了她就跑。”
“我后来才知道,箭是不能随便乱拔的,而那天那枝还是有倒钩的,她当时就痛得没了气。直到白登山那一面的林子里,我被绊倒了,而且崴到了脚,站不起来了。听着身后的人声,我咬咬牙,背着她向前爬去,直爬过了山。到今天我还是不懂,我为什么能爬那么远?”
“过了山脊,山势开始向下。我一手按空,两人一起滚了下去。半路上我的头撞上了山岩,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时,半个身子都浸在这泉水里。回头一看,段姑娘正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过去叫她,发现她身子都凉了——那时我什么都不懂,竟没有给她包扎。这一路之上,她因失血过多早就死了。我眼泪刚刚流下来,元兵又追来了。”
“他们人在树木中,视野窄小,可我却看到了他们弓箭与马刀的反光。我的心于此时发下毒誓:将来,一定要用弓箭和马刀向他们讨回公道!而现在,我要活下去。”
“四下望望,最保险的只有躲在水中。因为他们会用刀劈草丛,来确认其中是否藏了人。别看我在应天住了两三年,可我根本不会游泳。忽然,我看到段姑娘的头发上,沾着一茎空心的野稻杆。我含着它躲进了水里——是她救了我!”
“他们来了,四下寻找,哪知惹火了这里的萤火虫。它们像战士一样勇敢地冲向追兵的脸上,身上。这些人见状,忙下令撤退。同时,我得到了最珍贵的情报——他们中有人以半通不通的汉语,叫他们的头领‘吉察大人’。”
“他们走后,我将段姑娘埋在这小湖湖底。那天,我一直在湖边坐到晚上。萤火虫们又来了,美丽的冷光拢天罩地,这是我一生中永远无法忘记的晚上。以后每逢路过,我都要来这泉水中浸浴,以寄哀思。我名义上有两位夫人,一个是正配花茵,另一个是段夫人。当然,后一个只剰下灵位了。当初包括我爹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同意我立一个死人为夫人。只有刘基公支持,并据理相争,终遂我愿,我也因此而得到了专情的名声。”
“洪武四年,我随主人学艺满师。这时朱樉的名字,已随着主人响遍大草原。此后的两年,我独自一人在大草原历练闯荡,‘傲箭天刃’朱樉,先后击败二百六十七名射手,位列‘三大箭王’之一。”
夜风徐来,早吹干了他身上的水珠。朱樉站起来,一边说话,一边着装。软金打制的翡翠扣腰带,白护腿,青布鞋,钢蓝软高领窄袖套头内衬,淡灰蓝对襟硬高领马甲。当他再罩上那淡灰蓝窄袖长袍时,他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变了。好比高峻的重山上长出花草,缀以流泉。豪爽注入优雅,一变而为洒逸——初遇时的朱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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