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垂头等着。可他等了很久,母亲也没有发作的意思。米寒间悄悄抬头,见尹洛妃一手以食、中、姆三指夹着那张纸,另一手放在膝上,双眼闭着,两行无声的泪滑过面颊,自下巴的尖端而下。米寒间吓了一跳,慌忙跪下。一边叫着:“母亲大人息怒。”一边奇怪:自记事以来,从未见她流泪的。母亲这是怎么了?
良久,尹洛妃叹道:“看来我真是管不了了,天意!”米寒间跪着道:“儿惶恐,求母亲明示。”尹洛妃苦笑道:“寒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起一个这么怪异的冰冷名字吗?不过,你们还真是像。不愧是父子,真的很像。虽然一面都没见过,可却有着近乎相同的爱好、脾气,连这傻乎乎的天真都是一样的。不过,他的命也许很好,殉主而死。也许很不好,早夭而亡。但是,他那一生的确和我们最后见面时他说的一样,‘士为知己者死’。”
她回过头,慈爱地望着儿子,道:“起来,这边坐。你这孩子也够苦的了。长这么大,从没听娘提过爹。就像……就像没爹的孩儿一样。今天,娘就跟你说说爹吧。”
米寒间站起身来,梦游似地走到桌前,坐在娘的身边。尹洛妃伸手拿过灯来,道:“我生在高昌城,怎么样,意外吧。但我父母都是中原人,是婚后迁往高昌隐居的。至正元年,因看不惯元人残暴,父亲愤然返回原籍,在安徽怀远常家坟住下。我们的邻居就是一个姓常的,穷得家徒四壁,名字倒好听,叫常遇春。”
米寒间一怔:“是不是鄂国公常遇春?”母亲点点头道:“不错,正是他。父亲一手好飞刀,在那年月,实是贫苦人的保护神。父亲一片热心,为民请命,总与当权者作对。保长又恨又怕,没有办法。只因母亲水土不服,到此不久就去世了,而我早已艺成,根本不怕他们。这常遇春有一个好友,名叫糜天,只是当地一个破落世家子弟。此人祖上做过元朝书吏,家中藏有不少书卷。元末世道渐乱,糜家也算微有家资,为防不测,自糜天之父开始习武,因而这小子也略懂拳脚。”
“这人是个书香门第出身,模样百里挑一,文质彬彬。在当时那人人面黄肌瘦的年月里,就更是光彩照人。为娘因为常可猎回肉类,也算生活丰足。当我们在常家初见时,我们就开始默默注意对方了。”
“糜天是常遇春的好友,二人是一起玩大的兄弟。常遇春一身力气,人也十分威武。糜天这个文质书生,比他矮一头还多。可当糜天评论古今时,常遇春往往托着大头,听得十分认真。我们每天都会在常家见面,可从不向对方多说半句。只是自我们相识后,大家各自回绝了半打多媒人。”
“哪知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不到一年。至正五年,为治黄河大水,元政府四处抽丁。保长早恨透了我们几人,将我们三家报了上去,想打发我们去修河。我们本想一起逃走,可糜天自己不想走,他竟想去修河!我差点儿气死。那时,我们的婚约已是心照不宣,而这个呆子竟要去送死。”
“当我们还在扯皮的时候,县里不耐烦了,竟连夜派兵,要血洗我们三家。其时,常公已然与同乡蓝家小姐成亲。所以,我们先将他们一家掩护逃走。乱兵之中,糜天的家被烧了,他最宝贝的数百本书付之一炬,只有他平时最喜欢的《稼轩长短句》因为当时在他怀里,因而避过此难。”
“我们逃到山里后,糜天依旧非要去修河。我受不了了,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转身就跑。在树林里,他追到了我,向我表明了心意。他身为汉人,见到蒙骑横行大街,任意欺压百姓激起了他的爱国情,他早就立志要推翻元蒙。如今,黄河工地正是矛盾中心,所以,他想去为天下百姓做点事。他答应我,一定活着回来。”
“他去了,而我与父亲从此躲在山中,日子本来好好的。至正六年,一天父亲上山打柴,见到有几个蒙军校蔚站在高岗上。父亲见过些世面,知道不对,便想一探究竟。谁知,他竟看到一个全身包在黑布里,说着汉话的女子与一个气度不凡、一看便非普通人的华服蒙汉商谈。父亲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女子全身未动一下就出现在父亲身边,一掌切在父亲喉结上,立刻转身冲向树林。这时,刚巧糜天带了十几个年轻人回来。我说父亲未归,他们便一起上山去找,这一幕正好被他们撞见。女子大开杀戒,举手间连杀十人。糜天虽然这些日子又长力气,又长本事,可比起我来,差得尚远,就更非那女魔头敌手。”
“幸好天佑善人,一队邻县难民三百多人正从此路过。那女魔头见杀不胜杀,且无法处理尸体,这才罢了。糜郎命大,终未有不幸。父亲用最后几口气,写下‘汉女与蒙贵族在此会面’而亡。”
“之后,我与糜天成亲了。我们一起搬到风凌渡,变卖家产救民。其时,脏官横行,振灾款非但一分也到不了百姓手里,天灾下颗粒无收的人们还要交税,且这税比无灾前更重。以前都交不起,何况现在?这时,我的想法渐渐与夫君一致了。”
“所以,当他决定出而结交天下豪士,为民请命的时候,我答应了。他离开的时候,你才三岁。从此我们再未见过面。只得到消息,说他做了常遇春将军的卫士长。杀敌斩将,立功无数。又接到过他寄的钱。而这些钱,就用来买咱们京中的居所了。你四岁那年,我们搬入了金陵。”
“后来,他随常将军南征北战,三讨北元。洪武二年十月,常将军于搬师途中病死,糜郎护灵途中,于长城脚下遇袭。时值深夜,刺客忽现,欲盗常将军尸体。其时灵旁只有糜郎一人,遂拔剑与抗。但是敌人功夫好,糜郎不敌,身中四剑而亡。他于死前一天,刚送了一封信给我,说希望我能去将军府住下。其实,多年来他一直劝我去。可我们尹家,自唐以来从不出仕,也不与官场发生任何关系。我谨守祖训,多年来一直拒绝。而糜郎身在军中,以至我们夫妇隔绝,你也像没爹一样长大了。”
“由于祖训的原因,糜郎也知道他一天不脱离军队,我一天不会见他。他也明白,这并非是我对他有什么意见,而只是一个隐士家族的族规罢了。在这封绝笔信里,他提到我们快见面了,他说十分想念我们母子。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如今遇春已去,他准备向公子茂辞别。说孩子都这么大了,自己却一面都没露过,十分对不起孩子,回来后要好好补偿云云。哪知……”
“其实他比常遇春大几岁,只怕下辈子就要倒个个了。至于你总抱怨我,为什么要在京城‘隐居’。那是因为这样离糜郎近些,我心里也舒服,而且总能听到他的消息。我的好儿子长大了,我不让你念书你一肚子意见。我这样,只是不想让你被那些东西弄得跟你爹一样罢了。”
“至于让你姓米,不过是为了便于隐居。你爹死后,常公子托他舅舅常将军的内弟蓝玉将军将五千两银子并你爹的遗物送来。遗物除了他的佩剑与衣物外,只有那本火海余生的《稼轩长短句》。据蓝玉说,他死前正在常将军灵前对着尸体自说自话。当晚最后离开的常公子,还听见他对着父亲的尸体读他们两个最喜欢的那首《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屋中的灯火一跳一跳的,米寒间眼中露出迷茫的表情。尹洛妃伸手擦擦泪:“不知为什么,每次读这词总是学他的腔调。你娘这辈子只背过一首诗,就是这个。只因我们在一起时,你爹总提它,如何解诗都是你爹教的。你爹死后,我懒于学习,什么都忘了,单这一首留在记忆里。至于妈迫你习武,只因我担心你那武艺低微的爹,可又毫无办法。每当这时,我只有迫你习武,看你进步我才安心。让你受委屈了!”
米寒间一时说不出话来,忽然跳起来道:“呀,我忘了,我还得和凌公子去灵堂换班呢。团虎从开灵直哭到现在,刚我去时就见他在哭,只怕现在还没停呢!”尹洛妃带泪点头道:“对,快去吧,娘回房了。这个,是爹的亲笔,就夹在那本《稼轩词》中的《破阵子》一页。唉,一样呀!”说着,尹洛妃推门去了。
米寒间不敢就去,打水沃面,直到看不出一点儿刚才的痕迹才罢。他悄悄溜出房门,溜向东厢后园,那里有个小阁,人迹罕至。他手中捏着那张他从未谋面父亲的笔记,看看四外无人,他一撩袍子,飞身上屋,在阁顶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落坐。
他深叹两口气,展开书简细瞧。上面以头圆尾尖,剑一样的笔体录着一首七言:
少年侠义望重山,
三尺青锋傲广寒。
白羽平明无处觅,
江天一色等齐观。
黎民巷里叠白骨,
高阁燕子瑟笙欢。
但得此身长报效,
何需生入玉门关。
米寒间用手抚着纸面,这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字。耳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好字,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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