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
第二卷天边
安顿好这位盐铁官,我便赶紧离开,因为事情太多。说实话,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很不错,虽然个子不高,但是眼睛炯炯有神,显得很是精神且精干。不过巧的是那天迟些时候,荆州老师那里还送来了三百辆兵车、大小盾牌及各式兵器上万。豫章王炼参军领兵押送而来,只说是送来,于我处交割,但我岂能让老师白花功夫,查点一番,连声称谢,让王威看着和几位合计一下,报偿一些。不过老师这份礼和这个盐铁官同时到,终究觉得不算什么非常好的事情,不知老师有何目的,还就是碰巧。
无论如何,我决定去一趟受灾生乱的郁林。首先,作为一方诸侯,我还没有去过自己封地中的郁林看看情况,这一道功课终究需得补上;况且,百姓有难,不往顾之谓曰不察;不往救之谓之不仁;不往恤之谓之不诚。不察不仁不诚之徒,何以为人君也。
不过这些也只是托词,实际情况是我看到报告就决定去看看,自己去处理这些事情,对稳定民心,平息早已有的各种动乱有些好处,并没有想太多其他事情。尤其是银铃回来了,母亲也走了,这个家里我也就放心多了;我对银铃有一种超乎想象的信心,对其他人就没有;比如只要想象一下把家扔给老四打理,身上便能出一身冷汗,虽然他也是一个聪明孩子,但是我觉总认为会出什么事情,而且凭他的能力,出的决不会是小事情。
银铃劝了我不少时候,认为我的年纪和实际情况还没有继位者可扶,这时节出去,一旦有些闪失,怕内部不稳;郭佩虽然不说话,但显然她不会站到我这一边,尤其是我说我自己去,不带着她们的时候。谈论期间提到继承者时,我们都不其然地看了看旁边一位叫孔明的小朋友,不过这位小朋友够聪敏,也够脾气,卷起竹简,站起身来,手指蹭了蹭鼻尖:“亦悦小妹不在这里。”然后走回里屋。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说不出话。
不过,虽然在家里我不是老大,但是毕竟在朝廷里我还是越侯,这种事情敲定的终究是我。所以,我决定一天后领着刘小南,邓茂,高升,华容,携五百精兵,带着粮食等物品出发。银铃觉得我带的人少了,我说,带的人多了我就打不过你了,惹得她差点来打我。郭佩一直也没有说什么,后来也只是静静帮我收拾着衣服,或者看着我们闹,接着低下头,再也不看过来,后来,我们也就收手了。我还去看了看亦悦,看她睡得香,嘟嘟的脸很是可爱,便去点了点她的鼻子,她醒了,看见我,冲着我傻笑了一声,这应该是对我第一次露好脸,不过很快又打了个哈欠,继续去睡了,我也知趣的赶紧离开,自觉收获颇丰。
念着郁林那里还有乱事,人似乎是少了点,但是我盘算了不少时间,觉得这都有些多了。我们这些人本身还要吃饭,考虑大雪,再参照随队郁林向导的意见,我觉得五百人行动方便一点。至于为什么下面反对我自己出来的人这么少,尤其还带兵如此之少,我想多少受我这个“平安风云侯”影响,没什么人怀疑我的本事,虽然我自己都怀疑。
心中着实没什么底,又无法看着妻子在旁默默不语,便出来再宫城内闲逛。顺便去拜访一番。这里依然没有什么两样,阴天,不下雪,不下雨,时不时来一阵雾,便把瓦片石阶溜出一层亮色来。
破六韩烈牙主动找过来,就在我找他之前。他问我为什么不带他去,我说你结婚,小雪都快能叫阿爹了,你出去作甚。说到这里,此人仿佛就有些神离,不知是不是已经回去抱女儿了。还出工不出力的坚持了几句,便要我小心,表明自己留守的信念了。我拍了拍他,让他听他姐的,他慨然应允,不知为何,看见他这样,我总想踹他一脚。
我一直认为我有些过于暴力,通常越熟的人,我想踹的那一脚就会想的越重,不过这只限于男人。所以路上看见霍兰,我还很客气地叮嘱了一句:“你先歇着,回来我得编排些事情让你做,不过,你先歇一阵子……如果闲不住,你可以去找银铃夫人,还是牢里的事情,她没什么得力的人手,有也全是男的,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方便,你去帮着她也行。”
另一个虽然熟,但我从来没有过想踹的心思的人——波才也找到我,这位大胡子大将军大叔大哥只带几个随从骑马过来,他要下马行个礼被我拦住,让他就在马上说,确实按照这位大哥的习惯,通常有下马的功夫,话就完了:“人少了。”
“够了。”我很诚恳地点点头,他看着我,顿了半晌,最终对我点点头,拨马回还。
韩暹通常和波才出现的时候相差不会太大,所以波才一走,我还专门等了他一阵,倒是把那干黄巾兄弟等来,欠踹的和不怎么熟的都来见教,跟我走的自然不在,多是回去准备行装,剩下的有主动要求一起去的,或者问询那里可否安全是否要在后面护卫的。只是韩暹一直没有见到。
初平元年腊月十七日,自荔平关(此关为汉代苍梧的重要隘口,具体位置有几说,笔者察看地形图,在文中定位于出今荔浦入柳州,古荔浦望潭中之地)出苍梧,自此时开始,便能看见远处的白色了,而我们一上雪地,行进的速度亦立刻慢了下来。这条线路是我特意挑的,这还是我对着图想了半天,才决定的。
临近傍晚,这片树林高出其他地方很多,我们便扎营在上面,这时节不怕火攻,不怕断水源,所以,这片土岗上的稀疏树林变成了我们最好的宿营之所。粮草物资的车围成一个粮草之城,渐渐地便成了一座白色的堡垒。
雪不算很大,慢慢地落,这里的树初时还能露出一丝丝黄绿,只是渐渐淡去,终究混成满目的洁白,再也不见晦暗驳杂的踪影,也许各种烦心之事,最终都会被这般慢慢削压干净,直到明年,白色褪去,又将是新生的春绿。
走之前的一天,我去找过我觉得需要找的人,一个是张俭,进他家的门最简单,因为他说在宫城内没什么外人,所以给他新屋,他一没做修缮,二没设岗卫;进去空空荡荡,之接便能看到黑黑的张叔的厅堂,和外面昏暗的天气很像。在昏暗的堂屋之下,一个人正埋头批阅文书,他最初没有注意我,只是发现人来,便随口使唤道,“天黑,掌盏灯来!”
我转身便去侍候的丫环处,几个小丫环正在谈着什么,本是很起劲,忽然看见我,吓了一跳,还有认识我的,吓得慌忙跪拜,称该死恕罪的便都有了。
“拿盏灯来。嗯,两盏。”我的要求很简单,也没有降罪的意思,只是让她们准备两个人吃的晚饭。
“嗯,怎么两盏,一盏……足以……您如何过来了?”张叔这时才见我,赶紧出来便要行礼,我连忙扶着,与他一同坐下,慢慢说些事情。
那天的晚饭极其简单,我知道了张叔平时吃什么,张叔冲那几个丫环发了脾气,我还出来做好人,只说是我这般让她们做的。
谈了一会儿事情,我便走了,我还要去两家,只管让张叔注意身体,吃些好的,我既不会克扣张叔的俸禄,便不要如以前在山上般继续过穷日子。
徐征家在宫城外,这家礼仪便多了,所以,我今日很注意着装,虽然是便服,却是一身干净整齐。在家对镜臭美半天,自觉道貌岸然得紧,在张叔那里问了张叔意见,张叔也觉得不错。
门口戍卒自不敢拦我,但我还是老老实实、抬头挺胸地在门口让人通报,看见他紧忙着出迎,我才进去。免不了和他还很扎实地叙了一番礼。
“徐司徒近日身体可好?”一开头,我便很是关切道,要问我心里想的什么,天知道。
谈不了几句,我便要说我想要说的,已经忍了好长一会儿,再不说,我会憋屈死。
“司徒辛苦,我带来的人,文官少,武官多,中间出生草莽绿林不在少数。”(绿林这个词出于西汉末年绿林赤梅起义,绿林军后来大多归了刘秀,刘秀靠这支军队击败了赤眉军,所以,赤眉没有成为以后的一个日常用语,但是绿林却和好汉同意了。作者注)
说完我叹了一口气,“司徒之职,专为教化,但这干……哎,成天吆五呵六,嘴中多半没什么好话的……还多费司徒心血了,以后朝中大事还须多仰仗徐大人。下面我去平乱赈灾,还望君能助吾稳定朝中大局。”这番过分抬高了他,却贬低了兄弟们,日后有空得请兄弟们喝酒。
他如我所想,表现地大为感激,连声称愿效犬马。我和他又谈了谈事情,便告辞离开了,他送我出门,最终谨然长揖送行。
时近黄昏,天尚明亮,闲来无事,巡于营中,兴之所至,翻手开掌,看着雪慢慢撒上来。这里的雪花与北方不同,象是一粒粒白色细纱,圆滚滚的颗粒,慢慢打下,堆积手上,急切不易化去。而老家的雪多半是絮状的,有眼好的说是六角的,可我不行,我没这般厉害,向来只能看见一团接着成一滴从手边滴下。
小南就是个眼尖的人,他凑过来,鬼鬼唧唧地装模作样与我站在一起,随口轻声说:“有人看着我们,在那边的树下。”
我虽然有些担心,并不害怕,若没有这样的人在侧,反倒会让我更担心,我的心里还关心手中的雪颗颗,眼看着,口中烘着,终于化去了。有这番功夫,那日我已从老四家兜了一转出来,我去便是以看自己干女儿为借口的,抱了一会儿小雪,看着渐渐睡过去的小雪,我就叮嘱几声四,便把孩子交给刘婉,自个离开了。
我依然悠闲地看着雪,随口轻声说:“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多少人?”
“好象是两个,应该是我们扎营的时候就在那里了。”他注意到我的表情,也放了轻松,嘴皮微动,趁着喘气的时候快速说道。
“悄悄盯着,别惊动他们,别让他们跑了,让大家先吃饭。”我搓了搓手,将又堆上的雪粒拍掉,“再冻他们一会儿,等大家吃饱了饭,有力气了,再抓两个冻僵的鬼就容易了。”
言毕,背手转身回帐。
其实我心里远非表面的那么怡然自得,轻松写意。那些人是什么人?来干什么?后面到底还有多少?我没什么主意,或者说一堆主意中不知道该选哪一个。
不过,我总会想办法赶快解决问题,至少解决心中不决的烦恼:从帐中取出长枪,捧在手里,却想着是不是带天狼更好。几步出外,在营地前就耍开了,我的那套都是从乐浪那里和关羽张飞兄弟学的,近日每日早起练武还算勤快,路数娴熟,这番正好用上。也让一干士兵第一次知道他们的越侯还不是个空架子,毕竟一杆铁枪,迎风乱舞,那一番声势还颇为吓人,士兵鼓噪叫好声不断。就这样,我的信心就来了,必须承认,我不算是一个好的统帅,甚至很糟,至少我具有自欺欺人的毛病。
但我信心一来,下面就应该用人来疯形容,吃饭时节,就雪中插下铁枪,褪下半边衣服,肉袒左臂,不过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刚才舞得有些热,就这幅缺乏君主模样地吃了晚饭喝了些酒。吃完,在众人轻声谈笑中,忽然站起,铁枪拔出震地,大喝一声:“呼萨烈南国,去!”
少年立刻挺叉上马出营,几个他带的亲兵也立刻跟出。军营哗然,不知何事,我挥止骚乱,片刻,他便带来两个小孩。
说是小孩,看面容也有十五六的年纪,说是大人,身量也小了,不过本地人高个子确实不太多,倒也说不准。再看身上衣服象是本地土人,想到以前一次入交州时的情景,我觉得不可能问出什么东西,只问了一句,“吃了么?”顺手指了指炉火上尚有余火的锅灶。
其中一个眼睛很大相貌很秀美的少年,看着我摇摇头,他并没有被抓的感觉,仿佛过来做客似地,很是高傲,不过倒也没有盛气临人之感,所以还有些可亲。不过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我转身让人给他们腾出个位置,便坐下来看这两个小子在那里狼吞虎咽了。惹得邓茂出来做憨大叔状:“莫吃太快了,小心噎着。”
小南蹲到我的边上,“怎么办?”
我想了一会儿,起来对高升说,“把粮食用小袋装,他们能拿多少,便拿多少。”
邓茂送走了他们,我让大家收紧粮车,小心警备,准备休息,这时候华容上来,轻声说:“十二三岁的两个女孩子。”
“嗯?”我诧异地看向他,他自信地和我点头笑着。
那夜我睡得很不踏实,时不时起来巡视一周,点查岗哨,还把甲胄取出束好,仿佛随时有大战一番,那两个可能是女孩的人已不再是我担心的,这雪中森林中隐藏着地其他东西是我更加关心的。不过,一夜无事,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二天的路上,雪有一阵,没一阵地在下,四周山峦树林皆苍茫一片,小南又凑了过来,“右后面有人跟着我们。”不过这句是我说的。
“您怎么知道?”他很讶异。
“昨天过后,我一直小心留意着。”我说道,“他跟了我们三里地了,可能是昨天两个其中一个,对我们应该没有什么恶意。”说完,那个秀美的小“男孩”形象就出现在我的思绪中了。
行到一处山脚,几近正午时分,令下休息造饭,我便故意离大队远一些,身边只留小南,我觉得他要找我叙话;后来还把小南打发走了,就在那里背身等着他。
背后忽来破空尖啸之声,心道不好,赶紧前扑,枪尖后扫。就觉得头发里别了个东西,随手便拽下一根无箭头的箭杆来。拔马转过来,他站到了树林前,并没有走,手中拿着“罪证”——一把弓,还冲着我笑了笑,甚而招手示意让我过去。
我打马过去,尽量让马慢些走,表明我没有敌意,不过我故作生气的晃晃箭身,随手扔到他的面前。他举起一只手拈出一个箭头,也证明自己没有恶意,还冲我得意地笑。
离他十五步时下马,看着他,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让他理解我,或者让我理解他。但我想努力一下,所以,我张牙舞爪地表示:“汝……欲……何……为?”
我说得很慢,配以动作,希望他能理解我,并用像我一样的语速,配上动作,让我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果然用我一样的语速,用和我一样动作,很诚恳地表示了出来,不过,这不是很能让人接受的:“我……要……你。”
随即,从后面腰上拔出两把短弯刀,便冲了上来。
这不是开玩笑的,此人似乎是玩真的。不过我的动作通常都比自己想得快,在两条雪光映照着寒气地刀刃疾飞向我的同时,手上劲力一抖一枪便扫了过去,以屏开那两道寒气。他亦就势躺倒,随即以刀插地,双臂使力,整个人向前借雪滑急窜。见势,料定他要与我贴身作战,便与他反其道行之,以枪点地,从上面跃了过去。这边一落地,不待站稳,挥枪随着自己身体下坠之势,朝他便抡砸下去,此子虽背对我,但闻得我枪上缨子的破空啸声,很是机敏地翻身躲开,待得他站起来时,我们两个依旧有着两丈多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我是占绝对优势的。
当我们都站起来面对对方时,我们两个都笑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就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笑一样。只是我忽然看到他身后我的人正自围过来,吆喝声叫骂声亦乱耳嘈杂,打头便是小南,大喝:“大胆狂徒!”,我右手高举,随即大喝,此为吾与此子之事,旁人无需插手,一边看着便是。
他们果然都站在原地,再也不往前,也没了言语。小孩回身看了看后面,转了过来,对我又笑了笑,我歪了歪脑袋,活动一下脖子,没有给予什么表情。
他绕着我开始走,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每次十几步,我知道他在找机会,所以,我枪尖朝下,背于臂后,眼睛却始终看着他。
他佯做往前,我却不动,师傅教过我,看别人是否要动,须看住他的腰,人要动,腰必然要动。他腰不动人动,人就要摔倒;他腰动人不动,就要闪腰。一看他脚往前冲一步,腰却钉死原处,便不理他。他几下佯攻,我全没有动,只是看着他,如此这般笑了笑。
他有些急,下一番仿佛还是佯攻,但腰盘先放出,人稍一迟滞,却也冲了出来,我却以逸待劳,横于腰畔,将枪抡出三分力道,合着自己的腰劲,仿佛有十分力般,枪头棒子呼啸着便截着他的腰便扫了过去,我知道他下面这个动作必然非常困难,他的腰在前,人在后,这时正在展臂往前刺去,却见一根铁杆拦腰一棒打来,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加上棒头冲前,硬当亦不是明举,本是很难收拾的时候,他也只能立马收腹,身体后仰倒去。
心中猜定此是他后招,立马把剩下力道强行挤压枪上之力,转向下截打,正中此子腰际,便将这小子平放地上了。枪尖刺前掠雪,枪杆压上他肩头,示意不要乱动。看着他,我这回真心笑了,恰如一个在街上打赢了自己宿敌的小孩子。
他看着我,还是笑。这让我心里毛了起来,提起枪尖。示意他站起来。而我则立刻拖枪离开,不再纠缠。走不两步,听到后面有异样,眼看前面观看众人惊呼之像,枪柄随即后扫,却见他双手紧抓枪尾,依然诡异地对我笑。
这让我有些光火,手下使劲一拉,他力气亏我许多,向前便是一个趔趄,仍自双手紧抓枪柄,眼见在我双手控制范围内,我弃枪就着他的领口和腰带便把他提过了头顶。
他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本来以为夺过来的枪也被他丢到了。脸上终于有了害怕,没有了一贯的不明所以的笑容。
我有些得意,心下还有些火气,手一扬:“汝非吾对手,不要打了,走吧!”轻轻把他丢下,找回枪,回到正自喝彩的众人之中,众人中有人起哄:“子之愚甚矣,汝不知平安风云侯乎?”这是文雅的,也有稍微听不下去:“狗娘养的,找死找对主子了吧?”当然还有更听不得的,想都不愿再想了。
他走了,我忽然有些心虚,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后续事来。
如果我能知道以后所发生的事情,倒真不如一枪戳穿了她,到省了以后诸多不快不乐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若然当时了结了他,以后会出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再知道了。
那日午饭,气氛便不似前几日,原本吃饭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这一日,像是逢上的节日,一干人欢天喜地,谈着刚才的事情。
虽然我是越侯,这一块的“土皇帝”,但我一直都生活着黄巾军中,自然没有朝廷军队的那份上下森严的藩障。身边是几个随行的将官与我共炉灶,兄弟们便都在四周屏围开伙,似乎在越国,有我在的地方,大家也都不怎么拘束,不过原本安静还好,这一番闹起来,我在中间便有些吃不消。
其实我不是个不能闹的人,但那得分情况,脑袋里有事,考虑着问题,这声音便有些让人烦躁。
“有吃的,堵不住你们的嘴是吧?”我正待发作,邓茂见我势头不对,自己跳出来打着手势把声音给压了下去。
邓茂是个圆脑袋的络腮胡子的青年,浓浓的眉毛、嘴角似乎总是保持上翘,胡须外张,这脑袋光看轮廓仿佛一个受惊的刺猬球般,我还替他拍了拍粘在上面的雪花,看着他笑。他总能保持部队的快乐,也包括我们的。瘦长脸长须的高升就不行,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在一个大家都注意不到的角落,不知道是在想着事情,还是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
应该说我带出的四个人都很有意思,在一起光看着就有趣味,比如两个年长些的剃光了毛从轮廓上便和这两个小的很是相像了。少年英俊的华容看来不是第一次远行了,他的袖子绝对是个仓库,看来是常跟着恩公在外随时有各种需求,印象中从那里拿出过箸,拿出过布巾,拿出针砭之物,甚而给小南拿出了一种皮带装的油,涂在他干裂皴红的手背上,小南问这药是什么,华容笑而不答,邓茂似乎知道些,噗哧哧地笑,惹得小南心中疑惑,把手放到鼻子前使劲闻着,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味。而邓茂有些想转移注意力的想法,大笑着问华容怎么这么多东西都放在袖子里,他说以前都带背篓,这次不好带了,便把可能需要的东西都放在袖子里了。
心中还未完全按下正自惦念的诸如把这两个老的毛剃掉,看看会有什么效果;又或者那种药是什么;口中却已经开始问询华容:“令尊把你送我这里,那他老恩公最近在干什么?”
“承侯爷看顾,家父正在荆州家中钻研一种麻醉之物。”华容很客气,我摆摆手,让他不要这么自谦,不过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叫好。
“麻醉之物?做什么事情的?”邓茂很是感兴趣,场面上其他人也都把脸转过来看着我们的大夫。
“常有病灶在五脏之内之患,寻常针砭汤药皆不能及,家父便以利刃切开有病灶之处……”眼看我们四个都有些害怕想躲的意思:“自然,病患疼痛难忍,所以家父便想找出一种药来,可以事先麻醉病患,不觉疼痛,然后再行切除病灶即可。”
“噢……”虽然我们四个都点点头,但高升和邓茂是互相看着点的,邓茂抢先说到:“有了这东西,或许对升子麻翻他相好的,尽早解决事情有好处。”
“才没你想的这么龌龊。”高升撇嘴:“怕是你对弓……”
场面上立刻出现了状况,一个圆脑袋大汉一下子用手把另一个瘦脸的大汉捂着嘴按倒在地。
“唉,起来,起来,起来……干吗呢?”我来了脾气,同时也很好奇:“所说的弓是……啊!弓乙女?”
下午已能看到远处的城墙,如果图上没错,应该是平潭。
天上的雪慢慢小了下来,风却大了,逼得穿得并不算很厚实的士兵们掖着自己的衣角,马上的诸位也搂紧了自己的披风,低着头躲避风霜继续前进。
天上的云彩也露出了缝隙,晚些时候,月亮也出来了。
小南第一个说出了这个发现:“月亮出来了。”
“还以为这段儿看不到了。”高升抬头端详着,仿佛看到了什么救命恩人似的。
“又被云遮了。”华容轻轻地说道,仿佛有些惋惜。
“实在没了,可以让邓茂剃了脑袋,背着给我们当月赏。”自从中午知道这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后,我就一直想拿他开心。
“又不圆,就给俺留着自己用吧。”邓茂知道我的心思,赶紧推托这个充当明月的“重任”。
“无妨,腊月十八,正是残月时分。”这种时节,这种场合,天下没人比我心快。
此后,小南总是叫邓茂:残月。我承认,此事因我而起。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我想小南应该问不出这么有水准的话,估计是后面有人诳他来的,所以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决定问他:“那你说走哪条路?”
他立刻就怔了一下,眼睛不期然地朝后望望。他没有地图,平素也不好这些事情,他哪里知道郁林是个什么样子,去郁林能走哪几条路这些问题。我带的这帮人,出来乍到,广信多少条街,多少个城门,(汉代广信城市情况未能考证得到,下面我若提及多少城门,纯属臆测,作者注)这干人也未必知道清楚,何况出来。
至少知道去郁林至少一种方法的至少有一个人,这个人叫韩暹,我的水军统领,所以根据此人禀性,我可以很容易从我带的几个人中间找到这个想问问题的人:“邓茂……怎么什么事情都能有你?”
“噢,被您发现了。”他到没什么,笑了起来,挠了挠脑袋:“韩暹大哥提起过,从水路趁冬日枯水时节,乘北风向西日夜走三日可到郁林治所的布山。为何我们带着这么多东西嘁哩轰隆从陆路走了五天多,只是到了郁林东北旮旯边上的潭中。”
“现在说话有些进步了,就是到关键时候还是有些……”我找不到词来形容,不过这也不是重点,所以我略过继续道:“郁林太守今还在广信,那是我才到了交州,他就到了广信,因为郁林乱了。多大的乱子能让一个太守,一个能动用近万的军卒太守,抛下了所有东西跑到我这里来避难?”
我顿了顿,把他们几个都招到身前,给他们讲了一下我的想法:“郁州之乱是民乱,是民乱便可大可小,老百姓跟着闹,就是大乱,一撮头子独自起哄就是小事,他刚乱起来,我带着人便去征剿,这是火上浇油,我带的人越多越危险,头脑发了热的老百姓跟着那些真正捣乱的一起和我干,我就是有五个军都没用,但我就是不管他们,让他们自己先消了火,发现一切都乱了套了,出了事也没人管了,听得我们这边情况挺好的,这心头一软,我就好成事了。”我顿了顿:“我初来乍到,这么多人,粮草军马什么都不齐备,自己怎么过冬还是问题呢!几个郡还都乱着,我这时候硬上,后方补给跟不上,前面地形也不熟,到时候损兵折将不说,说不准也丢了民心,不是个办法。先学着‘无为’一番,等明年开春,各家开始忙农活的时候,还有些老百姓开始念想着月令接济的时候,我再一步步地把我们的官儿派过去,把事情悄悄地全接过手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才好。我选择从边上,也是这个考虑。去布山?那儿四丈多高的城头,一个城里有上万人,一人洒泡尿,我们就被冲走了。潭中,城里最多的时候都不足三千人,贼人更少,城才两丈不到,还是土夯的,多年没有修缮,护城河赶上这时节也冻上了,你们再看我们的粮食车,加上粮食包个个都是丈二,站在上面,就是小南都能爬上城去……实在要攻,让士兵推着车当挡箭牌,一路推dao城下,小南打先锋,半个时辰就能解决。”最后一句是要弥补失言对小南可能造成的伤害。
天边迷乱的金色慢慢暗去,朦胧的月亮亦越来越亮,洒下的却是越来越冷的光。邓茂被我派去问话,我估计着这门怎么着会给我开的,我来放赈的,按说即便是贼军,也充个好人把我们放进去拿了粮食再动手。况且,怎么说我都是越侯,他们的头。实在不行,我在外面上风头煮饭,用香味熏他一夜。
门竟然真的开了,我抽了一口凉气,转身让下面传过去,全旅之人,五人为伍,互相看顾,五伍一两,需值巡夜,四两一卒,互相策应,全旅统一驻扎,严防有乱。(都是古制,汉代亦沿用,多用大将军下以部曲细分,却多少不等,有一部即几军者,有一部仅一旅者,难以明确计数,今皆以古制定约,以明军数,作者注)
在县衙大堂上,我随口问出了县长和县尉的名字,这是让郁林太守和我说过的,我还专门记下了。(太守是郡一级长官,我前面有过错误,将苍梧太守说成广信太守,这是不对的,作者注)不过眼前的人和这些名字并无关联,究其缘由,是那干人或离散或病死,他们自下吏依制补上来的。原本情况我不得而知,只能说:“最近县令长县尉死得有些多,诸君需小心了。”这句貌似玩笑的话让他们一个都没敢回嘴,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
他们至少是真的官吏,大汉该有的礼数并不差,要说态度也算好,该说的也说了。郁林与别处如苍梧不同,苍梧多半是骆越人,亦称里人,俚人,而郁林则是西瓯人亦称南蛮人的老家,同时也有大批里人的混居。这两拨人彼此各有城寨,独成一方割据,却又相互交错,一向又不算和睦,攻伐之事常有。平潭附近便两家都有几个小寨子,据他们说,平日与二蛮素不往来,只是看着他们打,不从中作梗,但是有时候运粮队伍会被抢,城里就闹粮荒。
谈到灾情,这里灾情尚好,毕竟不是农忙时,大多在家,冻饿之事虽有,但他们表明情况不算严重。
我看了他们半晌,他们头都没有抬。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厅外刮起一阵大风,冷冷的月光也慢慢消散,他们却依然坐在那里,一个个老实得紧。我最终安排下去,高升放粮,邓茂警戒,华容一路巡查救治灾民,小南随我行动:“我要看几个地方,马上就看,头一个,平潭的监牢。下一个……我先去过了那边再作决定,还有你们几个跟我一起来。”
那天晚上,又是一场满天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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