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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是修好了,可兵部的公文仍然在来人那儿,抓人的兵还是要“回去交差”。
他们抓人的心思虽然不再坚定,却也要吕经花着大功夫来说服他们。
吕经用“交由地方”的理由说不妥,只好让他们再一次回去请示,把“桥修好”的最新情况禀报上头,再决定抓不抓,最后把这些兵部的人给打发走。
事情轻而易举地不了了之,但狄阿鸟从中觉察到什么,他感到杨乾金在自己身边,就像是一双时刻盯着自己眼睛,和秦理一内一外,一眼一心,对自己的威胁太大,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自己不露马脚,也会被这两个人的结合一点、一点销蚀掉。
他回到民夫当中休息,一直都在想这个事,心里很是不安,一回头,把谢先令请来身边,说:“杨乾金像一条疯狗,背后的绳子在秦理手上,想什么时候咬我就什么时候咬我,我可不能让他咬个不停,而受他荼毒的百姓都不敢出头,私下也搜罗不到他的罪证,你说一说,该怎么办?!”
谢先令说:“我看主公先向他示好,候机而动——”
狄阿鸟有点儿不肯,说:“我就不能果断下手,让他死个不明不白?!”
谢先令微笑说:“人人都知道你剁了他一只手,咱们和他之间仇隙很大。到时他死了个不明不白,岂无人怀疑?!而他死了,他的亲友、儿子仍然盯着主公,这双眼还在。主公倘若向他示好呢?!以他八面玲珑的性格,一定不拒绝,反而想方设法让你不提防他,得到机会才来俺算你,而我们也就得到机会,反过来找他的破绽。县里的老太爷是个好官,这你知道,他能容忍杨乾金作威作福?!咱们到了时机再去扳他,那就万无一失啦。”
狄阿鸟郑重想过,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向他示好?!”
谢先令说:“只要有能拿出手的礼物,随时可以去示好。”
狄阿鸟觉着自己可以用“昔为敌,今为友”的理由迈出示好的第一步,却不知杨乾金是不是真像谢先令说的那样,勉强答应,说:“等铁头回来,咱们就有了钱,倒时好好备一份大礼,按你说的试一试。”
狄阿鸟不由想到杨涟亭,怕他知道自己去跟杨乾金示好,怕是要想不开,决定先打个招呼。
要造的大桥一时还没动工,狄阿鸟也清闲,傍晚时,骑上马顺着河堤走,边走边问,很快就到杨涟亭家的家门口。
杨涟亭的家垛得很整齐,主屋房子高高大大,小院的其它三面也都被低人一头的黄土墙圈着,来到门前,桑树刨出来院门有鼻子有眼,门槛、门框都是规规整整地,只是和别些人家不同的是,他们家根本没有别人家夏天傍晚出来纳凉的痕迹,当面两扇院门紧闭,两边耷拉着两卷褪色的门联,像是一边写着冤,一边写着恨。
狄阿鸟把马掖在背面,用另外一只手敲门。
敲门敲了好大一会儿,杨涟亭还要赶到了门后,隔着一道门板问是谁,他听说是狄阿鸟,连忙开门跳出来,等狄拉鸟拽马过了门槛,又飞快地阖上。
这时,一家人也像是突然被风吹来,露了一露面。一个骨架很大的妇女头上汗珠密布,到跟前点一点头,就回到当院的水井边,背对着拴马的狄阿鸟,坐在凸出来的大木盆面前搓衣裳,拧下的水珠“哗哗”直响。
杨涟亭的姐姐让杨涟亭出门弄些酒和菜,接着喊那妇女做饭。
那妇女应上一声,用两只胳膊攒了攒汗,跑到牲口棚里摊几道铡过的草,让里面的一只长尾巴灰骟驴嚼着,接着进到柴房,乒乒乓乓地忙碌。狄阿鸟有意无意地经过,偷偷往里瞥,只见她掀起一只大木桶,往后锅里哗哗添水,接着回来,坐到灶后,真是比一只不停啄米的老母鸡还忙碌。
杨涟亭的姐姐早就搬过来住下,此刻一声不响地坐在堂屋里。
她手底下团着地孩子显得木呆,两只躲闪的眼睛满是哆嗦,像是经过几吓几不吓,变得失魂落魄。狄阿鸟刚一进去,就听她说自己现在头疼,什么也不能干,本想讨杯水喝的,也没能张口,只好反复拨捻着自己的嘴唇。
柴房里的那妇女突然间像是闪了一闪,来到跟前放下一碗凉茶,回头又往柴房里走去。狄阿鸟觉着她就是杨涟亭的媳妇,望着那宽阔得像是男人的背影,再想一想古里古怪就看上人家的周芳儿,不禁感到柳馨荷德托付对自己来说很难为情。
杨涟亭很快回来,带来一些酒和菜。
他的媳妇用萝卜头一样的手指把它们烹出来,摆到狄阿鸟面前的桌子上。
狄阿鸟看一看,只见六个碗并占花朵形的图案,韭菜鸡蛋黄绿相间,红烧肉酱光闪闪,凉拌黄瓜挂着蒜泥,煎豆腐金黄喷香,鲜脆萝卜丝细细长长,最后是杨涟亭卖回来的熟牛肉,也切差不多大小的薄片,看得人垂涎欲滴。
杨涟亭的姐姐入了席,她却避开,回一盏小灯的柴房。
狄阿鸟有点儿羡慕杨涟亭,觉得自己要吃段含章的饭,保准是水煮,有肉水煮肉,有萝卜,那就是水煮萝卜,有黄瓜,干啃黄瓜……
他就羡慕能有这样的媳妇,记得刚到长月的前一阵子,花流霜被迫烧菜,他当时觉着阿妈是做什么都行,做菜也好吃,偶尔跑到二牛家一尝,就怀念上了,后来家里是有了庖厨,庖厨的菜也确实做得好,但就是让人觉得少些什么,多了些什么。
他整一整筷子,挨个尝过,赞不绝口。
杨涟亭给他倒了些酒。
他喝了几杯,和杨涟亭讲自己要和杨乾金和解的事。
他不肯多说自己要对付杨乾金,只说不得不和解,和解对己方有好处。
杨涟亭任手里的筷子在桌上停滞片刻,点了头,好像是什么都明白。
狄阿鸟感到奇怪,觉着他至少也该犹豫、犹豫,随即想了一想,厚着脸皮把柳馨荷的意思说出来,虽然不提做大、做小,却也感到十二分的不好意思。杨涟亭的脸都涨得通红,眼神很是复杂,最后断然拒绝:“万万不行。小的和拙荆情同意合……”
这么一推辞,狄阿鸟就没敢再往下说,连忙中止话题,讲些不沾边的事。
杨涟亭的姐姐喝了些酒,醉了抑胸顿足,号啕撕舞,拉着狄阿鸟说这说那。杨涟亭只好喊出自己的婆娘,让她看住姐姐,自己提前送狄阿鸟离开。
狄阿鸟仍然受到杨大姐的影响,想起来自己要靠和杨乾金交往来缓和,就感到愧疚,他骑着马,慢慢吞吞地走在河堤上,不知不觉,回到民夫们住着的棚子。
两个弟兄大老远等着他,告诉说:“司长官大人。你先别回去,官府的人正等你呢。”
狄阿鸟立刻想到前几天的兵部来人,二话不说,掉转马头,嚷道:“我知道了,今晚上住到别处去。”
他在武县不认得谁,想到县城也落了城门,就借着朦胧的月光,敲响一户农家投宿,睡到第二天。
第二天,他去县城找吕经,刚把屁股坐热,京城来人也到了。
吕经也不知道来意,觉着他这样打游击,避开和来人碰面,也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就放他从后门走。他出来以后,直奔河沿,在民夫棚子里呆到中午,吕经匆匆赶来,放“马后炮”:“看你吓的,京城马上要举办全国英雄会,上面有你的名字,人家是来请你的。”
狄阿鸟不知什么是“英雄会”,不由问起来。
吕经也不太清楚,人云亦云地学话:“朝廷要让天下的英雄都集中到京师,商讨些大事。”他一答不上来狄阿鸟的问题就搪塞,搪塞也搪塞不住,那就只好说:“让你去的时候你去就行啦。”
狄阿鸟还真不想趟这一趟浑水,问:“能不能不去?!”
吕经“哼哼”两声,以此来表示不去将有着严重的后果。狄阿鸟想想也是,请了自己,肯定也要请别的草莽,军阀,恶棍,智士……谁要不去,摆明是不认朝廷,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串兵。
他想想自己比着那些军阀,至少现在已经解除了对朝廷的威胁,心里安心许多,觉得等张铁头回来,筹一笔钱,带着谢先令,到长月找找一号宠臣李卫,找找别的人,交个靠山。
他这样的美梦还没来得及做完,张铁头带着施道林回来,带着王小宝、施道林。
看到施道林,狄阿鸟立刻就想到谢道林。他从这种名字的重合中得到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一脸倒霉相的张铁头和王小宝交来一本账册,把鼻青脸肿、点头哈腰的施道林扭来狄阿鸟跟前,说:“我们赚了三千两银子,全部被这小子偷走了。”狄阿鸟现在吃个饭都要借钱,还有些桥要修,当时就火气冲天,直接把账本扔到张铁头脸上,大吼说:“混蛋。老子要是指望你们俩来救命,那就是叫天天不灵——”
张铁头哭笑不得,连忙指了指施道林,说不出话,只好用一巴掌扫过他的头顶,说:“这小子把钱挪去买他老爷的命。”
狄阿鸟准备先怪他们没看住自家的钱,然后再找施道林算账,施道林却“扑通”一声跪倒,说:“我们老爷被押在刑部大牢受苦,没钱买命,眼看就要开刀问斩,要是我心里不急,我还是个人吗?!我私下跟管账通气,钱一到手就挪用了去,不过你放心,博大老爷,我也是刚刚知道你就是博大老爷,你那横扫天下的英雄劲,谁不知道?!我就是长俩胆,那也不敢吞您的钱?!这不是我们老爷遭了难,您老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会还您,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还您。”
狄阿鸟想到那些被自己期于厚望的钱飞走了就暴躁无比,立刻找到施道林的脑袋,准备狠狠地一拳,像陆川那样敲爆它……
就在这一瞬间,谢先令来不及拦他,从后面踢了他一脚。
狄阿鸟生生收回拳头,转过念头,干脆顺势放下两臂,捧起施道林的肩膀,把他扶起来,连声说:“唉。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杀了却救不过来。我只是气不过,你们竟然不跟我说一声,要是给我说一声,我也就——”他说:“杨前辈救下来了没有?!这个钱当是我出的,和你没有关系,别做什么牛做什么马?!”
施道林哭起来,说:“公子托亲访友,偷偷赶到京里,带了一千八百两,加上我挪用的三千两,还有二百两。这二百两,我是向钱庄借来的。”
狄阿鸟心说:“妈的。三千两都没有了。何必还在乎这二百两?”当即说:“没关系。我立刻让人筹二百两,交人送给他们。”
张铁头不是滋味,指了说:“他?!你还要再给他二百两?!”
狄阿鸟没有理会,说:“家里还有几匹马,拉出去一匹,应该够啦。”
他现在很是冷静,拾起账本,问:“怎么可能只赚三千两?!”
张铁头露出一片苦楚,吞咽说:“东西卖不出去,等着用钱,还是那吴掌柜的东家可怜我们,一把钱要了去。”
说着,说着,好几个跟他一起去长月的人都要掉眼泪,干脆说:“穷得饭都没得吃——实在是没有办法。”
狄阿鸟转身和谢先令对视一眼,一掌拍到自己的脑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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