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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显然已经向武县增兵。两天以来,连接周围城邑的官道上交通极其繁忙。往来的官道上不断先驰十五、二十不等骑兵,其后哗啦啦地跑动百十兵从,再后面,由衣衫褴褛的丁壮满头滚着热汗,“嗨、嗨”“吆、吆”你拉我扛地往上拽辎重,最后面才是突然聊发轻狂的当家老太爷。
周围小乡、小镇、小邑,无论是不是战略要地,都有马步军队上来,他们在当地官吏、士绅的帮助下,占住家家户户,在夜晚天凉时摊开三瓜俩枣的小阵势,拿出仪仗和锣鼓,在一小拨合不拢嘴的士绅面前过一遍,再过一遍,滑稽可笑,然而一旦借夜风传送出去,却显得声势浩大。
狄阿鸟和他的弟兄们既感到出乎意料,却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他们白天登上城楼,眼前总不见旗帜半片,也不知怎么一到夜里,就变成了鼓角互起,马嘶不断,神经绷得很紧。
谢小婉把自己誓杀博格为天下除一大害的初衷忘了个精光,觉得自己就是一位压寨夫人,而博格是个受到冤枉、走投无路的好汉,有时除了能力似有不逮,倒也让自己为之沉醉,甘愿视天下男人为粪土……
然而她还是位脆弱的弱女,心弦猛然饱荷,变得相当敏感,因而见会客小厅里时常有弟兄吆三喝五地赌博,曾不顾风度地冲到跟前,拽起他们赌棋大纸,哗啦啦一揉,往某人头上一砸,教训说:“行事岌岌可危。博格外出察探敌情,可没有被太阳给晒焦?!他就差没把自己的心给你们揪出来——你们还赌,还赌——对得起他么?!”
到头来使得狄阿鸟弄不清自己手心里的仙子到底是哪来的玩意,怎么时而端庄,时而严厉,时而娇柔,时而妩媚,善变得像只妖精,他反正是觉得,哄哄,夜里能在软柔如丝的裸体上大饱淫欲,倒也处处迁就。
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只需要短短的一霎那间。
谢小婉也从中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活跃起来犹比找件外衣掩饰的段含章还显过分,总是要赤裸裸地为人着想;半活跃时就春风料峭,让自认为因心软而被手下暗中欺负的狄阿鸟老实地坐在自己面前,供自己看着;不活跃时则要搂上狄阿鸟的脖子,耷拉着面孔,滴着眼泪不动……
此时此刻,她不顾炙热的太阳,流着香汗,定要陪狄阿鸟站到城楼上。
脚下的城墙已经足够巨大,极目远眺出去,到处错乱的房屋和纵横阡陌、田野交汇的辽阔竟更显得广阔,似乎在遥远之后犹无边际。静静地伫立着,唯让人感到一股难觅的幽怨和苍凉。
于某一刹那间,她又发现博格在辽阔的天地间是如此之孤独,孤独得需要自己永远站在他的身边,不禁拿回搭到额头的手掌,继而想找到博格的目光,从中得到什么。
狄阿鸟神情虔诚而专注地仰视,像是在上苍面前沉默的责问什么、控诉什么。
他这一刻再也没有生出万丈豪情,更没有心思迎来他梦寐以求的风光时刻,只有重新向上苍举起两只手,祈求热血儿郎鲜活的生命,渴望战争的意外终止——
身边的几名弟兄也抬了头,眼神靡稀不见,大汗淋漓,嘴唇干裂。
上苍却不作丝毫理会,面无表情地哈出耀眼的白色光圈,刺得人眼细眯……
“知——喳”蝉鸣冲击人耳,让人更加烦躁。谢小婉不知道这种庄严仪式要到什么时候,还有什么用,不觉已移步到跟前,推搡说:“你派出去通信的人怎么还不回来?”狄阿鸟他在晃动下松动神经,心说:“我是神仙么?又怎么知道。”但还是说了话,用沙哑的嗓子安慰:“快了吧?!你赶快回去凉快,凉快,别晒成和我一样的颜色。”
谢小宛听到他的嗓音就生出一种想哭的感觉,再次推搡几把,只好不知跟谁赌气,转身回去,在师姐的追赶中,甩着手掌和脚板。
她给自己的姨父写信的时候情文并茂,当时觉得很有说服力,足以说动姨父,使他在皇帝面前多多说话,但回过头来,心里却没一点儿底,老是想:我平白无故要姨父为博格说话?他怎么肯听呢?要是知道我和博格的关系,定置博格于死地……
她尤其知道朝廷势目前还在维护正统思想,真不知道自己大包大揽是在帮博格,还是在麻痹博格,有时真想告诉博格:你跑吧。
但她不知道自己让博格跑到哪,跑到花山?即使父亲愿意收留,也得横穿京城——
她一路走得飞快,经过县衙会客小厅,发觉这儿再也听不到赌徒吆喝,不禁因场面安静而更加发慌,恨不得把博格的弟兄们都拉过来,让他们都坐在这儿喊几声。
她耳边响起博格支持弟兄们玩的嗓门:“押寨夫人的话是得听。可那也该我听,不是你们听,她现在是我女人嘛,你们也听,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当即心里一甜,不禁噗嗤地笑出声。
左右看看四处无人,做贼一样站到角落里,学足博格的样子点划:“咱们一不抢,二不滥杀,三不奸淫良家妇女,每天射箭,操练,轮岗,其它时候痛快、痛快,应该的。”
其下是:“眼看着他娘的官兵不给活路,咱也只能有这个痛快劲才能杀出来。”然后怕突然冒出人来,她慌里慌张地跳过,只是笑吟吟地说:“我说完了。弟兄们拍手吧。”
这时她突然明白,能若无其事地赌博,那表现出一种底气,底气一丢,就是可怕的悸乱。
如今谁也赌不下去了,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看到自小疼爱自己的师姐进来,突然有了主意,大声叫道:“站住,转过身去……走,走,对,走到牡丹花楼。”她看师姐愕然回首,咯咯地笑,飞快地嚷:“把姑娘都招进来,我要当她们的新妈妈,快去呀。”
她师姐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憨声问:“婉儿,你病了么?!”
谢小婉不禁泄气,不禁回头往里院走,她看师姐担惊受怕地追到跟前,连连安慰说:“我没事。”走到五、六步,不等师姐再问,再次提高声音说:“我没事!”
她在师姐发愣中进到屋里,以背掩门,再抑制不住眼泪,胸口起伏地抽噎,即便是听到师姐反复敲门,也只是装出若无其事说:“我真的没事。”她师姐更了解她,反复要求说:“你把心里话说给我吧,咱跟汶汶现在都一样?!”谢小婉不自觉地侧过面孔,心里不停地回答:“有什么要说的,我爱上了他!”
她用力地堵着门,只是流着眼泪想:我是不是欺骗了他?
她师姐站在门外摇头,连声说:“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突然,感到什么不同寻常,刚一扭头,看到红裳琴女竟得到几名好心娼妓的帮助,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后院,先是莞尔,继而听到琴被不小心地碰动,“哽”地一响,哭笑不得地说:“婉儿,你快出来看看吧,你汶汶姐,她……也把她自己送进贼窝里来!”
谢小婉慌忙揩去泪水,开门跳出来,傻着两只眼大叫:“朱汶汶,你这是要干什么?”
朱汶汶被她粗暴的问候吓了一大跳,连忙往两旁偷瞥,柔声说:“我还有哪里可以去呢?反正也无牵无挂,不如给博大王说说,把你们俩换出来。”
谢小婉头懵懵的,只感到脸上流满滚烫的眼泪,她知道王保死后,牡丹花楼已经被博格封掉,娼妓外流,朱汶汶的确无路可走,哪怕是跟着死到临头的博格,也是一条路,不由说:“你嫁个人吧。”
朱汶汶岂是说嫁人就能嫁到合适的人家,不由得往外看了看,没有吭声。
几名娼妓也有点儿心不在焉,打水、扫地,在眼跟前晃来晃去,不知道想些什么,只是到处转着,不愿离开。谢小婉上去携朱汶汶,突然发觉她们鬼祟地往外跑,刚刚转过头,就听到她们的招呼声:“大掌柜的,你回来啦。俺这是想问问你:俺能不能入伙?!你们这些伙计,也得有女人照料,有女人陪。”
狄阿鸟傻了眼,他连日招兵拉不住人,自己却畏首畏尾,不敢发死囚,不敢拉丁,倒没想到倒跑来几名娼妓要入自己的伙,不禁挥手说:“刀枪箭雨的,顾不了你们……”他大叫:“钱来。”弟兄们慌忙到处找钱,不大功夫寻来许多。
狄阿鸟挥手带她们进小厅,呼啦一摊,嚷道:“分钱。分了钱,你们找人家嫁……”
妓女哪里会容易嫁好人家,从良虽然容易,却难以安稳生活。
她们只把狄阿鸟当土匪,有安稳的山寨,照样有优越的生活,连声哀求说:“大掌柜的。你就带我们回你们的山寨吧,干什么都行。将来招安,俺也能成良家!”
谢小婉跟上去,大声说:“姑娘们。听大当家的把话说完。”她师姐连忙自后拖她,小声说:“你要是真当她们的妈妈,师傅他老人家,不拔了我的皮……”谢小婉扭头一哼,笑呵呵地说:“那我们逃跑呀。”她师姐大吃一惊,说:“逃跑?!谁能从师傅手心里逃掉?!”
谢小婉“嘘”了一声,翘首给狄阿鸟说:“大当家的。你就收下她们吧。不然,你走后,光是王保的兄弟就饶不了她们……”
狄阿鸟初开始还以为来了位帮手,不想听到这么一说,当即按手大吼说:“你们把我当土匪了不是?老子是堂堂水磨山司六品司长官——”姑娘们都被吓住,有的连忙把指甲缩回来,咬到嘴巴里,眼神惊乱。谢小婉驳斥说:“你吓唬谁呢?要是朝廷不再招安一回,你连土匪都不如,姐妹们跟你,那可是看得起你……”
她翘脚来到狄阿鸟身边,趴到肩膀,小声说:“你把她们带上,真有什么事,朝廷把她们抓去,反认为是你抄掠的百姓,你不管她们,王保的家人,弟兄倒肯定觉得她们与你不清不白……对不对?要是你怕打仗顾不得她们,打仗只管丢,朝廷反而能当她们是良家妇女,不能发放回家的,就赏给屯田兵、披甲卒,过安稳日子。”
她白了狄阿鸟一眼,威胁说:“不听我的,我不管你的事了——”
狄阿鸟只知道她师姐把她父亲说得极为利害,倒一直抱着不是希望的希望,只好连声妥协:“好。也好。我事事听你的……啊?!你看着办吧。”他连忙带着身边的弟兄们往外撤,走了十多步,回头只见谢小婉飘在姑娘堆里,嗲声嗲气地说:“姑娘们,我们就在这儿玩好吗?”连忙恶心地逃走。
他逃到县长大人的房间,召集起头目,说:“三百骑兵不能住城住败敌军。我们要么主动出城,趁敌军尚不成气候,斡旋蹿走,然而那么做,却破坏了积极投降的诚意……”得到这今天的休整,弟兄们士气回升,纷纷说:“我们还投降个啥?!出城好好打他娘的几仗……让他们自己后悔吧。”
以纯军事眼光,不能让靖康军层层包围。
以大局看,自己还要给自己立牌坊,表现出抱有幻想、信任朝廷的姿态,以求投降后得到宽大的善后。
然而从其中选择,比拼命还要艰难。
战场上能厮杀到最后的,往往不是那些知无不晓,满腹经纶的才智之士,反倒是性格坚毅的武夫。关键问题就在这上头,尤其不能还来不及取舍,自己已经先一步崩溃错乱!
此时不说狄阿鸟,他的弟兄们,甚至连谢小婉也不难知道,但大伙对如何作出选择,心里还没有谱。狄阿鸟在极为压抑的场面里再次开口,淡淡地说:“我们派出去递信的士绅还没有回来,在递信的士绅还没有回来之前就轻举妄动,太没有诚意的,所以,我们暂时住城……”
梁大壮连声说:“要是他们不再回来了呢?”
狄阿鸟笑道:“他们家眷还在城里。”他表情略一收敛,淡淡地说:“不过——”诸位兄弟都猜想不过之后的事,纷纷说:“要是朝廷不让他们回来呢!”狄阿鸟觉得弟兄们能想到这点,已经够了不起的,继而诱导说:“好样的。都说说,为什么要扣押他们呢?”
弟兄们皱眉苦想,不时回答,说:“麻痹我们,让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好——”
狄阿鸟点了点头,洋洋得意地说:“何止麻痹?!何止是让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我们也在试探他们,使者被扣押,表示他们没做好准备……”他大笑不止:“他娘的使者不回来,谁知道是不是被杀了?!我们岂不是能四处蹿一蹿,打上两仗?!”
弟兄们眉开眼笑,轰轰哈哈赞叹一阵,嚷道:“要是使者派回来了呢?!”
狄阿鸟推断说:“使者不可能回来——要是回来,他得说话。敌人刚刚上来,还来不及包围结实,怎么能断绝咱们的念头呢?!”他笑着问:“是不是?这就是我不派咱自家弟兄的原因……”正说着,弟兄来报,说:“使者回来了!”
狄阿鸟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沉声说:“把他们带过来!”
不大工夫,两名腮肉发抖的财主低头躬身,前伸着两只胳膊,一上来就仆倒在地,好像是发热发抖的病猪。狄阿鸟光从他们的样子上知道答复,温和地说:“他们让你俩带的话,不说我也已经知道啦。你们就说说,见没见到官军领兵的大老爷?他住哪?长啥样?留没留胡须?脾气好坏?姓什么?有没有要杀你们?有没有问我博格的虚实?有没有……冲我博格大骂?”
他问了一大堆。两位士绅愕然抬头,对看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将军怎么知道他要杀我们,还问——问你的虚实?难道将军里头有自家人——”他们看狄阿鸟矜持不语,连忙如实回话,说:“官军老爷姓张,大约有四十来岁,住在石陵邑,他手不离剑,脸上还带道疤,身体很是结实。胡须有,但不长,又硬又短。那脾气很是凶厉,只听说他老是不管人家爵高爵低,不听调遣就杀……他原本一见面就要杀,幕僚说: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还是放他们回去,给博格传个话。于是,他没有杀我们,懒洋洋地问:城里有多少人?我们一开始不敢说,一点也不敢说,真的不敢说——”
狄阿鸟打断说:“让你说,你就说,老子像他那样爱杀人吗?只听实话。”
两个士绅相互对眼,说:“我们说城里有五、六百兵马……他当时就大发雷霆,说:胡说。博格起码得有两千人,不然也不会杀得窦老爷大败,推出去砍了?我们拼命地求饶。他这才说:算啦。我料得博格穷凶极恶,回去也要杀你们。你带个话,就我说今晚就派兵攻城……”
弟兄们时常见到不受约束的零星挑战者横枪立马,在武县城下骂战,在内城下攀爬,都做做样子,虚张声势一番就退,半点也不相信,尽皆嘲笑。
狄阿鸟挥退使者,牵强地笑了笑说:“让弟兄们睡好觉,晚上打仗。”众弟兄皆惊起,慌乱地问:“使者没杀放回来,晚上真来攻城,难道官兵已经把我们给包围结实了吗?!”
狄阿鸟想: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怎么知道?他连忙大笑,说:“他们要是把咱们包围结实,干嘛还假装杀使者,要使者回来传话?!”他虽然这么说,心里还真摸不准,站起来撵走头目,无比疲惫地躺倒,心说:“这姓张脸上有伤疤,手不离剑,短胡须,硬身板……应该是行伍出身,官位不高,可怎么就如此足智多谋呢?!”
他翻身趴地,用手捧住下巴,用另一支手“啪、啪”击打木板,连声说:“这样的人身经百战,精通战术,怎么也能足智多谋呢?!既然有智略,他不该在豪强的兵马还难于约束的时候就来攻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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