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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阿鸟回到家里,心头一片混乱。
他不能自欺欺人地说:“现在已经万无一失。”也不能推卸说:“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或者说疑问纷沓而来。他完全可以选择战死前保持不屈的巴特尔形象,并以此告诉所有的人:看吧。我是多么的英勇和无畏;那样便无须以卑躬屈膝的求饶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而以现在而论,他似乎听到许多人的讥笑和议论,他们在说;“快看吧。博格阿巴特是个胆小鬼。”
太阳下去后,天气转凉,黑夜来临,狄阿鸟并没有让谢先令再作一次分析的欲望。
他坐在外面仰视天上的星斗,也只有看着这些永恒的星辰,才感觉到解脱,从而在赌出命运时保持住冷静,不像压尽所有的赌徒那样龇出牙齿,挤着通红的眼睛,气喘吁吁,浑身好像要爆炸一样露出疯狂。
此夜不啻于任何残酷的战争,还不及度过它的三分之一,狄阿鸟就已经感觉到酸疼的背脊、胳膊和大腿上的都渗出了汗水,身体有点儿发冷。
他甚至在想:皇帝赦免我,我以何种态度对待他?皇帝不赦免我,我所做的一切岂不愚蠢而可笑?!
一双柔软的手掌从后面按到自己的肩膀上,诱人的身躯也缓缓地贴了上来。
单薄的衣裳能让人感觉到真实的柔软和塌陷。
狄阿鸟看到段含章,更从她眼里看到一种渴求,却只是把她搂到自己怀里,抚摸着她滑润柔软的脖颈,贴去耳朵到小腹,此刻虽然激动地假装出做作的经验,内心深处却藏着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
他想到自己的前途还很难预料,心中杂念顿消,纯粹盼望延续自己生命的骨血能度过重重危机,不禁残忍一笑,暗想:倘若我遭遇不幸,必须得让他活下来……
段含章也很好奇,笑着问:“你听到什么啦?”
狄阿鸟没有回答她,只是转动眼睛说:“我把你给牛六斤吧?!”
这话突兀而来,让段含章大吃一惊。
她按到狄阿鸟背上的胳膊不禁发紧,立刻涨红脸庞怒叫:“你把我当成什么?仅仅是牲畜吗?”
狄阿鸟连忙否认,担心地说:“要是我被官府抓去,不被砍头也得被关十来年,你怎么办?”
段含章感觉到不是玩笑的口气,连忙说:“我就把你的孩子抚养长大!”
狄阿鸟有点儿不太放心地问:“用什么养?!”
段含章也意识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却连忙拿出严厉而轻蔑的表情说:“用血肉和乳汁。”她抑制不住下巴一伸一缩地抖动,掉了两滴眼泪,颤抖地说:“不要再管他们,我们连夜逃走吧。”她看着狄阿鸟,发觉一丝微微的怒气,连声说:“你不要舍不得。只要离开他们,独自脱逃,或只带三、五十人出逃,照样可以到别的地方聚集百姓?要不,我们去投靠樊公子……”
狄阿鸟也心里一动,心说:是呀。我还是可以逃回陇上,藏身山林,等候时机?!这种诱人的想法像一条毒蛇,啃咬他的五脏,他努力把这想法挤出去,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他站起来,往前走两步,回头默默注视段含章,再走回来,挽着段含章回帐篷,心中有一个声音响彻,说:“就连牛六斤也做梦想不到我要干什么!”
狄阿鸟揣着这个低沉而让自己值得冒险的声音沉入梦乡,梦到自己俘获拓跋巍巍,却发觉杀拓跋巍巍不死。拓跋巍巍的部下纷纷投降,告诉他说:脑袋砍成八瓣才能死。他就千方百计地把那颗硕大的头颅砍成八瓣,挂到城楼上砍,钻到山洞里砍,用马挣着砍,还撒了一泡尿辟邪,终于如愿以偿,但砍出来的八瓣都变成了橘子瓣模样。大伙看着眼馋,连忙安营扎寨,坐下来讨论这些橘瓣能不能吃,最后决定派秦汾先尝。他当时看着秦汾的出现很奇怪,就反复回想秦汾是什么时候投奔自己的,就是想不出来,只要决定去问问许小燕,一找许小燕,这才知道她根本不在长月……梦越来越荒诞,连阿爸都要回家找十八个摔跤手打架,狄阿鸟却做得津津有味。
帐篷外响起唤他的声音,他才突然醒悟到自己刚才是在梦里。
他正犹豫要不要装睡,慌乱的段含章用两只手捧住他的头,使劲地摇晃。
狄阿鸟的梦被摇忘大半,连忙大叫:“别再摇。我已经醒啦。”
段含章却依然焦急,跪坐在他身边低喊:“阿鸟。官府的兵打过来了!”
狄阿鸟鱼跃而起,脸色苍白地说:“怎么可能?”
他摸到自己的刀,还不及下炕,扈洛儿已经被等不及的部下推进来。
狄阿鸟在睡前尝试段含章从谢小桃那儿学来的花样,脱光光的睡着,此时一边后悔,一边提着裤子往外奔,到外面环顾,只见火把下的几个头目脸上都挂了汗,连忙冷静下来,冲他们大喝:“慌什么?!”
为防蚊虫,裹得跟乡下老大娘一样的探兵立即上前,告诉说:“上来的都是骑兵。前面的弟兄来不及回来,摸不到一点儿虚实。”
皇帝已经回到长月。
消息走得再快,也不可能走完来回。
官府的人马怎么来这么快?
狄阿鸟抬头看天色接近五更,觉得官兵不会立刻进攻,告诉说:“一边监视敌人的动静,一边生火造饭。”下达完命令不久,他就知道自己判断失手。
敌人发起猛烈进攻,在营前搅起厮杀声。
他赶到前营,眺望见己方少得可怜的马队在前面和官兵接阵,连忙鸣角收兵。
牛六斤和鹿巴在图里图利的接应下撤回营地,清点完伤亡,来到狄阿鸟面前。
鹿巴杀得并不尽兴,大声说:“怎么不趁他们人困马乏,好好挫挫他们的锐气?”
狄阿鸟觉得鹿巴的想法格外白痴,往大批敌骑上来的方向一指,冷笑说:“他们不顾人困马乏,偏偏选择天快亮时强攻,岂不是自己找死?你们为咱们赢得时间就行,用得着和他们一样乱来?”牛六斤被他提醒,笑道:“不能让我们的营寨白挖!”鹿巴在行军打仗上更有经验,征询狄阿鸟的意见说:“他们也许要在正面吸引住我们的注意力,从后面的林子上来,我带人去林子后面摸摸,免得后路被断。”
营地后方毗接的林地有好几里,侧下方有条笔直的缓坡路可以穿越。敌人要绕到林后,要从十多里外度过小河,倘若那里真有支官兵向这里移动,行军时间很不好把握。
正面平原来的骑兵在难以预计他们是否就绪的情况下,出于减少伤亡的缘故,不至于为吸引注意力,一来到就急于进攻……
正面骑兵不顾赶到时天已将亮,百姓零星起身,而他们自己人困马乏,硬是发起猛烈的进攻,也是很是不合情理。
有这种不合情理,就可能有另一种不合情理。
狄阿鸟还真不敢对后面掉以轻心。
但他也不赞同越过山寨的岗哨,跑到几里外去看敌人来没来,只是疑惑不定地说:“他们是冲着我来呢?还是早有打算,碰巧了?”
牛六斤不假思索地说:“我看一定是冲山寨来的,和你回来赶了个巧。”
狄阿鸟仍然拿不准,派人去请谢先令,冷静地说:“入关陇民起码也有十几万。朝廷若只因为你们的一点点抵触就贸然镇压,破坏安置大计,就不怕关中腹地多出几万流民?!这岂不是在乱来?!我看他们是怕我兴风作浪,不得已而为之!”
牛六斤却认为天朝官员历来具有作践他人的倾向和傲慢,想象力丰富,哂笑说:“也许他们心存侥幸,以为一个出其不意,就足以让我牛六斤死无葬身之地。”
他用胳膊碰碰鹿巴,哂笑道:“他们看不起咱弟兄,咱弟兄还不得自个跟自个长长脸?”
博大鹿对此并无异议,连忙向狄阿鸟提议:“那就让他们看到我们混乱和逃窜的假象,让他们以为自己快要得手,加劲攻打。”
狄阿鸟赞同博大鹿示敌以弱,诱敌猛攻不退的计策,在营地里放了几把火,让百姓们举着火把到处奔跑,给官兵看到混乱的假象,让前面的士卒尽量不和敌人力拼,利用弓箭、地形、陷阱周旋,遇到敌人时不停惊恐大喊:“不好啦。官兵来啦。”
一时间营地里起了几堆火,星点的火把乱糟糟地动。
白天还在商量归籍,夜里官兵却杀了上来,士卒因而感到无比的悲愤和消沉。
他们都发觉自己制造的混乱好笑,惊呼声显得千奇百怪,玩世不恭,有的呼:“龟孙兔崽子们你来啦。你来我们跑还不行吗?”有的喊:“狗日的来啦。你爷爷这就领着你叔父、大爷逃跑。”有的干脆咬着牙叫嚷:“反正也是个死,老子逃跑……”
谢先令半路遇到这样的场面,以为狄阿鸟真要一败涂地,急奔而到,歪歪瘸瘸地大叫:“主公。赶快领兄弟们撤吧?”
狄阿鸟看他张皇环顾四周,猜他把假象当真,略一说明,请求说:“你赶快分析、分析吧,官兵们这是要干什么?”
谢先令听他简略地说明自己的疑惑,也拿不准官兵的来意,他略一沉思,说:“等他们一消停,主公就穿上朝廷的官袍责问他们……”
狄阿鸟心说:“他们不说话弟兄们还好拼命,他们开口骗人怎么办?”
谢先令好像猜透了他的心事,缓缓地说:“他们肯打这种哑巴仗,只有一种可能。”
狄阿鸟连忙朝谢先令看去,得到四个字:“应急措施。”
他眼前豁然一亮,不由自主地问:“皇帝留的有话,等我一回来就攻打?”
谢先令摇了摇头,沉声说:“你说的这种安排合理吗?依我看,有人在背后使坏……”他加快语速,连珠炮地说:“非是有人告发,说你要动手。朝廷大员深信不疑,应急反应,势必要第一时间毁灭你,免得夜长梦多,影响朝廷国策!”
狄阿鸟喃喃地说:“他们怎么断定我要动手?要是听陇上官吏的片面之词,这大员未免太过愚蠢……”
突然间,他想到被自己派出去的张奋青,顿时懊恼不已,脸色哭丧地大叫:“弄巧成拙啦。”
谢先令焦急地问:“什么弄巧成拙?”
狄阿鸟连忙把自己派张奋青的事说给他听,敲打自己的脑袋说:“我怎么干出了这样的傻事?我明明从阿叔那里试探到朝廷安排的应急措施,怎么就……”他嘴成一撮,击掌追悔,再次告诉谢先令说:“我已经把请罪书递上去啦,现在该怎么办好?”
谢先令沉吟不语,极怀疑爱开玩笑的博格,以这种情绪化的滑稽让人琢磨他的用心。
狄阿鸟转脸看牛六斤上来,只好抓去他的衣襟,忙不择人地问:“你说怎么办好?”牛六斤费力脱身,报喜说:“那些官骑也不顾什么壕沟,拒马墙,不要命地往上冲,死伤惨重,光死马、伤马就有上百匹,多么令人振奋呀!”
狄阿鸟无力地扒拉住牛六斤,哼哼道:“杀人越多,官兵越多,还振奋个屁?”
他疯癫痴狂之际,谢先令抬起头,娓娓地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置于死地而后生,主公真乃神机妙算也!”
狄阿鸟倒不知该把他的话当讽刺还是当赞赏,刚要问他。
牛六斤极为乐观的嚷嚷声:“对。对。对。置于死地而后生。只要此仗打赢,我们就能杀进他们的城乡,拉成千上万的人打仗,说不定?还真可以在他们的京城旁边站住脚……”
狄阿鸟没听完就已冒火,忍不住就要动粗,他在拳头已经抡到半空中时候,陡然想起吕经和自己走在路上的请罪书,下令说:“牛六斤。你和……”说到这里,一眼扫过有点儿闲不住的常子龙,说:“和常子龙一起从背后离开,寻到我阿叔,问他,请罪书送走没有?”
送走牛六斤和常子龙。天色已经大亮。
狄阿鸟能清楚地看到官兵潮水般的攻势,他弄不明白官兵哪来这种“灭此朝食”的气概,生怕再装下去要吃大亏,急忙组织反攻。狄阿鸟曾在唐门那里买过连弩,当时就送到以焦生和绐达尔为首的工匠面前,仿制改进,造出来十来挺新式木质连弩机,因为与拓跋巍巍的战争过早结束,倒还没有用武之地。
唐门造的连弩是十发,士兵蹲在地上,用肩膀扛着射击,只能左右调整,不能上下调整,射程近,间隙大,效果非常差。
焦生以曲线轮还弦,以活辊调整仰角和左右,并把弩箭改小,轮盘加大,一次能装弩四十发,装到车上由两名士兵操纵,威力大增。
只是这弩机特别容易坏,坏了很难修好,光是一路试射和颠簸就搞坏四挺。狄阿鸟眼看官兵势如潮退,太过凶猛,干脆把剩下的八挺全用上。
于是,弩兵当道偏转驴车,连环转动,和集中起来强弓手,弩手,织出一张张密集的箭雨大网,射得官兵心惊肉跳。到半中午时,官兵们也弄来重武器,有几十台碎石单砲、四辆投火车,几十辆弩车。他们有了这些武器,当即将人马撤后,以牙还牙。官兵所在的位置地势低,仰脸往上攻,他们的弩车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只有石砲和投火车都是超远程武器,可以朝营地里投放。
在没打这一仗之前,狄阿鸟倒也在拓跋巍巍那里见识到石砲的威力,却觉得投火车稀疏平常,直到今日才知道拓跋巍巍的油料包有问题,和朝廷的火弹不能比,那四架投火车简直就是四只火凤凰,一张翅膀吐出一枚火弹,落到人身上就是一身扑不灭的大火,落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都“轰”地炸出一大片火浪。
眼看投火车一上来,营地里就多出一团团大火,偶尔着火的士卒和牲口到处翻滚,在地上滚出星星火焰。惨叫让所带来的巨大恐怖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有人竟建议撤到后面的树林避火。狄阿鸟却不愿意丢掉可以固守的营地,他知道己方万不能丢掉制高点,也知道老少一入树林全盘溃乱,更知道不要说树林里有不少油木,被官兵用投火车一浇,说不准就是全军覆没,当下决定发起反攻。
他先来到骑兵集结地方,眼看二百余骑兵已经在马身上披上竹甲,举刀激励说:“敌人行军一夜,且猛攻多时,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眼看他们的投火车厉害,在营地里被火烧死也是死,何不横心一拼?!”
骑兵轰然。
而后,他召集所有的步兵、车兵,让图里图利带领,告诉说:“我假装去破坏敌人的重武器,敌人定会派重兵击我。我回身绕走,经过营地前五百步时,你们出兵接应,割断敌兵的追击,只要做到这些,我们就能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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