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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出来时,见院子里已经少了许多等不下去的将校,当庭宣布说:“博司长官受了点轻伤,性命无碍,只是闭门思过罢啦。”将校想想他的“过”,只好黯然出门。白燕詹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好像看到了自家力量的流失,想追又能追,只好连连用焦心如焚的眼神看祁连。
祁连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正要拉去白燕詹,借一步说话,听到大门口有人高喊:“博司长官。博司长官。我是刘老实啊。”
祁连心里一惊,看张铁头想往跟前赶,连忙一把抓住,小声说:“你先把他带往别处,问清楚了,再问阿鸟要不要见他。”
张铁头点了点头,这就跑了出去。
李思广不甘心这么就走,上前给祁连说:“他没有什么话要说给我?”
祁连犹豫了片刻,正要摇头。
梁大壮来到他身边,低声说:“他说啦。守城要守背后的水路。想让你和老爷子活动、活动,提提这事儿。”
李思广想想他和夏景棠到这份上了,出城守河道也在情理之中,一旦提出来,也容易让人接受,点头说:“那我现在就去跟父亲说。”他正要走,又转过身来,按按梁大壮,说:“我知道他怕和我们接触会让夏景棠提防。这也好。他终于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了。你让他不要担心,好好养伤。”
李思广出了门就去父亲那儿,看着屋里一团黑,以为父亲已经睡了,正犹豫着。
李成昌在屋里叫他:“是广儿吗?”
李思广这就进去,发觉父亲一个人坐着,连灯也不点,连忙说:“爹。你这是怎么了?”李成昌说:“咱们李家该动身南迁了。”
李思广大吃一惊,说:“形势还没有坏到这种程度吧?”
李成昌说:“见着你妹夫啦?他怎么说?”
李思广无奈地摇头,说:“他受了伤,谁也不见。我看是知道自己斗不过夏元帅。”
李成昌冷哼了一声,说:“两个夏景棠也不一定斗得过你妹夫。你以为你妹夫像你一样简单?他游着刃呢。光看他经过军政点头,把士卒安顿到曾阳,和自己绑到一块,我就知道夏景棠再也动不了他。”
李思广说:“那人家夏景棠好好的,他却受了伤?为了避嫌,谁都不敢见。”
李成昌在黑夜里笑个不停,巨大的身影一抖一抖地跳动,他停了片刻,说:“你妹夫要夏景棠的人头有什么用,他想要一支军队。假以时日,这支不满的军队会提着自己统帅的人头去收买他……”
李思广眼神中闪出许多的不可思议,他惊骇地说:“怎么可能?”
李成昌淡淡地说:“怎么不可能?什么都有可能。夏景棠既然要动你妹夫的人头,他还会停得下来吗?他停不下来。他要你妹夫死,别人却需要你妹夫活着。结果会怎样?”
他问:“你妹夫有没有传话给你?”
李思广说:“他让我们替他活动活动,让他出城守水路。”
李成昌笑道:“夏景棠也是这么个意思。他们两人倒想到一块去了!”
旷旷荡荡的灵堂很快就布置好了。竖在几点的香烛妖冶跳动,照亮北墙下的供案。那儿摆满全鸡、全鱼、猪头。案桌下面是烧纸钱用的盆边上放着成捆的黄纸,刚刚剪就,被灌进来的晨风吹得扑簌簌直动,显得很阴森。
想必陇上少有的旺族周氏近枝没有过这样的凄凉和简陋,但这已经是仓促准备下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尚老郎中的老伴为周母更换路衣,把她略显臃肿的双臂收好,拉过丝绸被,盖到只露出头部的位置,然后从冒着热气的铜盆中扒拉出面巾,去抚平周母狰狞的面孔和内心的痛苦。他缓缓地告慰说:“苦命的老夫人啊。您就放心地走吧,家里有她三叔和我们这些下人照顾。”柳馨荷“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搭把手给尚婆子,却祈求说:“你在天有灵,护佑孩子的父亲还活着,保佑咱家过去眼前这道难关。”
尚婆子拍打、拍打她的手,鼓励地点了点头。
屋里一阵沉默。
只有周母身边的丫环嘤嘤嗡嗡个没完。
她之前曾被周母打发走,不知道去哪几天,啥时缩在团练使衙门口,看起来比谁都伤心,劝也劝不住。
狄阿鸟来到灵前,很怕惊扰到周母的魂魄,跪下慌乱地磕了一气头。
这位离去的老人像许多出身名门的士绅太太一样,有着让一般人不敢恭维的陋习,有点儿养尊处优,有点儿小脾气,有时候会直爽得让人受不了,不高兴了就直来直去地骂人,话从不藏着掖着;有时候幼稚、顽固,小孩子一样给你嚷自己的看法,嚷完非要你照她说的办;有时候还糊涂得厉害,见着面熟的人,老是颠三倒四地叫错名;有时候却又格外看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有着傲人一等的自尊,见着一般的乡亲穷家,都不用大眼看人,而逢年过节收了人礼物,也常因为份量多少而说这个人不实在,那个人好……
但她一旦判断你是个好人,是自己的亲人,却又竭尽所有地待你。
狄阿鸟记得自己手头拮据,随便凑两样土特产的时候,她也是合不拢嘴地摸着嚷:你都多少口子吃饭呢,穷得丁当响还挂念我。
说完,就把叠成匝的小号银票偷偷塞给狄阿鸟,用眼睛警惕着外头,小声地说:“娘有点私房钱。拿着,给你媳妇治点首饰。”
但她也会把持着纲常大义,每每遇事则发时发眉倒竖,威风凛凛,激动万分,尤其见不得儿子有一点违背美德的言行,甚至包括她自己都管不住地毛病,轻则教训,重着抡起拐杖就往背上敲。
柳馨荷或是怕狄阿鸟磕哪点不好,或是出于寄人篱下的不自在,喊着“三叔”拉他。
他抬起头看看那卷锦被,好像看到义母翻身而起,笑吟吟地要自己去她身边,方便她偷偷发钱,发好吃的,心里不禁一阵收缩和疼痛。
他战场出入,手刃顽敌,经受过自己的女人,视如手足的兄弟突然不在的恐惧和失落,早已对一般人的死亡习以为常,甚至会在巨大的伤亡面前只对数字感兴趣,却还是觉得有点无法承受。
他几乎想藏到柳馨荷的怀里哭一场,却还是强忍住站起来,到院子里去透气。
清晨的凉意致使他恢复冷静。
似乎是受到痛楚的刺激,他的冷静让人觉得可怕。
他看看困顿的图里图利,问:“铁头呢?”图里图利说:“出去了一下,还没回来。”狄阿鸟说:“不要再随意出去,注意安全。尤其是你们几个。还有白老先生,龚山通,出门要有五个以上的兄弟跟着。以免有人向你们下手。”图里图利点了点头,说:“铁头一回来,我就跟他说。”
狄阿鸟又叮嘱说:“县里有和咱关系密切的人家。让祁连派弟兄去关照关照。”
狄阿鸟放心了不少,站到大院中央的大树下,抽出弯刀,凝重地伸出去,凝神吐气。
这是他自老董教头那儿改良的吐纳法门,把意识贯穿到兵刃上,摆出自己简化过的各种搏斗姿势,以达到养气效果。
赵过试着学他,总结说:“养气时神都在剑尖刀刃上,容易入定。”
他时缓慢地而有节奏地变换姿势,有时一动不动,似发似收,动作慢慢加快,经过一盏茶的功夫,已是时静时动,纵横开合。
弟兄们原想借机不出早操,见他这么一舞,连忙集合操练。
突然,一通脚步打破这种局面。
张铁头呼呼叫着跑进来,气喘不停地大叫:“阿鸟。阿鸟。你大哥没有投敌。他战死了。是战死的。”他也不知道为谁激动,热泪盈眶,蹦得一只起舞的蛾子。
狄阿鸟猛地收刀,“噌”地蹿到他跟前,脸凑脸地问:“你听谁说的?”
张铁头本来还在高兴的表情一下儿僵硬在那里,连忙问:“你不高兴?”
狄阿鸟哼道:“人不在了。我会高兴吗?”
柳馨荷猛地从屋里奔出来,站到他身边,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直勾勾地看住张铁头。张铁头心里有点发毛,心说:我真找揍,还当惊喜来报。狄阿鸟看他愣神,又问一遍:“你听谁说的?”
张铁头往门口转了半个身,既像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以那人的位置保证自己的话不假,吭巴地说:“上次送信的那团练。”
狄阿鸟仍然无动于衷,问:“人呢?”
张铁头说:“祁连让我先问问他。我就没带过来。”
柳馨荷淌着眼泪,上前捞住他不放,迫不及待地要求:“快。快带我去见见他。”
张铁头旋即转身,本能地往外走。
狄阿鸟却开了口,要求说:“嫂子。你冷静冷静。”
柳馨荷一回头,连忙丢掉拽上张铁头的手,低着头扑簌簌掉一串眼泪,哭声说:“怎么了?”狄阿鸟说:“我们不要私下见。把丧事大办,让他当着大伙的面说。”
张铁头点头蒜一样赞同:“对。对。对。对。对……”
狄阿鸟也不管柳馨荷还有什么想法,夸奖说:“铁头。这个事,你办得好。”
他想了一下,又说:“你有没有休息?”
张铁头说:“睡过一大会了。”
狄阿鸟这就安排说:“去找龚山通,把要请的人请到。”
他又补充说:“将士们能请多少就请多少。地方不够,站到野外去。弄出来点大动静。免得逼死义母的凶手逍遥。现在不同寻常,义母也得早下葬,你们要快!”
张铁头请求说:“我俩一时办不了……”
狄阿鸟一挥袖子,说:“兄弟们都归你们调用。我只要快。”
张铁头“嗯”了一声,立刻就去找龚山通。
狄阿鸟也脚步飞快地回屋,好休息一会。他刚走到门口,听到柳馨荷抢天一声大哭,连忙回头大喝:“别哭。不能哭。到该哭的时候哭给他们听。让孩子也哭。”
突然间,他想起展虎送来的血书,嘴角凝上一丝带了狰狞的冷笑。
他睡了不大一会,起来洗脸。
白燕詹又激动又兴奋地赶来见他,急切叫嚷:“这是除掉夏景棠的好时候。那些大老爷们也不是铁石心肠,他们能看着人家孤儿寡母讨债而无动于衷。”狄阿鸟一听,就把面巾抛到水盆里,回头问他:“我除掉夏景棠?你知不知道夏景棠意味着什么?他是粮食。没了他。有没有朝廷兵马来讨,我说不准。三万人的粮食谁给?!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吧?”
白燕詹立刻懵了,他说:“那咋办?难道咱不针对夏景棠?”
狄阿鸟叹道:“拥兵自重可以。造反不成。你把你提的‘尊王攘夷’忘啦。”
白燕詹晃了晃脑袋,苦恼地问:“那怎么办?咱不能等死啊?”
狄阿鸟拍了拍他,笑道:“对喽。除了等死还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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