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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狄阿鸟告诉巡卒,“口令?!誓死杀贼!”
在被盘问的时候,韩复从众人背后离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阵地上游荡。不远处响起军官“哈!哈!哈!哈!”的大笑声,几可直冲云霄。听在韩复耳朵里,却不啻夜枭一啼。虽然是在五月,他还是冷得有些发抖。
他一路看过去,阵中到处是破碎的兵器和斜插的箭杆,血液把地都盖了一层,再也不见土地以前的颜色,旮旯和壕沟里还藏着没被清理出来的尸体。借着暗淡的星月光辉,搂紧衣裳走到尸坑地,在死人堆里辨认一会死人,再也忍不住了,一屁股坐下来呕吐大哭。
一棵被烧毁的树木只剩下几许乌黑的枝条。
贪婪而无畏的大鸟竟胆敢收敛双翅,越过韩复的头上。它嗅着血腥,突然悄无声息地跳下来,用爪子拔住一张脸,“啪、啪”地啄。
这奇怪的声音惊动到韩复。
他站来时,看了好几眼,猛地奔上去抓。
那鸟惊慌一捞,在他手掌抓出一道伤口,“嘎”地一声,冲天飞去。
韩复愤怒地奔跑,用尽全力追赶不休。前面有人擎弓如托天,拈而放指。那灰色的大鸟一头扎到不远处。他奔去使劲下脚,边踩边暴躁地大喝:“让你吃人!让你还吃!”那人赶来拍拍他,问:“老韩。你怎么了?”
韩复不抬头也知道他是谁,大叫:“不要你管。”
狄阿鸟扯着他,一定要他听:“我帮你射死啦。你知道不,我们今天打了个大胜仗,别愁眉苦脸的!”
韩复抬头看看,慢慢地问:“是胜仗吗?依我看,更像是败仗。”
他说:“晚上清点死伤,曾阳军民死伤一千多人,六成以上都是百姓。按这个死法,不几天,曾阳就不会再有男人。”
狄阿鸟看看他的脸,找出一道道亮晶晶的泪痕,呆呆地问:“一人取几个老婆不是更好?”他憨憨地祝愿说:“你是个为百姓而哭的县长。一定会在青史上留下姓名。”
韩复苦笑道:“你呢?”
狄阿鸟说:“我虽然没笑却很高兴。但我想,连拓跋巍巍都不再是我的对手,我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他笑道:“我一定会因为高兴而遗臭万年。可也不是谁都能遗臭万年的。我想,明天就会是我遗臭万年的开始!”说罢,他传令下去:“即刻召集各军将校,大帐议事!”
韩复隐约觉得“明天”不会太平,死伤更多。
他冷静、冷静,突然觉得有些事该让博格知道,就趁打火的人站得远,低声说:“郡里拉丁编壮,就是不往上送,老爷子让我求你帮忙!”狄阿鸟早就觉得抗敌不该是曾阳一家的事,这才明白问题又出在上头,恨恼地说:“混蛋?!”韩复问:“你可知唇亡齿寒。曾阳没了,你不就少了附皮的一块肉?我把实情都告诉了你,就想问问,你到底怎么想的,救曾阳不?要是你救,就趁现在,还能给我们曾阳留点‘苗’,要是不愿意,就闹闹脾气,也好向上边要人!”
狄阿鸟肚子全是火,要找人算帐又不知道该去哪找,走两步回来,干脆往土堆上一坐,心烦意乱地扒拉自己的光脑袋。他有点怀疑韩复的动机,问:“你干嘛不求朝廷?!”
韩复讷讷地说:“上头的人糊涂,他们宁愿帮荆人内战!你知道荆人吗?又称妖蛮。”
他拿出一封信,交到狄阿鸟手里,说:“老爷子给过我一封信,你也看看吧。”狄阿鸟半信半疑地打开,要了个火把,伸长张目,一一扫过,只见信是这么写的:“……人说博格为人熊。人熊者,无能也,长于持火打劫,恃强凌弱。曰:我大军若至,其军必到,呐喊如雷,假虎威而洋洋,我大军不去,其必待之,非万分紧要,危急自身而不动,此本色,胡奈何之?或曰:其人短目木脑,妄以力邀赏,其心当诛。吾谬之,何也?水磨山僻远人穷,人穷则乏物,无以兴兵,虽心赤而奈何?然汝若事难,亦可求而观其便,若可,其殚力而为……”
狄阿鸟什么话不说,只是催促道:“该去大帐议事了!”
还没到营棚,李思广已在找他,拉了去说:“朝廷解羊都督兵权,给曾阳增兵三千,明日到达。”
狄阿鸟还记得一面之缘的羊都督,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解羊都督的兵权?”
李思广说:“他总有不对的地方。明日要馈粮万石,到兵三千。明日援来这么多,后日,大后日呢。我看,曾阳定让拓跋巍巍啃崩牙。”
狄阿鸟说:“我管呢?我明日要和拓跋巍巍先一决高下!”
李思广苦笑劝阻,说:“为什么不多等两天?!”
狄阿鸟笑道:“你近几日可曾见到过我的铁头?”
李思广立刻把手按到他的光头上。狄阿鸟一把打了去,埋怨说:“这不是铁头。他叛逃了。”李思广愕然,倒不明白。狄阿鸟怪他糊涂,恨恨地说:“我让他冒充胡贼,投靠了拓跋部,那小子鬼头鬼脑的,靠出卖我混了个十夫长。”他又说:“你想。我为什么不在拓跋巍巍人困马乏时决战,偏偏定到明日?”
李思广摇了摇头。
狄阿鸟乐呵呵地责怪:“你自称熟读兵书。怎么不动动脑子?老是听我讲这讲那。”他心里还是挺得意的,又说:“大后天是拓跋部的节日。孩子要在那一天接受祝愿方能长大成人,据铁头探来的可靠消息,思念幼子的拓跋巍巍会在今夜悄悄地离开。何况咱们还有更厉害的法宝……到时你就知道啦!”
李思广便和他争论起来。
“要是他们的军心不乱呢?”
“他们的军粮后天到。明天他们有可能挨饿。”
“光凭可能,有谱吗?”
“还有。明天,林荣的军粮也要断了。”
“这且算一个理由。但我们还不是人家的对手。”
“至今为止,我一共放了二百五十七个俘虏。几天过去了,一定能会让二千五百七十个敌兵手软。”
“你放,他们还来打,从来也不见手软!”
“他们的泥丸和石头应该够抛一个时辰的了。”
“还有吗?”
“明天一大早,我就登坛求风,一定能求来南风。”
“你求得来吗?”
狄阿鸟拼上劲了,只好气呼呼地说:“上天给我托梦,让我明天出击。”
李思广无话可说,听得马嘶往回看,有人在营棚那里捋马,有人弯腰进去,笑道:“你能说服他们吗?他们又没有看到你的梦。”
狄阿鸟冷哼两声,说:“我有尚方宝剑。”
李思广无奈地说:“你这是在赌气。别人都说你和拓跋巍巍有仇,怕破城!看来这是真的。”
狄阿鸟没了脾气,说:“我就和他有仇。”
李思广眼睛一下瞪大,问:“当真是他杀你父亲,霸占你母。”
狄阿鸟头一下炸了,一拳捣去,大步走到营棚边,钻了进去。
李思广更相信这一说,拍拍自己的嘴巴,怪自己多嘴。随即,他也走进营棚。营棚里面虽然还没有几个人,一见狄阿鸟就变得表情肃穆。狄阿鸟不知他们怕了自己这个“上级”,大马金刀地一坐,心中却想:他们不是在背地里传谣言吧。他目视营棚门,镇着全局。夏景棠还正在后面的帐里吃饭,旋即派人喊他一起吃点。
他起身走到门边,感觉背后开始交头接耳,立刻一回头,刷刷洒下几道厉光,把大伙射成哑巴。
钻进营棚的人越来越多。外面变得冷清许多。月披纱,燃火的房屋上空狼烟阵阵。除了箭塔上的观候兵死死盯住绕阵的火堆和明暗哨或近或远的游弋,响动渐无。谁也不曾留意的星星像是盯上大地的阴森眼睛。
这时,营棚里也渐趋庄严。
庄严得让人有点肉跳,只听到丢令箭的啪啪声。高德福生怕自己也得接一枚,把一颗乱蓬蓬的心哽在嗓子眼上,默默念叨:回去一定得求求主子爷,再也不能摊这差事了。这都是些什么人?杀人不眨眼呀!他冷得哆哆嗦嗦,牙根咯哒哒响个不停,听得那上面的博格司长官突然不怀好意地大喝:“我倒真把你给忘了。百姓老小都齐上阵,你们几个想脱逃不成?怎么也不提个醒?”
夏景棠把脸扭去一侧,正好和冯山虢看个正着,两人不禁想到一处:博格又要整这位监军大人了。
高德福被他治怕了,不怕丢脸地说:“哎哟。不是咱家不肯。咱家是个阉货,他,他就不是个……”他跳了几条脚,嚷:“就不算是个男的。”
狄阿鸟赖忽忽地盯着他,又说:“有人说我不该出兵,抵触情绪很大。你说,这是不是陛下的意思?”
高德福打了个激灵,心想:我是小主子在老主子哪讨的差事,凡事关乎小主子的脸。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假传圣旨,连小主子都要受牵连。他犹豫了一下,发觉狄阿鸟的胳膊伸到后头,手指在敲尚方宝剑,只好硬着头皮说:“陛下说啦……”
他要说下面的内容时,狄阿鸟打断说:“听到了?听到了?!你们想,要是没有把握,夏元帅会肯?那个冯什么的,你不要挤你的斗鸡眼,说你呢。我知道你比表面的官职威风,可你再敢挤挤眼?”
冯山虢气得竟笑了。
狄阿鸟居高临下地吆喝说:“今天晚上不太对,我闻到了点味道。夜里多喝点水,多起床尿尿。但不管什么变故,你们回去不要瞎担心,以稳定形势为主。不管发生什么事,要不慌,不乱,不露头。天明再说。”
一名军官说:“大人过虑了吧。”
狄阿鸟猛一瞪眼,问:“你敢说我过虑?我告诉你,老子打得仗多了,摸人的脾气也摸得顺。今天下午,死伤的都是拓跋部的精锐。他们若肯善罢甘休,明天的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他看那军官极不服气,笑道:“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我敢保证,时候是下半夜,人打东边上来。”
那军官说:“要是你说得准,以后,你叫我干什么,我干什么。”
狄阿鸟说:“那不是卖身给我了吗?夏元帅肯吗?咱们赌什么,赌钱。我赢了给你十亩田。我输了,给你一百亩良田。”
严肃的气氛被消弱,夏景棠也忍不住插嘴,说:“为什么赢了还给十亩田?”
狄阿鸟说:“这位弟兄有不服就说,原本就是大家的典范。”
他看众人都伸头开眼,又说:“他今晚上为大伙看家,十亩地的犒劳多了点,但也担很多风险呢。”
他这几句带玩笑味的话使得营棚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笑。
夏景棠当即遣散说:“这个赌不大不小,定了就是。你们都还愣着干嘛?”
※※※
和狄阿鸟打赌的军官姓袁名泰,本是个校尉,却只有六百来弟兄。
他半信半疑地出营棚,立刻挑几条大汉,和自己一起去东边守候。
眼看营里越来越静,将过半夜,大伙的心都提了上来。他们都知道袁泰没有架子,肯说话,无不说:“倘若博司长官能算准敌人从这里来袭,为什么不重兵把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呢?”
袁泰心里也摸不准,却硬着头皮说:“要是他真料准了,那还不是能掐会算,文穆公一样的神人?我情愿输掉。要是输掉。有他在,定能保我靖康太平无事。”大伙反正也无事,无不感激狄阿鸟给他们争饷,都说:“他比夏元帅会打仗,对咱们也好。霸道归霸道,却不凶狠。”
袁泰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说:“当时弟兄们抬举他,还真抬举得对。他不是一上去就为咱们争奖赏?咱们吃空饷,打大寨抄粮食,才他娘的混个饥饱,出来卖命,谁甘心呀。我们愿意外族人打过来?谁愿意?可提着脑袋也领不到钱,这也不是个事。博司长官可给弟兄们提个醒,没钱,给好地不行吗?”
几人说不大会,已经进了下半夜。打瞌睡的也赶快提起精神,四处张望。
此时月已经偏西,东面因为有高坡,下边黑洞洞一片。
袁泰一拍小兵脑袋,醒悟说:“我明白为什么从东面上来了。”众人纷纷问他。他说:“嗨。就是敌人不来,我也佩服上他了。”
不知怎么的,大伙都有点不自在。有人就说:“我怎么感觉到有人在往营里看?”
袁泰怪他瞎胡说,嚷道:“你他娘的心虚了。”
突然,一个人推推袁泰,小声说:“校尉大人,有人了。”刹那间,众人丢掉不该拿的东西,翻身趴卧,往外看,没有动静,最后又一致气馁,说:“胡说了不?”正说着,袁泰肯定下来:“是有人了。好像是马。这马怎么不发一点声音哪?有马,他们怎么过壕沟和坎墙?”
终于,传来土块松动的哗啦声。
旋即,便是一匹攀爬的马上,众人都觉得自己的魂都走了一半,无不说:“这马咋跟人一样?”
袁泰嘘了一声,说:“不是马跟人一样,你看,好像有人在给马铺路。”
光看着不行呀。袁泰翻身回来,苦笑说:“这也没说要不要鸣警,更没有说该不该把他们打走,这可难办了。”
一位卒子说:“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惊扰弟兄们的美梦吧?”
袁泰想了一下,说:“这才二三十骑,这胡人也是,干嘛用二三十骑来袭营呢?我看放进来吧。博司长官有把他们放进来的意思。”
大伙听他这么说,便看着敌人的人马翻上来,跳入营地。高大的人影和雪亮的弯刀就在十多步外列齐,弟兄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接着,敌人往里头的一个村庄里闯,身影闪得几人有点眼花。
就连袁泰也揉了一揉眼,来感觉刚才发生的事是不是梦幻。
他终于醒悟过来,起身说:“跟我去见博司长官。”
※※※
狄阿鸟醒来之后打了个哈欠,看着进来的袁泰说:“怎么?他们来了!”
袁泰说:“来了。我数一数,一共二十七个。您看该怎么办好?”狄阿鸟说:“让他去喊杀,去点火。月亮该落山了,出去伤亡更多。”他笑道:“月黑风高杀人夜。外陈兵马张刀弓。你要不要再打个赌?我们不乱,若无其事,他们点玩火,喊杀一阵就走了。我们一动,营地就会大乱,敌人就会趁机打夜战!”
袁泰说:“既然他们外面已经暗潜人马,为什么……”他单膝跪下,要求说:“你就教教我吧。”
狄阿鸟说:“首先这是他们的一个习惯。草原上有狼。户户都有人守夜。袭营很难成功。夜里袭营,要么把营盘搅乱,要么就趁敌人无法聚合,各个击破。我们的阵营外有布置,第二个条件他达不到。他就要搅乱才放心。其次呢。他们袭营的兵马不多。为什么不多呢?也很容易想到。这不是原野,打完就跑,夜里他们熬夜,白天怎么办?”
“至于我们为什么一出来就乱呢。这不用说吧。羊圈里扎进几头狼,不是将领能控制得了的,不想乱也得乱。但他们在外面先打,就不一样了。人的注意力会往外放,本能地觉得外面的敌人比里面的多,就容易集结。”
袁泰点了点头,又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今天晚上袭营呢?”
狄阿鸟说:“这就要靠直觉了。昨晚那一仗,游牧人吃了那么大的亏,军心不动摇吗?骁勇善战的勇士不想趁机要求表现吗?虽然都不是大理由,加上敏锐的直觉,不就判断出来啦。”
袁泰激动地说:“若是以后有机会。我愿意拜您老为师,好好地学习学习兵法。”
狄阿鸟笑道:“我在山里给你几十亩地,机会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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