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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水和韩复的心情都不好,可暗橙色的亮线仍从车舱车外的世界撒进来。马车走驰出一隅城郭的阴影,两路景物徐退。东南高升的太阳,渐渐超越它和随从们,照耀到一片稀疏光秃的桑林里。
县里的桑林多被破坏,时下快到插桑育蚕的时候,不少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妇人已早一步来到,她们要看看,选选,为将来在自家门前嫁接栽种做准备。
马车就撵上一路取桑枝的女子。她们有十几个,年龄稍长的驾着粗实的身体,甩着沾满污垢的袖子,而年龄稍小的身体柔和,一旦欢快地走路,犹如落地起舞。
她们瞪着讶然的眼睛往车上看,不避而歌。
车中二人侧耳倾听,虽然不知道她们在唱什么,心里却转为宁静。
赶车的在前头停了车,王水兴致勃勃地走出来,给韩复说:“世道纷乱,我也应需要向人学点防身的伎俩,记得你也曾击剑为乐,咱们就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取取暖吧?”
韩复笑道:“我不过是读书疲乏时,舒展舒展筋骨罢了。君请,奉陪就是。”
随从们听他们这么说,收拾了片地方,给他们送上两柄长木作剑,而后兴奋地围住他们叫扰。刚才越过的女子们又赶上他们,好奇地站在远处,即使听到前头妇人的催促,也仅仅是象征性地移动十步、八步。几个随从回头,见她们手上拿着柴刀、斧头和绳子。
王水和韩复微笑间摆了架势,平请低头,比起剑法。
他们有时交剑来往,有时会打出啪的一声,有时候会各退两步,相互看着对方游走,姿态非常好看。
王水斗了一阵,手软停住,知道韩复让自己,两人没有可斗可比性,便笑着要走。
这时,他回过头,发觉几个破衫烂皮的女人在从人们作赶时,飞快地来到赶车的牲口边,从屁股下扒拉走几片粪,拣到宝贝一样离开,嘴里不说,心中非常同情。
几人上车不久,又看到那伙女人。
她们在拉几棵扔在地沟里的断朽木车和死木横梁,发出各种声嘶的嗓门。
王水透过车窗看了一阵,突然扫到一个坐到田坝旁休息的女子,竟好像是耿耿不能忘怀的她,便猛地喝住马车,心中暗想:我沿着城郭转悠,心里不正是想见到她吗?他让人停下车,不避韩复,小心翼翼地辨认,的确,没错,前几天刚见过,没那么难认。
可她怎么坐在这里?
王水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什么刺出血来。
那当年少年人追慕的好女,自己心目中的仙子,她如今却拖着一张烂裙坐在田坝边,也许刚拣过马粪,也许刚一起拖了腐朽的坏木,张大嘴巴睁大眼,似牛似马地嘶喊,这怎么可能?他想起了那个菊花盛开的秋天,自己告别的誓言:“我一回到父母身边,就会来迎娶你。你一定要等着我呀……”
等了多久?他掐了掐指头,眼睛湿了。
一个等你等了三四年之久的人,你却五年才指使个人回去,而且是已经成亲后,问别人愿意不愿意做妾。
王水又恨又悔地在心底说:“听人说她嫁了个有钱人,不知道到哪享福去了。可这哪是什么有钱人?不知道几经辗转,被多少男人压到身下哀叫,最后嫁给这样一个粗略的武夫。天哪,我怎么不能在父母那里坚持一番呢?”
韩复已经怀疑了,问他:“你在看谁?”
王水的眼睛被泪水糊住了,他轻轻答了句“故人”两字,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因为我,因而不能嫌弃。”
于是,他掀开车帘,趴给家人耳朵边,小声地说话。
家人说:“非要说你不在乎她的过去吗?”
他点了点头。
家人看了看远处看来这里的那女子,搂着一个袖子,小跑跑过去。到跟前,他细心地看那个被主子当成宝贝的女人,发觉她的头发稍有点锈垢,似乎身体很不好,一个手还扶到腰间,的确尚有姿色,就略带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传话说:“我家大人姓王名水,在州里做官,很快就会调回京城。他让我问问你这女子,肯和他一起走吗?”
女人讶然,继而激动地说:“他有了他的妻子,我有了我的丈夫。他怎么愚蠢得说出这样的话呢?”
家人很不解地大声劝她:“怎么,你还要推辞?你丈夫不过是个粗鲁的乡下人而已,王使君却是富贵的君子。他怎么说也让你过上好日子!他说了,他不在乎你的过去,只是不希望你的丈夫给你穿烂裙子,让你坐到土坯上愁苦……”
女人眼看同伴在往这里走,又紧张又生气,大声呼骂:“他以为他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家男人曾骑着白色的骏马,走到千军万马的前面指挥作战,他拥有的财富数不胜数,光是腰中的宝剑就价值千万。眼下,他虽然只做了县里的小官,可谁又知道他不会举孝廉入朝廷,一路青云直上,成为声名显赫地公卿呢?他相貌威武,为人温和,走起路来不快不慢,凡是碰到的人,没有不说他和别人不一样的。你赶快让你的主人离开,以免他受到众人的污辱……”
家人轻蔑叹笑,目光移到又来的少女身上,转身离开了。
来到的段含章奇怪地问:“主母在和他说什么呢?”
“问路的。”女人支腰而立,埋怨说,“我们也回家吧,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一走就是几天,也不怕人挂念。”
王水接到家人的话,半天也没有说话。
出于一种冲动,他觉得自己非要给人说一说,才能从别人那里得出自己有没有负人,害人?
但他还是忍住了,官场上的险恶让他养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不随便暴露心事的习惯。听到韩复在问自己,只是淡淡地说:“这是我少年时的恋人。应该是受人拐卖,嫁给了你们的代县尉大人。”
韩复觉得自己不能不吭声,就说:“你还记着她,她也一定记得你。可博格不是个懂得两情相悦的人,他未必肯放走这个女人,成他人之美。”
王水风轻云淡地说:“是呀。贤弟帮帮我,帮我把这个可怜的女人要回来吧。”
韩复心想:我怎么要?你还不是要我抓到吕经的把柄时多牵连一个?可他那时在国外,怕非是谋反和通敌才牵连得上了……但他还要仰仗王水,便自顾地打了个保票:“清河君放心,我会尽力的。”
两人回到县上已是午后,他们记得李进喜去接郡太守的人,该接到县上了,就决定提前和他打招呼,先和郡里的人联系,把大大小小的事儿捅一捅,想必他们也会买王水的帐,当机立下地把吕经架空出来。
李进喜的确把郡里的人接到,韩复一经提点,他也就明白这次要翻身重起,需要郡上头的州里说话才最顶用,二话不说,自己花本钱上酒楼订上好酒好肉好女,等着欢聚中见真交。
国乱地方上的权就重。
太平年间,一个县官的任免也需要中央批复,但这几年不同,只要你能委派下去,州、府、郡皆无不可,跨地方委派也无所谓。但反过来说,像吕经这样有县权在握的人,哪怕一千个人里九百个挑鼻子竖眼,但郡守也得把他当亲信,买他的帐,不能听任他在那儿假话酸说:“上头的任免下来,说什么我干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李进喜有点怀念当初的日子。那时候,夏郡守亲自召见他,给他说:“以后,你给我带好县。我让县长协助你!”
是呀,那是夏郡守都把自己当心腹了,让自己给他推荐武艺好的人,单独吃饭时随手把酒递给自己喝。
但现在呢?
那个人换成吕经了,只是他太土,年长,不会用白布擦干净杯子放回去,夏郡守就换个方式,毕恭毕敬地以礼下人。
这些,李进喜琢磨过味,私下里都给韩复说了,说:“我想想,那粮食也不是他的要害,他免不得在为上头的人积!”
韩复是捣鼓他的,自己心里如何不清楚,甚至怀疑连团练也是为人所办,周行文不过是幌子?他和王水想好了,办吕经有打郡守爪牙的意思,全要他们自己人李进喜自己说,而他和王水则负责再次扶李进喜上台。
李进喜事先问韩复,说一个理由韩复摇头,说一个,韩复又摇头,最后说到“博格”,韩复才点头,说:“博格是他侄子,是个没有资格的外国人,为什么受重用?就是因为他是吕县长的自己人。于公于私,郡里都不许他把县变姓为吕!”
王水则又说:“天下变动,郡守大人也许会要我送人情,所以我不能出面说。你在没人的时候说!”
有了这些,李进喜甘心被他俩利用,酒筵上竭尽所能,把自己的妹妹递来的靠山也扔上,很快把几个武职人争取过来。
两派相争,最是好言。
不久,其中一个红脸美须的武员说:“夏大人被张帅遣到郡里,手里抓不住兵的时候,去登门的也只有他。念这个情也有念尽的时候不?兄弟我告诉你们,夏大人在郡里养的兵,几乎全用到打鞑子的前沿!所以,陛下登基表彰的第一份名单里,整个沧州也就占住两个,一个是张帅,一个是咱夏大人。可正是受到表彰的时候,周屯被敌军深入摸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敌人可以深入一二百里地,我们来,就是要找个人负责。”
韩复比他这个自己说出来的人心里还明白,张帅是不得不表彰,羊杜领了恩旨,成了嫡系,不用表彰,说起来,沧州就表彰了夏景棠一个,心说:夏景棠能安保陇上郡,为保住博重一线的功劳不可磨灭,当得起这份表彰。他举酒邀众人为此饮,便听到王水说:“这么说,夏大人这里裁军名额最少?”
红脸军官不满地说:“名额?!几千人还不够用的,怎么裁?”
王水说:“是呀。我会把这个实情回报上去的。狗人划拨到仓西西面,为我国藩篱,仓西等地业已萧条,博重在馈粮、馈物和战略意义上都将不如陇上,对不对?不能裁。不能裁是一,把不称职的人拿掉是二。你们看吕经称职吗?”
红脸军官沉默半晌,反问:“王公有何教我?我是粗人,能得您真言,将感激不尽!”
王水端起一杯酒,用另一只手抚杯下作请,回到原话上:“游牧人能跑进来一二百里,还是要找个人负责此事。谁能负责?按说是要李进喜大人负责的,可这不是搪塞吗?县中可动用之力,李大人这里只占一成。你们说该谁负责?”
他微笑又说:“对,对!也许郡守大人有自己的看法,可是看法一旦错了,回头找包庇吕经的人,又会找到谁呢?今天是谁来了,看了,却又说他吕经的好,到时就找谁,说是包庇他吕经的。”
红脸军官感激万分,拱手说:“不是大人的一席话,下官要误了身家!”
李进喜听得不太懂,在这里坐了半天,等韩复出门小解,连忙提裤子一起跟,半路上问起。韩复笑道:“你听不懂是你糊涂。郡守怕裁军,怕人说自己养的兵没用,想找游牧人深入的替罪羊!找替罪羊,就是你和吕县长。王大人看得透彻,提点他们说,他可以为郡里说话,找替罪羊不能找你……”
李进喜一掀脖子,噢了一声明白了,说:“警告他们,动我是在搪塞!”
韩复反问:“王大人这份情,你要怎么领呀?”
李进喜嘻嘻笑笑,低头连捅他的胳膊,连声说:“你说怎么领,我李某人就怎么领。”韩复点点头,严肃地说:“这个要你自己体会。不过,等吃完,喝完,你要以县尉的身份回县衙,为全县的军事负责!”
李进喜脸色立刻变成抹布,求饶说:“反正他要下来了。何必急于一时呢?我心里呼通呼通的。”
韩复用手托了他的头,眯缝着眼睛说:“背后有这么多人,你怕什么?即使你掂上剑,撵他几圈,谁能怎么样?回去喝两杯酒,壮壮胆子。”
李进喜只好有力地点点头,听话地回去,抱酒狂饮。
王水和韩复立刻就称赞他这条好汉,过往的郡官也竞相称赞,说:“此好汉所为也!”李进喜胆气狂飙,得到韩复地眼神,握剑而起,说:“我不许某些人再糊弄上面!”说完,顶着一身热气酒劲往外冲。众人问他,他也不说,只是要出酒楼,回县衙。
大街上行走的人多认识他,见他挺胸抬头,扛重剑而猛行,呼啦啦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最后随着他来到县衙。
几个差役猛然见他这般红脸,走路踉跄,想必也是要找个仇人算账,叫吕经叫得飞快。吕经一听就觉得不对头,心想:这不是来找我了吗?他娘的,他提着剑来找我了,想杀人不是!他一阵恼怒,二话不说,心中暗骂:“肯定是韩复又给你上了劲。你自己不要脸,又顶不住扇乎,来给我搅合,那好,我今天就当众给你颜色!”他不说二话,跨步回去找自己的“镇宅宝剑”。
李进喜大步如轮,心底却怕见到吕经,要砍得真砍,最先就在县衙里找,见门踹看,里面有人了就粗声大气地问:“见吕经个兔崽子了不?”
这般找了七八个门,仍不见。
他心里也飘飘得意,心说:“他吓跑了!”
衙内官吏虽不敢靠近,无不大喝:“你要干什么?李县尉,快把剑放下!你找吕县长干什么?快放下!”
越是这样,他越上头。
浑身上下全是英雄气。
看到围在身边的人他就用剑指,吼道:“滚!”
几个差役在前,拿上自己的又亮又薄的公门刀后退,又有几个差役怕这种不是杀人的刀也伤住人,回头取了水火棍往他身后堵。
他却视而不见,逼着前头的差役进二门,来到签押房,心里刚慌上一慌,就又记得“烈而无胆的评价”,便猛然间朝门冲去,用粗大的鞋掌说话。“啪”,“乓”两声响,那门洞开,他一闪身进去,喝了一声。
外头的人个个浑身乏力,两眼直冒金花,记得吕经好的人,眼泪都迸出来了。正是他们悲恸之时,李进喜又端剑而出,前手捏成诀,后手扬着剑,咆哮问人:“吕经呢。你们他娘的把他藏哪了?”
众人骇然,方知道他进去没找到吕经,暗暗幸庆。
接着,有人疯一样地转头,要去先一步找到,让吕经避一避。一起步,正和一人冲个满怀,只感觉眼前一花,就见那人一屁股坐到地上,视之,吕县长,连忙弯身去搀。
吕经驻剑而起,提而向前,大喝:“李进喜,你个狗娘养的,你给我跪下!”
李进喜就到眼前,前脚抓地,后脚稳如岳泰。
众人旁观,见一人如山中老虎,手提几斤宝剑,另一人如瘦鹳老鸟,甩手扔了剑鞘,无不衷心起噪:“吕县长快躲!我们抓他!”
李进喜正是劲上巅峰,冷不防吕经拔剑欲斗,毫无心理准备,愕然问道:“你是要给我比剑吗?”
“比你娘里个腿!”吕经狠骂了句,双手抡剑就敲。
李进喜挡了一挡,发觉挡得不顺手,心里猛地虚下去。立刻一手拿柄,一手捧尖,反反复复地伸收胳膊,急急抽退。
吕经看也不看,猛追猛敲。
他身矮,和李进喜一进一退,犹如蹦跳一般,看得众人又出冷汗,又叫滑稽。
李进喜拿剑尖不容易,一个扶不住,心寒大叫:“要人命啦!”再看剑又来,他一溜烟就跑,腿软,扑通跳到花园子里摔倒。
众人还敢相信那是刚才威猛无边的大汉,好久才反应过来,各拿扫把、树枝、水火棍,协助吕经把他挤住。
吕经见李进喜弓腰护头,大笑两声,转身回走。
刚走两步,李进喜呼哧、呼哧喘气,又猛地站起来。突然,他飞快地追出去。一个差役没有拦住,只好朝吕经大喝一声提醒。吕经也在起伏不定地喘气,听到回身,几乎和李进喜碰头。在众人的注视下,李进喜一点、一点地堆下去,最后扑通一声跪实,有气无力地说:“剑不是我的。我借来的,得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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