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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灯豆只有牛眼般大小,却将晖阴播下。
它照亮了赵嬷嬷的面孔,让她苍老微黄的病容上焕发出一丝光亮。她不知不觉地病了,自从她发觉阿狗不是阿鸟后,就开始病了。近几天,扈洛儿的妻子看她的样儿不对,让扈洛儿给狄阿鸟说了一声。朱玥碧就把她接到车上。她让段含章温了一些奶酒,而自己坐到对面,狄阿鸟领回来的女子身边。
那女子小心翼翼地坐着,见她往自己身边一坐,手忙脚乱地往一边爬。
朱玥碧听狄阿鸟给自己交底,说今天晚上要把她给人,心里的劲也顺,招了手,帮她梳妆打扮,轻轻地给她说:“不要怕。过了今晚就好了!”
车外是“隆隆”鼓声和“呜呜”的大角筒。
这应该算是战争的前奏。朱玥碧听着心里就酸。
她发觉怀里的女子在用幽幽的目光注视对面的老人,自言自语说:“年纪大了糊涂呀。糊涂了!糊涂得好。糊涂了,就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咱家里的变故。就这样老吧。”她揉揉发红的鼻子,又说:“都说奶酒能祛病寒,咱也只有奶酒!”
那女子自觉不如一来就让人要了身子,也好有个熟和的男人,得到适从。她也不知道这会该说话好,还是不该说话好,便用乡下人那儿的俗气话低嚷:“夫人。让俺伺候老夫人吧,俺把她当俺娘一样伺候,别让俺是个人就嫁!”
朱玥碧心里泛了一丝涟漪,轻声说:“他是你主人最得力的巴牙,是少年英雄,怎么是让你见个人就嫁?你也算是咱家的人。他不敢欺负你。”段含章热过奶酒,放到赵嬷嬷面前,转而朝那女子看一眼,卧了过去,叮嘱说:“奴隶必要忠实于主人。不管你嫁谁,都得记着孝敬主母和主人!”
朱玥碧开了几分颜色,跟她说:“你不是要去看阿鸟的热闹?顺便把阿狗给我逮回来,他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段含章点了点头,回头又问:“是不是找俩女人回来,待会好送新人?”随后,她得了答应,摸了出去,在一树火把边见着赵过几个,他们个个拿着花皮面具,为谁做萨满的事争论不休。她就见牛六斤见着自己就堵上来,搭着双臂横跳,朝手里的小火团张口吐气,让它在自己眼前变成一团大火,便猛地一个战栗,“哼”地恼羞,大声责问:“你吓谁呢?见着路勃勃和阿狗了没有?”
牛六斤讨了个没趣,讷讷地笑了笑,朝滚火处指了一指,见她走了,才回头给张铁头说:“这女人吓着了。你看她天天绷了个脸,还是有得怕。女人呀,她就是女人。要是能碰到不怕的,我立刻娶她。”
张铁头眼神古怪地看了赵过一眼,问牛六斤:“你是没有见着真正厉害的女人。即使你在上千人的队伍里被她看一眼,身上也会流上一背的汗。连阿鸟都怕特别怕她。”
赵过奇怪地问:“谁?”
张铁头趴在他耳朵边念一句,问:“你怕不怕?”
赵过立刻不再听下去,盯了他一眼说:“许多人都知道,她只喜欢女人和阿鸟。不给你说了。”说完,他一摸屁股,连忙往人多的地方跑。张铁头看看他的背影,轻蔑地“哈、哈”两笑,给牛六斤说:“吓跑了。你要不信,咱找到阿鸟,给他说一遍,也准能把他吓跑!”
牛六斤反正无聊,一边喷火,一边拉了他和石逢春找狄阿鸟。
他们在一坐小草棚子看到阿鸟,发现他和几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坐在一起喝酒,凑过去,才知道阿鸟还要在他们这里争取他们对南下的看法,便不理解地退在一边盯着。
不但他们退在一边盯着,很多百姓也都围在旁边盯着。
虽然他们怕做奴隶,那只是指被鞭打,不给饭吃,不给牲口养的那种,而不是真的认为自己是自由人。所有在主人面前的百姓,其实也都是奴隶,也才称呼主人,自称奴才。所以,狄阿鸟要做决定之前,找出年龄大的人商量、询问,这种尊重是草原上从来也没有过的,人都很激动。
最近营里在刮风,说中原是个好地方……众人其实都想挪去的,他们反倒害怕又不去了。
听着那两个老人老说不到他们心里去。
人就开始了。
他们就杂乱地说:“主人别问了。我们都愿意呢。”
死去的豁哥林亲是坛阿让的结拜兄弟,坛阿让最需要证明,何况打了狄阿鸟一拳,狄阿鸟不记恨,给他做了五户官。他把自己的半截甲套上,喊道:“主人。该准备打仗了。我准备好了,随时走。”
看场面都这样了,狄阿鸟就不再作商量,冲他点了点头。
次日,狄阿鸟领兵二十先与野利汇合,其余人和妇孺收拾营地后到。
野利司官长已得兵马千余,点阅一番,将丁零人分成三支,予狄阿鸟百余,提点说:“打了胜仗,百姓畏服,你就成百户官了。”
转而,他和另一处司官长的人马合兵,兵力差不多达到三千人,这就朝敌进军。
狄阿鸟不敢犯糊涂,听朱玥碧的,提了从百姓家弄来的大芸,送到那野利大人身边的文人副职手里,在他那儿探听敌势。那文人姓墨,单名一个耳字。他这个副职官员是单纯的公职,随军是没有大车大帐,一个小厮两顶小帐,连见客的地方都没有。狄阿鸟见他寒酸,出手给了一匹好马,继而又邀请他到自己的营地。墨耳也没有避嫌拒绝,土头土脑地提了囊酒,随接他的张奋青悠了去。
大大小小的人全有心瞄他这中原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打早就围上去,非要赶了才肯走。
朱玥碧有雍人女子不见客的忌讳,搂了孩子去图里图利家坐了片刻,借送酒食看人的图里花子回来,稀奇地给大伙讲:“阿鸟还给他备了两根棍,让他用棍吃肉!”
牛六斤笑着给她嚷:“那是筷子,早就不稀奇了,就你还不知道。”
朱玥碧朝段含章看看,问她:“听说他还年轻着呢,三十来岁。要是你能看得上,咱就问问他,能给咱个身分不?能,就让你如意,早早配个像样的中原郎君!”段含章怔了一下,虽知道她有巴结人的心思,可也知道自己有意在先,顿时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颇后悔自己老是流露出对读书人的向往。
图里花子倒不看好,摇了摇头:“不像个男人!见着这么好的肉,没一点馋相。这哪成?不是半个废人吗?”
朱玥碧也懒得解释了,心说:中原的读书人才不会吸着口水,露出恶狼相呢?她看看段含章,笑道:“你去看看。看中了,给我说一声。我给阿鸟说!”
段含章没有办法,只好捧了红木板儿走,不一会便登了车。
车上陪客的十多人大部分是狄阿鸟笼络的十夫长,他们都是粗人,不加掩贪婪地往人腰肢,屁股和胸脯上看,只有狄阿鸟上首扎了个发垛的男人贸然扫得一眼,目光含蓄,评头论足地给狄阿鸟说:“这个女人不错。”
段含章在他俩面前低下头,恨恨地想:他这是想要我。她抬起头,朝狄阿鸟看去,察觉那儿有酒,突然有了主意,便捧了,倒一碗,敬到对方跟前,笑吟吟地说:“我请大人进酒一杯,祝大人……”一想牛羊有点不顺口,就改为“官运亨通”。
狄阿鸟已劝酒半天了,无奈他死活不多染,一说就是“在下没有酒量”,此时见他欲罢还休的样子,立刻趴去他耳边提醒:“别让人家女子看贬了。得饮。”
墨耳不是不知道客满饮是敬主的道理,只是自恃身份,可以不当回事,这下被女色迫着,的确不肯丢了面子,举了就是一碗。段含章流露出钦佩之意,又是一碗敬上。墨耳这又是一碗饮尽,等到了第三碗,这才原形毕露地笑出色样,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小娘子觉得我怎么样?”说完,又一口喝尽。
敬酒与罚酒不同,酒不能过三。
段含章没想到他这么能喝,再敬也无可敬的道理,连忙朝狄阿鸟看去。
狄阿鸟也不会知道这家伙常在交际场合出入,早就磨出了好酒量,就以老成的口吻说:“墨大人不是没有酒量,却不肯多饮,是什么道理?”他又朝段含章挥手,挖空脑子一想,记得龙青云招待朝廷使者的口气,说:“去!换身衣裳回来,让大人有个喝酒的兴头!”
段含章只好以木板相掩,打着不再进来的心思,一步一步退出去。
她出去后,墨耳的话已多了几分,也肯接受敬酒,来回下肚五六碗奶酒,舌头打着结儿问:“博格阿巴特兄弟呀,你雍容有度,其面有光,绝非平常人。你送给野利大人的兵甲,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出自中原良匠之手,价值不菲。不过,我没让他追问。为什么呢?你肯定想知道为什么……”他看看周围尽是酒肉大汉,便别有用心地请求:“你带我出去,找地方撒泡尿!”
下了马车,他到无人处,背对着狄阿鸟一笑,问:“你送我的是什么东西?”
狄阿鸟以为他不认得,解释说:“大芸。这个东西其貌不扬,但很滋补,你以酒洗一洗,和羊肉一起下锅。”
墨耳猛地一回头,咄咄逼人地说:“没错。可这是我们中原人的叫法,当地人应该叫它‘马粪参’。你年纪轻轻,收藏中原宝货,知道给中原人备筷子,必定出自名门。以你们现在的样子来看,一定不是前几年沦入大漠的。西定末年又太久。听父亲大人说,凉北城初建时,雁城大总戎不堪敌扰,轻战追敌,以致全军覆没……全军覆没不至于吧,畏罪不还的可能性最大。”
狄阿鸟想不到他奇想天开,这般对号入座,便笑而不答。
墨耳怅然一叹,说:“其中也有我家亲戚呀。现在陈州易主,免为侍敌,我们这些雍人当守望相助才是!你看我表面上为难你,其实呢,不是那回事。我不苛刻地叱喝你,背后怎么为你说话?是不是?”
狄阿鸟立刻就坡下驴,笑道:“我心里清楚着呢。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是丁零人!”
“对!”墨耳点了点头,“丁零人的命不值钱。可越不值钱,越让咱们有机可乘。虽然汗王想纳为部众,但也要有个过程不是?没纳为部众前,他们是外人,和成部族的人不一样的外人。这一仗,不瞒老弟,没有什么胜算。领兵的会把丁零人放到正面,让嫡系从侧面迂回,对不对?”
狄阿鸟点了点头。
墨耳又笑,心怀鬼胎地说:“那。谁来领这些丁零人呢?得丁零人领丁零人。光野利大人那就有四百人。全军加起来,总共有上千户的丁零人!领他们正面作战的不光要有拖住敌人的本事,还要听话。败了,不是你的过错,依然有利;胜了,千户官是跑不掉的。这可是一大笔百姓。要是我把他们送给老弟你,你该怎么感激我?”
狄阿鸟憨实地笑笑,说:“你叫我怎么感激你,我就怎么感激!”
墨耳凑了嘴,说:“我想要百十家奴,怎么样?”
狄阿鸟心底暗骂,心想:我就知道你别有用心。
嘴里却一口答应下来,说:“你一半,我一半,成!”
墨耳两手在胸前一摆,教导说:“老弟果然是聪明人呀。我是找对人。那些丁零人行吗,他们领悟不透的。事成后,你不能把人当面给我,也不能给我一半,因为你是千户官,替汗王牧百姓的呀。等去了陈州,咱再用一张不付钱的空契约买卖,你私掳平民也好,打仗的奴隶也好,给我百十个,怎么样?”
狄阿鸟不敢相信地反问:“那你就不怕我反悔?”
墨耳摇摇头,斩钉截铁地点出一指头,严肃地说:“那你就不聪明了。百十个奴隶算什么?不算什么!”
他抖了抖两个袖子,又说:“我在大人物面前混久了,想惩罚一个不守信用的人还不容易?只要把谁不知回报的话递出去,那他就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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