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一灯如豆。
清墨在那方蟠龙紫石古砚中又掺了点清水,心不在焉的磨着墨。墨香飘溢,他却呵欠连天。
虚夜端坐书桌前,在宣纸上一笔一划的勾勒着,神情专注。
幽蓝的月光透窗而入,洒在桌面上,蓝白几何纹釉面的瓷杯反射出清冷的光。杯中的祁山五色花茶早已凉了,虚夜轻啄一口,放回原位。茶比较酽,思祺知他没用晚膳,又无胃口,故意多放了些茶叶,旁边还放了盘精致点心。
从市集回府,虚夜基本上呆在书房内没有出去,期间踱来踱去耗去约莫小半个时辰,显是心中有个难题,委决不下,此后便一直坐在这个位置写写画画。
此时,思祺已整理打扫完毕回房休息去了,留下小书僮独个侍候主子。清墨也是刚刚到厨房补了餐,吃饱了就容易困倦,又是年少性子惫懒,一门心思早飘进暖烘烘的被窝里去了,显得困顿非常,不过碍于主子没有就寝,加之挂念白天买回的匣子,期望一窥究竟,于是强行支撑着相伴。
那夔雷铜匣经过老管家注入灵气,已神奇的开了一条缝子,然而虚夜并没有急不可耐的打开,只是思索着匣身上的古怪纹路和斑驳铜锈,总觉得暗藏玄机,要是贸贸然将之开启,似乎不太妥当。
他也说不清这种预感到底源自何处,就像他很自然就能知道只有高强的灵气注入方能打开匣子一样,纯属那种飘渺的直觉。自从上次醒转,这种感知能力就变得越来越敏锐了,这使他有些患得患失,因此才会安坐室内练字静心。
幸福冲击得太猛烈,未必是好事。
他甚至考虑过是不是找个法子压抑压抑这股子蠢蠢欲动蓬勃发展的灵觉。
瞥了一眼昏昏欲睡的书僮,虚夜笑着挥了挥手道:“清墨,下去歇息吧。”
也许是小书僮心理作怪,他觉得主子的语气里带有打发的意思,虽然巴不得早点去梦会周公,但不免气堵,心想那匣子还是我看上的呢,公子是不是准备现在就要打开来独乐乐呢,但却不敢违拗他的意思,一步三回头望着那个并不伟岸的背影,或者说,偷瞄着背影之后放匣子的抽屉,随后轻轻的带上了门。
何谓灵觉?
写下最后几个字,虚夜放下狼毫,揉捏着略微酸胀的手腕,心想执毛笔写字确实不易,幸好主人格时常练习书法,积累了厚实功底,自己只需稍加活络筋骨就能适应。
左右望了望,夜深人静,终究没能按捺住猎奇的心理,打开了抽屉,把匣子和钱币一股脑拿了出来,默默端详一番,捧起铜匣,抚摩着上面的夔雷纹,手指停在一个纹路契合的机括位置,用力一摁,匣盖自然弹起。
昏黄的室内顿时一亮,匣内绽放出火焰质地的银色光芒,只一闪便即收敛,现出里面一粒鸽蛋大小的明珠,色泽鲜艳似火,闪着透亮的光,其间像是包孕着满蓄的液体,兀自滚动不休,直如活物一般。
虚夜大奇,伸手去摸,甫一触碰珠体,啵的一声,珠子竟然碎了。
刹那间,天旋地转,仿佛有无数个闪亮的字符电光火石般在眼前擦过,耳畔响起古怪的鸣叫,此起彼伏。下一瞬,一片刺眼的白光亮起,虚夜连忙抬手护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渐趋柔和,周围已是一个迥异的世界。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冰火两重天的境地,一半冰蓝,一半红艳,七枚紫褐色的古币似乎受到了某种召唤,时亮时暗的浮在半空中,两种背景光影随即交织成一片混沌的暗色,古币从大到小依次叠放,逆时针旋转。
虚夜当场就傻了眼,那些个钱币似乎透着无穷的魔力,使他根本挪不开目光。古币旋转的势道愈加急了,抽离着空气,使整个屋子里逐渐呈现出粘稠而无形的水纹波浪。随着空气大量的涌入虚浮的古币孔眼之中,它们开始分层,形成一圈圈的圆轮。
虚夜的呼吸变得急促,越来越强烈的眩晕感冲袭着大脑。他可怜兮兮的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动弹,只能巴巴的感到脱力,眼皮越来越重,尚未痊愈的身体再也不堪这般无休止的负荷,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古币逐渐停止了转动,却又有了变化,最前面也就是最小那枚倒是保存完好,其余六枚币身已然化散,仅剩一圈边环,边环层次分明向后浮移,随即向外一耸,极度诡异的左右蠕动了一下,开阖间孔眼里隐隐有灵光闪亮,赫然是一只活动的眼球。
一股灼而不热的气流翻卷而至,呼的一声,暗红色的斗篷盈盈坠下,现出一个瘦长的人影……
虚培元的身形如疾风一般掠过地面,纤尘飞扬,最终停步在虚夜的房间门口。
咿呀——咿呀——
虚掩的房门被风吹得来回摇晃,虚培元一眼就看见清墨倒在窗下,不省人事,眉头微微一皱,抢过去将之扶起,见他身子软软的,呼吸和心跳却一如往常,料想并无大碍,随即放下,奔入内室。
原来小书僮带上房门后并未立刻回去,而是压制不住好奇,偷偷戳破窗纸暗中偷看,哪知却见到了足以颠覆他人生常识的一幕,还没来得及惊声尖叫,已被一股迎面扑来的热浪包裹,接踵而至的窒闷令他瞬间失去了知觉。
内室空空如也,只闻桌上的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由于被那个古纹纵横的旧匣子压着而没有散乱纷飞,却哪有还有虚夜的人影。
虚培元额头的青筋跳了跳,立即将灵觉潜发出去,忽地眼神一凛,急步冲出房门,如弹丸般跃上屋顶,寻着刚才感知到异样的方向眺望,只见一个黑点逐渐远去,他赶紧提气追赶,脚踩琉璃瓦,发出清脆的声音,一步便有近十丈的距离,十几个起伏纵跃,飘然落在号称星峰城最高建筑的碎牙塔尖,衣袂随风而舞。
黯淡的月色下,一袭暗红色斗篷的尾裾上下猎动,将一个弯腰驼背的体型勾勒出来。他拄着一根长约四尺半,不知什么材质的黑色拐杖,站在与虚培元相距五丈的一栋老宅的屋脊上,细密的长髯直垂胸腹,于灰白间呈现出火焰般的诡异莹红色,由于背对月光,只依稀可见嘴巴侧下方的部位,显得异常神秘。虚夜被他夹在左手腋下,四肢软垂,毫无反应。
二人凛然对峙,良久不语。
虚培元眯缝着眼,能胆大包天偷入侯爵府外表平静,内里张力十足的森严守备,且做得到无声无息掳走虚夜,可见对手身手卓绝,而对穷追而来的自己,更是停步而从容面对,这样的人,要么是不可以常理度之的疯子,要么是极度强悍自负的高手。
或者,两者皆是!
两手负于身后,虚培元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无明火中烧,强大的灵压使周围的空气都出现了明显的扭曲。
气势上的压迫,铁腕侯爵需要从气势上赢得先机。
对方扁了扁嘴巴,“嘿嘿嘿”三声冷笑从喉管逸出,就像来自地狱的阴风,毛骨悚然。
有那么一瞬间,虚培元的心神竟是被这种莫名的氛围所慑,差点失守,但惊讶归惊讶,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左手悄然并指化剑,惨碧色的光华乍现即隐,只等觑准良机,必定雷霆一击。
那人似无意若有意的向右侧让开一步,这一步乍看平平无奇,可是学问却大得去了,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博弈味道。
一滴冷汗无声的浸湿了鬓角,虚培元内心巨浪翻腾,很显然,对方看穿了他的意图,如果仍执意选择刚才的角度发动攻击,不免因急迫救人的心理落于下风。他不敢掉以轻心,直觉告诉他最好一直处于防御状态,这都是一场场生死大战积累出来的珍贵本能,一向极准,虚培元在此之前获益良多,但这一刻,心头堵闷得差点喷出血来,只觉处处都受制于对方的机锋之间。
——君仪剑?
这种名字在脑海里一闪即逝,虚培元就将之否决。且不说君仪剑年纪轻胡子不够长,单讲气势,就缺少了这种虚无缥缈而非刻意做作的诡异调调。
异样的沉默持续了片刻,他知道此刻继续要强便是愚蠢,很有拿得起放得下风范的躬身一拜,“请问尊驾,掳我孩儿意欲何为?”
斗篷笼罩下的人并不作答,只是微微颔首还礼,随即单拐一支,左脚蹬地飞身而起,竟是抢先攻击。
那一拐如羚羊挂角,破空而来,使人根本无法捉摸其路线与变化。
虚培元紧守心神,严正以对,却见那直取自己咽喉的拐势逼近时陡然一变,对方居然卖的是虚招,翩然转背,还意犹未尽的冲他摆了摆指头,径自离去。
虚培元腹中怒火登时直冲上脑,险些破顶而出,哪还顾得讲究高手风范,直接从背后发动攻击。
一出手,石破天惊!
左手狠狠一削,右手紧跟向上一扬,一道碧光逼射人眼的十字剑气呼啸而去,掀起一道气浪,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音鸣。
那人微微侧目,瞳中一缕紫芒陡然转盛,他背后的斗篷便无风扬起,一道风壁顿时绷开。
奇袭而至的剑气撞到风壁上,顿时崩碎成惨淡的微芒。
长髯老者的身形毫不停留,几个兔起鹘落,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对方的意图是再明显不过了,那是挑衅,那是警告,公然针对迦南侯,叫他别自不量力,继续纠缠绝对没有好下场。
虚培元几时受过如此挑衅和警告,气得脸青唇白,咬牙切齿,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一滴鲜血从咬破的嘴皮滑落,蓄势待发的第二波攻势无处宣泄,顺手轰在了围砌于塔顶的癸钢护壁上。
喀啦一声,坚韧程度足以排进大陆金属前十的虹磷癸钢现出一道恐怖的裂缝,直到虚培元走远,才一寸一寸滑离基体,爆成无数碎屑,簌簌坠落。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侯府之人刚刚追上来,就看见癸钢护壁粉碎的一幕,于是众人一齐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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