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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了堂就要带犯人。
狄阿鸟被两名衙役带至堂前,就站那儿了拱拱手,眼神去他媳妇那儿找他媳妇了。这种过堂不跪的人,通常都被官员称作“刁”,要吃杀威棒。安勤对杀威棒是考虑都不考虑,由于人家中过毒,刚刚好转,身份也在那放着。邓校尉却有心,先用杀威棒表明自己的态度,这就一拍醒木,喝道:“堂下何人?!为何不跪?知道么?这是蔑视公堂,来人哪,给我拉下去重打四十。”
因为他蓄谋在前,安勤想阻止没来得及,想说个本该这样,念在你大病初愈,如何如何,就算了,补救一回,可手探过去,发觉中间的醒木已经被拿走,只好表情古怪地晃了晃身子,往邓校尉脸上看一看。
狄阿鸟哪吃这套,慢吞吞地笑了两声,说:“我上跪天子,下跪父母,天子,乃吾主,父母,乃予我身,跪你公堂,是什么道理?!”
这么一说,倒显狂妄,不跪也就不跪,一个上跪天子,一个下跪父母,那可是可着这二者,目中再无他人了,安勤想说什么,却因为这时讨情,有点儿像包庇,只好不吭声。
邓北关自然要趁机大怒,冷呵呵几笑,追加道:“再加二十棍。”
李思晴顿时脸色发白,心说,赶快告诉他,你有官爵。
狄阿鸟却没说,心想,想当堂打死我,直说嘛,我也不能不给你个机会,看一看你的用心。于是,侧过身来,慢吞吞说:“慢。”
众人一愣,衙役也迈不上脚了,人人都想,这哪是犯人,大堂之上,还一句官话“慢”。
他们一下往堂上看去。安勤也不得不说话,说:“狄小相公,你身有命案,且不说对错,倒不该顶撞堂官。”
狄阿鸟给他抱抱拳,笑眯眯地伸出指头,胳膊越伸越长,最后直指邓北关,说:“你不能审我,你要回避。”
邓北关心说:“我不回避,你能奈我何?!”打断说:“你也太蔑视公堂了,再加四十。”
狄阿鸟笑了笑,说:“你一个理应回避的官员,说破天,下的令也不该施行。”他回过头,问大伙:“对不对?!”
下头都憋住劲儿了。
杨小玲早知道他口齿犀利,却第一次在公堂上见,又见他镇定自若,吊铜下的堂官都变了脸色,担心的同时,都想为他叫好。
李思晴却默默念道,不对,不对,提什么回避呀。他比你官小,让他回避,倒不好说了。
邓北关看看衙役,估计都怕这个人,反正自己的本意是表现自己跟狄阿鸟针锋相对,以换取庶子背后势力的支持,心说你越让我回避,越破口大骂越好?这就用眼睛瞄着做笔录的小吏,一边等他记,一边说:“我回避,谁来审你?!”
狄阿鸟问:“你该不该回避?!”他又问安勤:“他该不该回避。”
安勤头疼,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邓校尉是该回避,可是朝廷的回避制度,其实并没有严格地贯彻过,而邓校尉掌流囚,典垦田,他回避了,谁来审呢,就说:“且说说邓大人回避的理由吧。”
笔录官又奋笔。
邓北关也冷姿态应付,好像在对安勤起这个头不满,而事实上,他正用力观察狄阿鸟,灯火虽然晦涩,但人形,仪态,应该能观察到,正如上云道长所说,自己就没有见过这人,怎好和他斗法,所以他需要打量,观察,能不能打这顿杀威棒,倒在其次。
就他目前了解到,这个博格阿巴特果为悍将枭雄,仪表,气质,以及那种左右局势的能力,都平生所见,这会儿倒真后悔,没早借他到雕阴那会儿,借堪实人犯的流程,多做一番了解。
这后悔也没地方说的,因为那阵子,他还没摊上和狄阿鸟不两立的地步,上头有人打招呼,他也就没走这个过程,去给狄阿鸟吃吃杀威棒,或者走过过场,结交结交,一起喝杯水酒。
狄阿鸟见人家给机会,说:“邓大人,你好像要杀我吧,那次你府下那么多人出城,携带利刃,是为了找个像草料场的地方纵一纵火,还是为了杀我?!”
这问题有误导性。
邓北关不作提防,一心想着怎么否定两人的恩怨,再加上狄阿鸟的口气,前头轻描淡写,后面显得凝重有力,似乎比较严重,立刻开口否认:“当然不是为了杀你?!”
说完,他脸色就变了,真变了,如果说刚刚还是做作,这会儿,那就真因为问题的敏感,给严重刺激到了,大声说:“可也不是为了纵火。你。你。”
他再怎么说,理由在众人眼里有点儿苍白。
只有两个答案的问题,也许不会误导他们,却能误导一般人。
而且,这仍然是一个误导。
狄阿鸟有预谋地笑笑,声音放得很柔和:“那么说,这些人,确实是你指使的?!”邓北关慌里慌张地看了安勤一眼,真是恼羞成怒,争辩说:“不是。”随后又着急地说:“那是追捕你,你有逃离流放地的意图。”狄阿鸟问:“那你说,到底是不是你主使的?!不是,你怎么说他们是‘追捕我’,难道冷豹以下,什么人都能驱使么?!那好,你告诉我,谁驱使他们去的,是谁?!”
又在误导。
邓北关手都有点儿抖,连声说:“没错,是我让他们追捕你的。”
狄阿鸟对着众人,手臂往后一指,大声说:“你们看看,他又承认了,他竟然又承认是追捕我了。可是,冷豹不是屯田处的人,是他门下私奴,你说校尉抓流犯,该不该放自己家里的狗?!校尉大人,冷豹是屯田处的人么?!”
这误导已经把邓北关拉到一条回不来的路上。人群忌惮邓北关,不敢开口。可连安勤都为邓北关苦恼,摇头。
邓北关已经改口,要想不再改口,只能把话题转到冷豹身上,一个下人身上。
安勤觉着这样下去不行,虽然自己是同情狄阿鸟的,或者说干脆站在狄阿鸟这边的,但这样扯下去,倒像狄阿鸟在审邓北关。
他想制止,想制止,却摸不到醒木,不摸醒木,难以从急于说话的邓北关那儿抢话,说几句,不过是淹没在两大嗓门里,只好咳嗽,咳嗽不行,把手放下边扯邓北关的衣裳。
邓北关终于消停了,在一阵唇枪舌剑中哑口无言。
安勤趁机插话说:“小相公该说的是他要不要回避。”
狄阿鸟严肃地说:“正是说他要不要回避,他纠集公私武装,出城埋伏在我必经之路上,我能不能怀疑他密图杀我?!谁能证实他不是想杀我?!他本来就想杀我呀,我还能坦坦然然地让他审我么?!”
答案是不能。
安勤心里也有数,他和邓北关两个体系,平级官员,他能说什么,只好不吭声。邓北关又被逼上过去,说:“我是官,我不审你谁审你,当天你出城,谁能证实你不是逃亡?!”
狄阿鸟觉得这个人的定力太差了,他不接招就行了,还偏偏想辩白,往陷阱里钻,可是对方送上门让自己虐待,自己也不好放他一马,又说:“我能找出人证,证明我不是逃亡,你能不能找出人证,证明那不是你阴谋杀我,证明不了,你回避?!”
邓北关说:“那你把人证找来,证明你不是逃亡,没有官兵陪同,远离流放地十里,就是逃亡……”
狄阿鸟大笑不已,说:“我能证明我,你能证明你不?!”
邓北关不肯示弱,应承说:“当然可以。”
狄阿鸟剜了他一眼,仰头就喊:“莫藏。莫藏。”
莫藏是人证,在后堂,听得他喊,从他们后面的侧门里出来了,众人实在忍不住了,一阵哄笑。
莫藏本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规矩,站在他们身后说:“我是军官,我和小相公一起出的城。”
邓北关还正在品众人笑啥,陡然间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憨憨的声音,浑身一颤,差点没有从椅子上翻下去,只好指着莫藏:“你,你,你怎么从后面出来了?!”
莫藏黑虎惊讶地看着他,看看里外的人,看看狄阿鸟,觉得自己确实不该出来,连忙回去,找到侧门,又钻进去了。
邓北关因为他惹自己失态,恨不得追过去打他一顿出气。
安勤心里有事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邓大人,你现在不适合审案,是你回避呢,还是现在退堂。”
他还在征询邓北关的意见,因为他心知肚明,狄阿鸟的证据恰好戳灭邓北关的证据,何况那一天送客,狄阿鸟只送了十里,严格说并没有越界,此外王志也是清楚此事的。
狄阿鸟冷笑,又在底下说了:“校尉大人,那天马市上,你有没有指使你儿子,没有任何理由,向我冲来?!纠集许多人来打我。当时你女儿也在,我媳妇也在,后堂还有证人,你别像刚才了,慎重点回答。”
邓北关还怎么慎重?
不过,他也确实压了一压性,慢慢地说:“我没有指使他,那天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狄阿鸟点了点头,说:“那你儿子为什么冲来打我?!”
邓北关反问:“我怎么知道?!”
狄阿鸟又笑了笑,说:“你也不知道,那我们两个有了这层关系,你又是他父亲,你觉得不用回避?!”
邓北关在是不是回避的问题上,一败涂地,当然,他本来就该回避,可一败涂地,犯人说回避就得回避,岂不丢人?!
他身在其中,自己还不好醒悟,一时之间,只看到狄阿鸟对自己的羞辱,不安地坐着,最后还是说:“你是犯人,又是人犯,我不审你,你就逍遥法外,他们就是再笑话我,我还是要审你。”
安勤觉得他终于冷静了下来,正打算撇过杀威棒,入正题,不想,他却坚持说:“你来雕阴,寻常流囚都要挨一百军棍,杀杀威,你没有。”他亮出食指和拇指,晃动说:“你还欠下一百军棍,今天,起码二百军棍。”
狄阿鸟好像逗他玩一样,重复说:“二百军棍。”说完,又向安勤抱拳:“四十,六十,一百,到二百,又换成军棍,这是因为我的顶撞,还是夙怨?!我不想被冤死,求他回避,有没有不对的地方?!”
这个问题就值得玩味了。
安勤反过来看着邓北关,小声说:“你还是回避吧。”
邓校尉来了一句:“我要秉公执法,你休想包庇他。”
安勤心说:“完了。你要这么说,把我也卷进来了,我们三个人,哪还是过堂,岂不是一直要纠缠恩怨。”
狄阿鸟倒突然谦让了,不耐烦地让步说:“审吧。审吧。再让你回避,搞的你跳出来打我,就闹笑话了。”
邓校尉差点吐血,坚持喝道:“来人呀,二百军……大板。”
衙役不知如何是好,邓老爷让打,却一个劲输道理,倒像是失去了理智,而县老爷又似乎要站到人犯这边,真是左右为难。这时,他俩看到狄阿鸟从容不迫伸出食指,在面前晃晃,一挥手让自己退下,也不知道咋迷了心窍,回头就走了。其中一个,还边退边回头,似乎在恋恋不舍。
邓校尉说半天,人家不听,狄阿鸟摆摆手,衙役就走。
邓校尉只好咆哮:“你们……你们给我回来。”
他喊出一句实话:“你们听他的还是听我的,你们是他养的,还是官府养着的,给我拉他走,杖毙了他。”
安勤只好起身,去按他,他什么人,安勤什么人,他一扬手,安勤差点仰面倒地。
狄阿鸟也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了,说:“你是要回避的人,话不当话,你杖毙我,是公报私仇吧。”他笑意盈盈,说:“这样吧。一人退一步,你别打我,我不坚持你回避,有罪没罪,起码大伙知道。”
邓校尉蓦然转身,盯住秉笔小吏,怕他录入卷中了。
衙役上来了,拉扯上狄阿鸟的胳膊,脸都在变形,动作怎么都感觉是在应付,狄阿鸟一甩胳膊,他们就不动了。邓校尉起身了,身躯前倾,一只脚几乎踩上了案。狄阿鸟心里知道,衙役们都看出来了,别看他怒火塞了脑门,也是色荏内茬,不然不止现在这样,也严肃了,问:“你一定要打我二百杀威杖?!”
邓校尉果然寒了一下,势头弱了,当然这个时候,他也软不到哪儿去,就冷笑说:“你以为呢?!”
狄阿鸟低头整目,捋动袖口,淡淡地说:“你打,试试,你也打不过我。”
声音很平淡,可安勤似乎听到了一声虎叫,差点直蹦,这什么,什么呀,犯人都站在堂下,来了一句:“你打,试试,你打不过我。”这是干什么,赤裸裸地威胁。他大声说:“狄小相公,我没听错吧,你说什么?!”
邓校尉也误会了,心说,我肯定打不过他,如果他现在就这样冲过来,自己是拎椅子,还是翻桌子,这么一想,内心不免全是紧张,尤其是堂下听得这话,再经安勤一提醒,猛地就静到了极点,都在屏息凝视,更是给了一个决斗者无比威猛的气势。
邓北关站着的一个腿都有点儿站不稳,只好放下来,双手撑着桌子,没有吭声,似乎承认说:“我打,我也打不过你。”
下头的李思晴只好小声跟杨小玲说:“他要犯糊涂。”
杨小玲也这么觉得。
就见狄阿鸟肩膀乍了起来,若无其事地修饰衣裳,还回头给吓丢了手的衙役说:“去,给我搬把椅子来。”
衙役哪能,被难为坏了,连忙往堂上看。
安勤这会儿倒不知道该谴责狄阿鸟,还是该谴责邓北关,又说:“狄小相公,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别忘了这里在哪儿,就是再恼火,也得有克制。”
狄阿鸟说:“安大人,我正是没忘自己的身份。”
他微笑着指着邓北关的鼻子,点了好几点,就像刚刚邓北关往下点,骄性十足地说:“打,他打不过我。”说完不忘问:“你信不信?!”
周围的人都判断要打架了。
安勤也大惊失色,这样攻击一个习武之人,谁知道他们不会在公堂上干起来,他现在怕,特别怕,怕邓校尉怒吼一声冲上去,连忙侧个身,监督着。狄阿鸟却知道,邓北关不会下来,也不敢下来,因为他如果没有过人之武艺,确实不该打得过自己,要是他冲下来,自己真当堂将他弄死,然后再解释自己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官没我大,你打我,你官小,打不过我。”
出于自保,无计可施之下,杀一个校尉,结果未必会那么坏,因为一个校尉影响不到朝廷,朝廷该杀自己,还是要杀,该不杀自己,还是不杀,就像京城那些人指使邓北关杀自己一样,只要杀得了,过后朝廷也无可奈何,只好去接受这个事实。
基于这点,他相信邓北关除非有点傻,不然,绝对不敢胡来,干脆把背脊卖给他,到下头找椅子,看着一个不顺眼的,大老远指他,让他把椅子让给自己,哪知道,还没走到跟前开口讨要,那个瘦不啦叽的家伙两腿发抖地站起来,退了两步,绊倒了,一扭头,左右扒拉,死命往外头跑。
全场的人被这个逃走的人影响到,“轰隆隆”齐动,坐地下的按着地,坐椅子上的扶住把手。
虎威。
这就是虎威。
虎威若斯,几乎所有人都发抖地从心里找到一个词形容:英雄。
李思晴倒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跑,他就是“伸白鹤”,他哪知道狄阿鸟是不是认得他,是不是拎出来捏几下,往死里弄一回?!
他跑,自然有跑的原因,可别的人被吓到了,也都想跑,就让人实在忍不住了,她连忙挥舞着手臂比划,让自家相公别再嚣张。
狄阿鸟却莫名其妙地笑了,本来就是嘛,自己不过要个椅子而已,然后一亮身份,比上头还大的官,哪知道椅子没拿到,吓跑个人,还跑得那么狼狈,摔倒了,爬起来,提着裤腿,跨步似奔,惹得全场人都想跑。
他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我真有这么可怕么?!我只是说句,你打,你也打不过我,就能把里里外外,公堂内外的人都吓跑?!那我岂不是比一声山林怒吼的老虎都厉害,山谷回荡,鸟雀惊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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