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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兴庆府地盘上,袁文佐不可能不从彩夫人的要求,既然赵子长与那三个本人都已答允帮彩夫人的莫名其妙的所谓“忙”,小小的替三人在前院安排个住处的简单事情,对他来说既无损失又不必承担这三个若惹出祸事却教他担负的责任,何乐不为?
到底而今他是与赵子长这马队绑在一起了的,面对着彩夫人诡异的请求与得逞的笑容,袁文佐心里还是替那三个默哀了片刻。
彩夫人是会有好事安排给下头的人的,可兴庆府几乎人人都知道,但凡是她亲手安排的,恐怕再好的事情也不会是还好的结局。
可惜了,刚跟上赵子长的三条好汉,从此要湮灭在兴庆府了。
到底这人是个心思短的,只心里惋惜了一声,面子上一团笑恭维几句,见彩夫人实在没有兴头听,忙忙束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彩夫人说过,这三人的差事有她亲自安排,这妇人与名扬天下的乐道大家黄紫棠有些交情,于乐理一道有些钻研,因此担负了明晚元日夜里王宫为诸国使者奏的快活林乐师队调教一职,以她的身份与脾性,快活林里但凡不触及根本的事由,以理事的话来说便是,随她去罢。
至此,彩夫人心愿总算初步得逞,接下来她是要在这里多耗些时辰,教心腹将她的短信送到使太师府精干奔赴长安去了。
遂彩夫人正色问徐涣:“我听你方才羌笛所奏,造诣确颇为不浅,然如今情势紧急,明晚乐师不能尽出,则必为友邦盟国不悦,恐怕要坏大事,须仔细考较你本领,不可敷衍了事。”
徐涣不愿与这个莫名其妙的妇人往来,纵然是说话,也觉多余。
卫央责道:“既人有求于我,也不过于我而言只举手之劳,不可矫性。”
撇撇嘴,徐涣翻个白眼道:“姐夫,我听说这些个称王制霸的,别的本事没有,搜罗排场功夫的本领可强的很,兴庆府既为李氏老巢,怎会没有个奏羌笛的乐师?我看哪,无事献殷情,则非奸必盗,可须仔细应付,你答允那么痛快作甚么。”
彩夫人叱道:“不可胡说,你该口称大王才是。”
徐涣哼道:“吐蕃逆渠尚有我朝敕书制策以诰命,李氏称王,与北燕南汉有甚么两样,身乃唐人,怎会尊个草贼流寇为王,敢是教咱们与奸贼走狗沆瀣一气不成?”
彩夫人大是头疼,这个傻小子,怎地就这么不开窍呢。
如今天下,熙熙攘攘都为名利而奔波,但有利益,既为奔赴之地,何必苦苦死守着个唐廷不放,徒自心中寻烦恼?
忙掐断徐涣的编排,彩夫人疾声道:“罢了,罢了,且都先由着你,只莫教人听个正着,到底这里是兴庆府,一旦为亲近王宫里的听见,脱不了三五月的龌龊干系。”
她这一提醒,倒让徐涣暂且放下了到了嘴边的更多编排,拍拍手听了卫央吩咐,干脆地道:“那说罢,左右闲着也无事,若真是个举手之劳,相助一番也不费甚么力气——姐夫,你猜到要咱们去作甚么么?”
卫央摇了摇头,心里却想:“看这一队乐师,脸蛋倒勉强算得上颇有姿色,身段也勉强只算风流,偏生就一副好嗓子,如今诸国使者尽聚兴庆府,恐怕里头少不了有好色之徒,由此坏了乐师里奏羌笛的乐师身子,由此不得不四选人手,正逢小徐子笛音不错,勾起彩夫人心中记忆,这便来了。”
“当你是个甚么都知道的人来着。”彩夫人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也不管事情原来本是她知道的,该是她知道的,只要在徐涣面前这大个子有一次说不出缘由,她便心里高兴。
讥诮着打击了卫央一句,彩夫人面色倏然尴尬,冲到嘴边解释的话顿住了。
她自忖也是读过书名大义的人,那等腌臜下作的事情怎能亲口道来。
何况身份差距在这里,钱文德的太师府里,因老夫人早已故去,如今府里上下内事俱由她掌握管控,贵妇中也不见得弱在那些个正经诰命的下头,又素有威望在外,怎能面对着一个唐人的江湖汉子将不好出口的话也娓娓道来。
本她心想,袁文佐该是个接口的人,哪料袁文佐此时宁愿缩着脑袋教彩夫人再记上一笔账也不愿多嘴饶舌,彩夫人却未料到这个,当时屋里虽有十数人,却都沉默了下来。
有莲步轻移,在赵子长瞩目下,卫央看到乐师里站出个妆扮艳丽的女子,心中一动,又将赵子长方才那带有示意的目光细思,心道:“这也是暗士么?若在这乐师里选几个讨厌的人,这个乐师定要占据一席之地,原来暗士也敢教人讨厌着去做。”
他可从不认为间谍暗士都是臂膀上能走马,手背处可跑人的好汉,于无声处悄然搜集情报,败坏敌营的那才是高明暗士。这乐师若真是暗士,以她浓妆艳抹与众人混作一团的面目,倒也堪算是个合格的,只是卫央不喜脂粉香味,从来都不喜。
这女乐环着圈将众人扫了一遍,向为难又尴尬,尴尬后恼羞的彩夫人施过了礼,莺莺唎唎地道:“还是我来说罢,小郎君有所不知,如今快活林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在为明晚的大宴而准备,这里是个头等的快活处,兴庆府中,专门迎送诸国使者的院子也未备起,使者们各有住处,大都却在这里。今日晌午会,魏国来的拓跋先也使者在前头饮酒,教,教咱们过去奉陪,奏羌笛的月工气质出挑,使者一眼瞧中了,遂命陪酒,奈何不从,教吃酒兴起的使者恼怒发作,踢下彩楼折断了数根骨头,眼见是只一口气在,羌笛须奏不得也。”
彩夫人面色稍霁,她不为那月工说理,却隐约不悦地接口道:“不错,正这一人,看着要坏大事,按说兴庆府里有的是能奏羌笛的月工,奈何时日有限,不好四处招选,倒又要为诸国使者讥笑,只好束手无策要以别的乐器代替羌笛,生恐雅量有修养的拓跋先也听出破绽,没奈何时,听到这里羌笛声声,造诣已不在那该死的贱婢之下,遂来相约。”
徐涣心中愠怒,虽兴庆府快活林里的乐师既身份低微,又是在兴庆府中,与他当无半分干系,却他只是要怒,纵是个投敌的奸贼走狗,是杀是剐也该唐人来为,拓跋先也算甚么贼鸟,他敢下手!
回观卫央时,见他神色讥诮,自知是对彩夫人那一句“拓跋先也有雅量修养”,怒心稍稍落些,思索着问道:“原来是这样,敢问所需月工,是奏雅乐,是奏风乐?”
彩夫人并无喜悦之处,一副早就料到徐涣有如此一问的姿态,口中却笑着赞了一句:“看来咱们没有找错人,雅乐风乐之别既知晓,当都相善。”
徐涣是个谦逊的人,当时摇摇头:“略都知晓,古乐能奏出大约的音调,精通是不敢当的。”心里却哼道,“李逆诸贼,化外蛮夷而已,焉知雅乐精妙,风乐潇洒?姊姊那样的乐中高手,自然不屑理睬这些个胡儿贼虏,听说这彩夫人与黄大家颇有几次往来,却不知这贼婆娘,她能得甚么乐法的精粹神妙,连黄大家也与她往来?”
那说话的乐师扬声笑道:“哎唷,但凡谦逊的,定有过人之处,小郎君这略都知晓颇有些气象,却不当精妙之称,可教咱们又安下心来了。”
她这奉承的话说的好,彩夫人心里欢喜,笑道:“你这浪蹄子,须不可坏了眼前头的大事——又作甚么古怪,怎地不敢当精妙了,你又安心下来了?”
卫央微微皱眉,这乐师若真是暗士,行事未免不周了。彩夫人人上人,教她这一句添了助词的说笑,想必对这些世人当作小人的月工而言是不得了的事情,与她同来的乐师们,多有嫉妒不屑的,如此招摇惹众目,怎能当好暗士间谍?
想必她也有过人之处罢,据说当年国战的时候,魔都的交际花出身的间谍可多得很,也了不起的很,卫央不谙此道,最精妙的理解,他也得不到。
因彩夫人转过头瞧着徐涣,卫央光明正大地往门口瞩目,瞧着赵子长露出疑问的目光。
赵子长微微点头,努嘴一指站在彩夫人旁边那乐工,瞩目片刻将目光移开,在其余众人身上飞快转了个来回,向卫央再次微微摇了摇头。
卫央明白,赵子长这是说在这里的众人里,只这个教他不喜的乐师是密营的暗士,是可以放心的,其余都不是,抑或不可放心。而如今卫央三人既允要随彩夫人去前院里做事,赵子长便要将这暗士乐工作联络的人,也是唯一交联前后院的人。
得到赵子长的肯定,卫央再看这乐工时,心中便带上了亲近的叹息。
这个女子,是个放浪形骸的乐师,丰腴细嫩的肌肤,照耀诱惑的体态,未有言辞三分笑,不见鸩水催骨毒,面带笑藏十分风流,目含春掩入骨勾引,耀眼的最是胸前波涛,一声说话一声笑,那丰鼓的双丸颤巍巍上下动荡,惊心当是故意留出一尺水绿边子双手可握粉红底的裹胸,冷天里更显亮白的丰腻腻胸口上,锁骨与脸颊勾出交映的情波。
虽“未经人事”,卫央也知这暗士恐怕这几日定有一时是从那个拓拔野先的榻上起来。
他可不去想甚么职业道德与工作要求,族人为敌所侵略,那便是他的耻辱,在兴庆府外头时听说这拓跋先也是为呼杨斩杀的拓跋雄的儿子,老一辈既斩了老贼的狗头,这小贼么,卫央觉着该是他来斩杀,义不容辞。
至于别人要怪他帮亲不帮理,那也没法子了,族人再坏,也须我族法处置,纵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好,干他人鸟事?何况到底这暗士是大唐的英雄,卖笑风尘里,挥泪夜半风,她脱一层衣服,卫央便想要扒敌寇一层皮,这笔账,怎么的也都要算回来。
唐人里高官显贵们造的孽,卫央虽肆无忌惮也知那是没有法子去做再大的改变的,他穿上了铠甲,跨上了战马,至少与他并肩而战的锐士们的屈辱,该由他来讨回洗刷。
一时之间,卫央原有的厌恶与鄙弃,竟在这一刹那都成为了爱惜与敬重,只盼这些好同袍的心没有死了,待回头,千方百计也要为将重于生命的清白也委身于贼的英雄讨个安稳的余生。
他却不料自己这深深一注目,那暗士乐工心里已再忍不住澎湃的情感了。
她确是潜伏在快活林里的密营暗士,是赵子长亲自联络的,因是乐师楼的副管事,使手段诈取套现的情报不知有多少,每日只盼着王师能到兴庆府,哪怕是侦骑能来,那也是好。这时代里,人世视女子妇人的贞洁虽没有到变态的地步,到底不复有盛唐时候的心怀,将清白换取在快活林里打滚的身份,她怎能不知这余生怕是要没个出路了。
自少年入兴庆府,至今数年已过,与她联络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始终却不见有王师来过,到底她始终没有忘却使命,心里的祈盼一再消沉,毕竟没有消失。
就在今日,见到赵子长的刹那间,暗士觉着,她这么多年的祈盼怕是要成真了。
赵子长暗地里的身份并不简单,他确是密营的一个百将,可密营的百将,官身乃是校尉,那是负责一个大城或是战略要地的所有密营暗士的头领,今日里,他这个百将竟只能站在外头一副随时拼命的样子,这只能说明有王师的要紧人物到了。
暗士知道,赵子长能冒着暴露的凶险誓死守护院中王师来人,便说明来人的要紧程度非自己能度量。可踏入屋中之后,暗士既惊喜又失望,惊喜的是她看到屋里那两人时观察到了赵子长紧张更为明显,当时判定这两人里那个高个子怕是如今大名鼎鼎的配军校尉卫央了。
他有龙雀刀在手,那便是平阳公主殿下的钦差,不可谓不教守候数千个日夜的暗士惊喜。
而失望的是,如今名震西陲的那个配军疯子校尉,他每到一处则必定发疯了一样的搞破坏,图的是烧毁敌人的辎重器械,打击敌军的反抗情绪并最大程度地给敌人造成恐慌的气氛,这不是个要来收复党项人占领的大唐故土,诛杀逆贼李继迁的王师。
当然,持龙雀的钦差般人物,暗士听出彩夫人更有所图的请求帮忙之后,很快明白这一次自己为搜集情报而建立的在快活林乃至整个兴庆府中的大网是要为他所用的,暗士怕他瞧不起自己的同时,将自己苦心经营的网络也瞧不上眼。
下意识的,暗士不觉自己有多么大的功劳,她只觉着自己是要教王师来人鄙弃的。
于是,面上照旧是一副迎来送往的惯性情绪,心里她只起忐忑。
暗士是英雄的,但也是凄苦的,尤其在欢场里潜伏的暗士,为安全计连个良人都没有,更无论子嗣,一旦功成身退,而这些年的苦候与坚持又得不到王师的认可,朝廷自不会着意到这样的小人物,余生靠就谁来?
卫央飞快而似叹息的一瞥,极度敏感的暗士看得见,也读得懂。
正如战后的老卒,他们连死都不怕,可就怕教后人忘记了。暗士也是一样,潜伏这么多年,甚么孤苦凶险没有见过乃至经历过?他们自也怕死,但更怕连尊严与尊重都没有了的活着。
能持龙雀刀的王师啊,不出意外的话,他对暗士的肯定,几乎就是朝廷对这些无名英雄的肯定了,盼了多少年,怕了多少年,到了今日,终于见到王师了,终于不必怕朝廷不记着咱们这些夜里盼着守到天明,白昼又盼着天黑熬到次日的苦命人了。
因着身份,见得深深理解自己这些人的王师到了面前,彷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的感触,一下子都化作了哽咽呛在了咽喉里。
卫央理解这样的情感,那是红都老区的人民重见子弟兵的那样的情绪。
该须多大的勇气,方能强行掩住这样澎湃的情绪?
别人须不知,这暗士只心中想起了一句话,所有的情绪俱都一时潮水般退了下去。
“朝廷没有忘了咱们,公主殿下没有忘了打破兴庆府的志向。”暗士心中油然这样想道,“于是,王师来了,懂咱们的王师来了,他们还有王命在身,我们须为最后的一击,做好这配合的准备了。”
王师初来,又要在这蛮横霸道的彩夫人算计下,没有暗士,势必难成事。
此念一起,暗士所有的委屈与痛快全都压了下去。
以这疯子校尉的名声,联军出数十万上百万钱买他的命,一旦在兴庆府里教发现,那是必死无疑的出路,可就算是这样,人家也来了,国家的锐士都这么拼命,咱们那点委屈,那点欢喜,又值甚么呢。
登时,暗士彷佛洞见了夜色之末时东天的光明,她收敛住了所有的思绪。
只在这时,暗士觉着这些年恐惧与害怕的事情,刹那间俱都不翼而飞了,就好像身后有了一座山在供她靠着,安心而舒适。
这千转百回的工夫里,本对徐涣那羌笛之声很熟悉的彩夫人当即定下了以徐涣替补受伤的乐工在乐师队伍里做事的决议。
至于卫央与甯破戎,彩夫人眼珠一转心有计较。
在她看来,大个子既是傻小子的依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骤然撤去恐怕要教傻小子哪怕得知他与自己的关系也不肯低头,左右日子长的很,不必急于一时,遂安排两人在前院乐师楼里暂且住下——当然,这住处不会很好,她令人即刻着手将楼下的器房腾出来。
彩夫人的理由很充足,如今的乐师楼里,原本看守乐器的走了,正好都是要招人手,找谁不是招?袁管事虽知那所谓的“早走了”恐怕眼下还未发生,可怎会去戳破。
于是此事定下,倒是徐涣要食宿都与卫央两人一起,彩夫人也不着急,故作犹豫拿捏了片刻,痛快点头答允。
如此,时已到黄昏,萧瑟残阳将余辉洒入屋内,后窗透射进来的金色光芒与摇曳冷枝残影光怪陆离地打在彩夫人的身上,卫央古怪地绽出了笑容。
到底天下对手里,萧绰只有那么一位的,彩夫人么,只是个小家子气的后院里的命妇。
径直走到炕头,掀起被褥将缠着粗布的龙雀抱在手中,在赵子长等人惊心的惊骇中,卫央笑问彩夫人:“防身利器,一柄刀而已,乐师楼不禁罢?”
彩夫人当是卫央威胁于她,面容又一怒,继而心中升起“原来果然只是个粗汉莽夫而已”的评判,怒火又消,将虽非绝色却娇媚十分的暗士瞧了瞧,彩夫人也露出古怪的笑容,摇摇头在一众乐工的簇拥下,带着卫央三人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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