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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人,似乎天生是属于灯红酒绿的,这种人,有个使人侧目的名字,他们叫贵胄。
卫央一点也不觉着生在王孙贵族家里的贵胄们一个个都是该杀的,但也不认为自己天生就该仰视着这些人。在卫央看来,所谓贵胄,只不过也是一条命而已。
浓烟中自客舍中冲出的那一彪人,卫央没有特意去盯住里头那个斜挎金甲乱披锦袍的党项人,那人当是党项贵族,便也是登县的守将,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但卫央此时并不只想将他杀死,与他同出来的那一伙,定也是登县里做主的人,将这一伙尽皆杀了,岂不比只杀个头目好用的多?
因此,待那一伙冲出了客舍大门,浓烟乱窜的长街上东张西望不知所措的时候,卫央的大枪指向了那里。
岂料,那金甲锦袍者毕竟是党项族里上过战阵的人物,烟火中突见鬼魅似一群人马杀出,哪里还能猜不到这正是突袭登县的唐军,一把拽出腰里的刀,唰唰两刀劈死晕头晕脑竟要返身往客舍里回去的同僚,厉声叫了几声,想那是党项话,卫央可听不懂。
但这两声之后,慌乱的党项官员们镇定了不少,有几个带甲的转身往城守府跑,其余十数人接住自客舍里抛出的器械,迎面来挡住了寅火率往那边奔驰的脚步。
意外地多瞧了人群簇拥里挥剑大叫的那金甲锦袍者,卫央方悄然搭箭上弦,他明白了,登县这般容易地为我所破,并非守将昏庸,而是这人太自信了。
这是个有些本领的人,可惜的是,不知谁给了他那么大的自信,认为唐军绝不会来攻打他这登县城,莫非他真以为唐人里就不能出一两个飞将骠姚么?
对有可能给自己造成哪怕一丁点威胁的敌人,卫央不介意冷箭杀之。
他那箭,又冷又毒,脱弦后直奔金甲锦袍者咽喉而去。三五十丈之内,神鬼也难逃这一箭,何况一夜荒唐教酒色熬空了力气的党项人?那箭扎透了他的喉咙,刺入身后身量稍矮些的党项官员眼目。
党项人大惊失色,一时分出几个人手去收敛那金甲锦袍者的尸体,不必再察,卫央知道这真是党项贵胄,李继迁的族弟,登县的守将了。
他叫甚么来着?似乎叫赵甚么,谁管那么多呢。
伸手一捞,自箭囊里只摸出了一支箭,卫央一皱眉,想了想将那箭支又投入箭囊去了。
一箭不足以杀死往城守府催促步人甲的那几人,但三五十人可以挡住并杀死他们了。
卫央这十余人,没有突破挡路的那党项将官十余人,但徐涣分出的人到了。
清理了城头的威胁之后,徐涣亲自驻守那里,但他不放心辎重库这边,遂遣一队正带着数人直奔这里而来,迎面正挡住忙忙自里头窜出的党项人,哪里肯放过,乱刀过处,无一人逃脱。
队正在街口高声叫道:“步人甲过来了,是杀是走?”
卫央不答,反往那客舍里深深瞧去。
这客舍里,既那俘虏说藏有金银财宝,想必也是联军的财富物资,何不坏之?何况,以卫央所见,偌多的金银珠宝能藏进这客舍里,必定也有其余汉人仆从军不能见到的物什。左右要走也不急于这一时,何况,那数百步人甲不除,卫央终究觉着不妥。
转头时,百余俘虏虽有骏马在手,却无一人敢逃。
卫央枪指客舍,道:“辛苦诸位,料定此去这登县诸位是坐不住了,既要携家眷老小逃走,怎可无接济?客舍之中你等也知有金银珠宝,若诸位能奋勇攻入,可自取一半。”
俘虏们面面相觑,他们也有人猜到卫央人手不足是要教他们打前锋,可那客舍里是果真有不少金银珠宝的,原本他等也想着但若能逃得一命,转身定要抢掠不可。
天予不取,岂非罪过?
眼下,教他等为前锋也无不可,但真攻入了,真能取小半为己所有么?
卫央看出了众俘虏的担心,一笑道:“世上岂能有言而无信的卫央,寻常大户人家打短工也须有报酬工钱,能打下这客舍,也自有你等一把子力气,卫某是为大唐校尉,怎可坏了王师的名声。”
那献计入城的见卫央如此说,一咬牙打马往前几步,瞥眼瞧见马踏刀平处已教党项将官只几个汉人模样存活的回头盯住他的十数个唐军,咕噜先吞一口口水,拱手缩着头又献计道:“王师虽勇猛,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将军若能舍得更多钱财,小人愿行一策,使满城仆从军不来阻拦迁延——头戴小帽那人,正是小人连襟,愿舍钱财,求活他一命。”
卫央乃令止杀,向那头戴小帽的汉子招招手笑道:“原来功臣亲戚在这里,你过来。”
这吓破胆的人,本便没有尽忠党项的打算,如今见王师势大,怎敢再行迁延?耳听步人甲沉闷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又见与王师甚为熟悉的俘虏里,领头的竟是自家连襟,心中一叹,为卫央那清冽的大枪一指,不由自主双膝发软,往前扑不两三步,一头匍匐在尘埃里,连声只叫饶命。
卫央笑道:“你不必作态,党项人能教你当个小校,也当是你有三两人本领的,想必也为党项人出过不少力气。如今且留你一命,这客舍,你可知里头还有甚么古怪的物什么?”
小校为卫央叫破心思,豆大的汗滴自脸上往脖颈下灌,此时方是真的头也不敢抬了,一个瞒哄的字也不敢生有,干净利落地答道:“若说贵重,莫过于那数百斤的珠宝金银了,然若论古怪,小人却以为,王师定不可放过那上千万的大钱。”
大钱?上千万?
卫央一怔,小校耳听步人甲脚步越来越近,他是见识过步人甲的厉害的,不敢再耽搁急忙一口气将自己所知所想的都倒了出来,道:“将军明察,小人断断没有欺瞒王师。那上千万的大钱,不知自甚么时候便藏进了这客舍里,夜里与将……与逆渠饮酒之时,逆渠方告知以乃是诸国联手新铸的钱币,正是长和通宝,足足有上千人的量。至于要作甚么用途,逆渠不曾说,小人也自猜不到。只若以小人看来,逆渠也是不得而知的。”
长和通宝,卫央自然知道,正是当今天子即位之后命国库新铸造的铜钱,可诸国联手铸造上千万的长和通宝作甚么用?难道要用这些钱来买大唐的甚么物什不成?
步人甲已在街口见了影子,二十余骑会合在一处,卫央未有令下,自无一人异动。
这可急坏了那小校与一众俘虏,见卫央面色沉吟似在想别的问题,小校顾不得太多,爬起来疾声道:“将军若信得过小人,小人愿引他百余人一众先取客舍,再退这一伙步人甲,情愿为王师前锋,誓死守住登县以待援军到来。”
打断了沉思,卫央再瞥一眼教厚厚的甲胄全然包住了整个人,恍似一辆小型的坦克般的步人甲,笑道:“也好,那就辛苦诸位了。”
小校偷眼看去,那二十余人竟面对数百成排如山般踏将过来的步人甲视若未见,胆寒之余心生赞叹,一面喝令俘虏们整队纵马往客舍内冲将进去,一面想道:“到底是王师,听闻西域地里一场酣战,王师以万余人面对数倍于己的联军,竟能衔尾追着杀一个血流成河,看这一行,胆子包天的大,强敌当前面无惧色,想必该是那一支老罴了罢?”
他哪里知道,面对天下闻名的步人甲,就连兽医那等胆大包天的也心生忐忑,只是他们信赖自己的上司。
自入阵来,哪一次这上司输过?步人甲虽凶狠,此处地形虽不利于骑军冲击,然当初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时,这上司也一把枪杀他个溃不成军。登县雄城天下闻名,都说十万大军攻取也须折损大半人手也未必定能拿下,如今咱们却立足在这里。
他既未有慌乱,则必有应对之策,想那么多作甚,只待军令便可。
这上司,不是个拿麾下的鲜血染红他将袍的人物,由此配军们不怕。
步人甲浑身甲胄,有铁的,也有纸板制的,以后者最为多。休小看这纸甲,一层一层粘糊出来足有一寸余的厚度,刀砍箭伤而不折,一身总也有三五十斤重量。
这数百人,在街口排成了纵深的队列,一排五人,并肩缓步而行,前头是持巨盾的,后头的手中持丈八长的步槊,再后头又是巨盾,以此类推。
卫央细看之下,明白了步人甲作战的战术。
他定是以近身也不能砍伤的甲胄为依赖,以巨盾靠近了凭本身重量将敌人往中间挤压踩踏,若有近身来图的,则身后有步槊乱搠,依仗刀枪难入的护甲,真是个平地上无敌的军伍。
不过,卫央虽不甚知军阵兵法,他却有一肚子的别出心裁。
只一双无情的眼睛露将出来的步人甲已在十丈之外了,耳听客舍内杀声已止,卫央方令麾下入院,自在断后。
那客舍的大门甚为宽厚高大,一骑纵马,转瞬即入,待亲自断后的卫央飞马驰入后,心急火燎的持顶门柱等在里头的俘虏忙忙掩门落闩,又抬来院内的断石木料将个门内封锁之后,方心有余悸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沉闷的撞门声响起,那是持巨盾的步人甲用身体撞击大门的声音。
扑簌簌的泥沙自门顶直往下落,众人心里明白,这大门能抵挡步人甲片刻,却绝不能挡住他们的脚步。
若步人甲将一行困在这院里,以步人甲的威望,定能再聚拢一些仆从军,彼人多势众,定能将登县收复,到时寅火率这区区百余人,那便是瓮中之鳖无处可逃了。
将士们瞧了卫央一眼,没有说话。
反倒是俘虏们连掠夺财宝的心思也没有了,这钱也须有命得有命花,若不能将步人甲尽折在这里,便有金山银山在手,出也出不得去,往哪里花销去?
卫央反而心中高看了那小校一眼,这人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也许是他家有不少积累,方才纵兵抢掠中,他只立在院内一动不动,将屋内翻箱倒柜不时有大喜叫声传出的里头望也没有望一眼。
这样的人或许不是最聪明的人,但绝对是懂得知足的人。
他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活命而非钱财,只不过,卫央猜想这人心中定是恼恨自己的。
他好好的日子,虽在党项人手下顶着个仆从的名义,实际上看他能与身为党项贵族的守将通宵饮酒寻欢,这人应该是个在城内乃至党项也有些地位的人。好好的安稳日子,如今教寅火率这孤军给坏了,是个正常人便该恼恨,何况是个过惯了好日子,回归大唐之后不定还要受罚的人。
但卫央没打算杀他,和聪明人打交道,总要省许多力气。
如今这人教他的连襟拉上了寅火率的战车,若无寅火率替他遮掩,就算能再得党项人的收容,信赖已不会再有了。何况,党项规矩森严,主将死,则部下须尽死,比起就此为党项人殉葬,不如与寅火率合作,说不定还能好好继续安稳地活下去。
“知道这院墙哪里虚么?”卫央问。
小校点点头,手指东头低声道:“那里最是虚浮,只消七八个壮汉合力一扑便能倒塌。”
他竟猜到了自己对付步人甲的法子,卫央赞了一声:“有见识,那么,此事交由你来一力做主,如何?”
小校只能点头,已为鱼肉,乃砧板何!
遂借了卫央的势,点十数个壮汉自后头寻来巨木,又拆下了客舍的门板,再教人押来开店的那穿金戴银的生意人,以刀子迫使着聚合舍中伙计跑堂的数十人各取锄头铁锹,再令数十人持明火,安排在后头等待。
卫央环顾处,竟不见有甚么美女醇酒,便问战战兢兢的生意人:“老板发财,我听说你这里颇有美女醇酒,怎地都送出门去了么?”
老板心里直发苦,好好的主顾,都教你这一伙杀人不眨眼的杀了,如今这客舍也教你占了,后头是有门,谁敢将那身家性命都在上头担着的美人送往兵荒马乱的城里去?
当是卫央要点美人饮酒,这老板忐忑的心登时松懈了一些,他走南闯北半生,待人自有他的一套,面对软硬不吃的人那无可奈何,只消有一丝的缝隙,这老板生能做出使洪水倒灌的口子。
不怕你有天大的好,只怕你无好。
既卫央要点美人醇酒,虽步人甲杀进院门之后许会不分敌我一气将这里的人尽数剿杀,老板总觉着他于党项贵族里颇有些脸面,总也能活下来,强似在这一伙不要命的手里逗留不是?
当时眼珠一转近前两步道:“将军有意,小人自当奉行,这就去后头点美人醇酒,但凡将军喜爱,小人倾家荡产也不辞。”
有人自后头取朱红椅洒在阶前,将愈发猛烈的撞门看也不看一眼,卫央窝坐其上,兽医手持大枪立在身后,他捻着龙雀刀柄,睥睨这老板似在笑着,却绝无半分笑意,赞叹似道:“你这老板,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哪,难怪以汉人之身,在党项人里也能有头有脸,李继迁族弟也是你的客户,了不起哪。”
老板一凛,忙分辩说:“小人虽与胡人颇有生意往来,无非都是蝇头小利,身是唐人,这可无一日不敢忘,将军明鉴。”
“是么?看来,你这老板待故土之心,日月可鉴来着。”卫央将龙雀拔出了尺寸,刷一声又推了回去,淡淡道,“只是卫某未见唐人有自称小人的,这是党项人待沦陷区汉儿的规矩罢?你可真遵从的很,见了族人也不改口,如此买卖之心,倒少见的很了。”
这可教老板魂不附体了,他确有资敌之嫌,却这话自持龙雀的大唐将领口中说出,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双膝一软,由不得这老板匍匐在了地上,他不敢辩解,那龙雀说出便出鞘了,辩解能有甚么用?
“罢了,看你置办下如此资业也属不易,教人取美人醇酒上来,大冷天的,正合饮酒热身。”卫央特意嘱咐,“记着,非烈酒不要,休拿村店里的白酒来糊弄。”
恰逢着他不问了,老板心里石头登时自喉咙里落在了胸前,此时休说区区烈酒,便是要他爹的小老婆,那也不能违逆。
连声道:“将军放心,咱们这里的美人,都是高丽倭国来的,也有西域女子,都颇有些姿色,风情与中原女子绝不相同。至于烈酒,那也有,小人在这里十七八个年头了,积累下各地美酒,最是燕地的雄烈,小人这就取来。”
却教兽医拦住,冷冷道:“莫非要开后门通敌么?教人取来便是,不必劳烦大驾亲自去走。”
老板不虞有他,看冷冷立在一旁安然养神的二十余骑,上官大敌当前招美人叫烈酒而下属竟无作色之人,看来,这一伙是酒色安乐惯了的。
想想也是,这帮不要命的亡命徒,百万大军后头也敢孤军深入,他除非美色烈酒外,还会在乎甚么?这也好,将这一伙灌醉了塞进被窝里去,到时以言语说动那小校,此大功,合该在我手中。
这老板是个明白的人,他的生意,尽都在党项地里,花费巨资方找了个李继迁的族弟作后台,若非如此,登县乃战事要地却非生意好地方,他又何必在这里耗费日子?生意愈来愈好,那都托了党项人的福分,若党项为大唐所灭,他这生意的一张关系网都破了,不定还要落个资敌叛国的罪名,怎是好?
他哪里猜得到,寅火率将士待卫央虽尚有诸多不知,然有一处却都心知肚明,自家这上司,绝非贪酒之人。大敌当前,怎会饮酒误事?只怕他要烈酒,当有奇用,正该落在门外那一伙步人甲的身上。
由是,虽卫央又招美人又要烈酒,并无一人有异色,倒教这老板深深误解了。
安排人手往后头取美人烈酒,那老板不敢近前看到那龙雀,于是依着门柱,心中冷笑着面上作恭顺姿态,冷眼瞧着小校引人不遗余力在一进外忙活,耳听二进内已为那一伙乱军撞入,每有一声翻箱倒柜撞碎了名器的声响,心里便哆嗦一下,恨意更添一重。
卫央依着椅背迷上了眼睛,在他身边凝立的兽医在想,他掐住龙雀的手里,到底安排了谁是下一个挨刀的?
是那老板么?
这是个心口不一黑了心要当走狗的人,若真是他,该杀!
不怪老板掩饰的不好,实在是这兽医待这些个做生意的印象太恶劣了,而血脉里残留的黄金家族祖先的因子强烈地告诉着他,这个万事都顺着自家上司的生意人,他不是个好人,也非善茬,此人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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