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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太多的声音,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妙音,有鬼哭狼嚎毛骨悚然的唳声,自也有中平沉厚的常声,唯独一种声音,只那一种声音,能使勇者闻而觉妙,懦者闻而惊骇,常人听之失魂。
彷佛这大地上,那群山群林俱都化作了大漠黄沙,正在那胡杨林之外,有骑驼一人,他音已沙哑,便在这沙尘肆虐的地里,他敞开了咽喉,敞开了心胸,只那驼峰之上,彷佛便是九天之外,他在高歌。
并非有具体的言语的高歌,只将一个发音的字,那音带微微颤着,颤着,自甫一开始便是穿透九霄的凤唳之音,这音脆得欲碎,却终尔不碎,直教人一身的毛孔也要张开般,脱口处,不思收声,平生有多宽广宏大的气,便喷涌出那样激越的一个字的歌来。
这便是大纛摇战鼓起时,老罴们骤然奋跃往敌阵冲过去的音,冲过去的声,冲过去的力量。
他们沉默着,没有弩营突击时那一声自胸腔里挤出来的呼喝,也没有骑军突击之时那踏破九州震荡山川的马蹄声,更没有寻常步卒们将令一下刀锋撞击在盾牌上的肃杀,只是沉默着往前冲。
无人回头望,无人低头瞧,老罴眼中,绝无退路,只有杀,往前杀,山若挡道,平山。水若阻路,断水。若有千军万马要阻拦前头的路,手中陌刀在,鬼神且不敢挡我锋芒,何惧区区众人?
渐渐的,老罴们本较密集几近肩并肩地冲锋,刹那间便在敌营前十数步处,便在已瞧清了敌营将士惊骇胆怯的苍白面孔,紧缩的瞳孔,暴起青筋的手背,便在这时,老罴们眼中满是轻蔑,心中都是不屑。
老罴之势,自战中得,自刀锋上掳,天地并未青眼而赐予,能教敌慌乱,这方是老罴们的荣耀!
使敌初逢便惧怕至此,丈夫生已尽欢,死,且有甚么惧怕的?
那歌者的清白吟唱,正在此时变了。
骤然暴风骤雨般金属鼓乐敲打出的震撼灵魂的乐,紧随陡然自万丈高空里落入深渊中去似的吟唱戛然止声,喷涌着自东山上升起的旭日般,这音直刺地教人一身方高高竖起的寒毛都炸裂了开来。
距敌十步处,老罴们本数排的阵型,倏然前头的脚步一慢,后头的紧冲而上,正在那已留出的空挡里,眨眼间只成了海潮最前头那滔天巨浪处白沫一线似的一排。
距敌五步处,老罴们左右又拉开了丈远的距离。
距敌三步之外,已能清晰地瞧见敌军张着的嘴皮子之内上下飞快碰撞的牙齿,至此,老罴们方将肩头那陌刀落在腰间。
右手把住刀柄上处,左手紧贴刀鐏,把杆中间紧贴着腰眼,巨大的双刃陌刀,贴着老罴斜指苍天,灰蒙蒙的刀刃,只在这刹那间变了颜色。
至此,两军撞在了一起。
海浪碰上了大堤,利剑钻入了目的,便是如此了。
一个个精挑细选出的老罴们,无一不是猿背蜂腰的好汉,临敌刹那,他们庞大的身躯灵巧地随着冲击的惯性,稍稍一挪方向,当地便飘着画出一个小半圆。
沉重的陌刀,磕开颤巍巍探出来阻挠脚步的联军兵锋,巨大的力道不能收,又撞上联军将士的皮肉筋骨,眨眼之前人尚是齐全的,只这刹那后,人与首已分离,而老罴们已扎入了第二重里去了。
正是这刹那间的碰撞,卫央耳畔轰的一声,他只觉着,那是勾引自己血脉贲张的梵唱,是拽着自己也往那处里投去的绳索,彷佛那刀锋切入皮肉的声音,陌刀断碎骨头的声音,及那刀光山血光绽的颜色,俱都作一个消魂蚀骨的声音在呼唤着他。
“来吧,加入吧,聆听这样的声,旁观这样的色,怎及一柄单刀加入进来,唯有以你的血,敌人的血,教这两个融合着在这里绽开鲜艳的花朵,那才是天地间最美妙的事情。”
那声音初起在他耳畔,又起在他的灵魂之内,很快的,卫央甚么也瞧不见了,甚么也听不见了,只无边的黑暗里,骤然有金光灿烂一片,他只有一个心思,顺着自己的心意,杀过去,纵马杀过去!
纵然在这样的沙场里战死,那也是美妙无比的事情。
“莫非大丈夫竟要病死老死在床榻之上方悔恨不曾在这样的沙场里走一遭么?”卫央心中又起一道声音,那是他不安分的灵魂在作祟。
不由自主的,卫央缓缓地抬起了点在地上的大枪。
浑不自知般,他的身体,似已与这沙场里的风,沙场里的声,俱都融合在了一起。
灵魂管不住灵智,思想便管不住身体。
白马虽不甚神骏,却也是沙场里来回活下来的,这尖耳中透入的杀声,眼前那已将地也染红了的残肢断臂,它也在苦苦忍着心中冲出去,驮着背上的那将,挟着那将手中的大枪,冲出去,扎进去,刺过去!
便在这时,背上一轻,熟知主人的白马意态如癫狂,奋首一声长嘶,四蹄刨动地上的泥土,又自上头传来熟悉的叱声,白马情知,到了冲出去的时候了。
蓦然,一旁探出一臂,拽住了缰绳,拦住了迷蒙的卫央。
正是这一拽,将卫央自那冲锋陷阵的诱惑里惊了醒来,视之,乃是郑子恩。
孙四海瞪着眼睛喝道:“咱们是来观战的,你逞甚么豪强?再说,老罴冲阵,只认前路不认人,凡非陌刀同袍尽杀,你要送死去么?”
郑子恩笑道:“卫兄弟,将领不到,不可自作主张,若乱老罴营阵型脚步,那可是了不得的罪过。你不要着急,今日冲散了联军,明日自会有更多的来挡,总有你的用武之地。”
甩甩头,将教这对阵的观感带来的诱惑丢在脑后,卫央心中叹道:“这只是数万人的对战便已如此了,倘若数十万上百万的大决战,又是何等的动人?”
他倒是并不陌生千军万马的古战场,这些年来常在这样的场景里度过,本当自己的心已不能教这样的惨烈再动一丝的波澜,现在瞧来,真实的战场,与那虚拟的空间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何况,这是正经的以军对军,壮阔非匹马单枪闯连营可比。
郑子恩舔着嘴唇,俊秀的面容上泛着冰冷的不耐。
孙四海视当面的沙场如不见,马鞭敲打着小腿外侧,果真是个观战的架势。
倒是其余几个率正,许也是这难得的观战资格甚为他们欢喜,手指战场地里指指点点,一个个都有轻松写意的姿态。
这也能理解,难得逢大战而不必去行莫测生死的冲阵之事,这便多了一日活命的痛快,左右轻兵死士再是功大,那也都不能与别的部队那样的胜时荣耀败时耻辱的正经身份相比,事已至此,不如得活且活,何必徒然白送自己的性命上去?
郑子恩拿眼也瞧不上这些,他天生来是个大胆的人,若不然,吴王庙何等尊崇,怎敢行那砸庙之为取刀的事情?
倒是后来有人问了,说你只取刀,静悄悄也无妨,何必大动干戈砸了庙教人知晓?
那时,郑子恩方一拍脑瓜子:“啊呀,当时怎不曾听你这般告我?”
当时一顿好打,倒将与他说话那人痛揍一番。
这便是个没脑子的人罢?
倒不见得,从军十数年,比他聪明的,死了一拨又一拨,独他依旧活着,逢阵不避死,遇敌必争先,若真是个没脑子的,不说敌军如何山水万重,单瞧他不惯的同僚,也害死他八百五百回了。
当时瞥眼将那一众率正瞧个遍,郑子恩笑道:“卫兄弟,大好时光,这样瞧着人家建功,这也难熬的很哪,不如咱们合两率众,自后头高继嗣腰眼里给他来那么一下,如何?”
孙四海大是头疼,都说卫央是个惹事精,郑子恩能安分到哪里去?
这两个不安分的往一块合起来,他这军头当真可为难的紧,连忙喝道:“无军令擅自出战,胜也是罪,不可胡闹!”
卫央摊摊手心里话,若是方才没教你拽住冲出去了那倒也罢,如今咱心智清楚,鬼才乐意往乱军里冲。
这厢里说这话,那头战场中,老罴营已突破凌乱的联军前营防线扎入后中,中军大纛挥不住军心,若非当中心的都是蛾贼自己人马,这前军早将中军也突乱了去。
平阳于远处瞧准这时机,教杨业:“右营尽出,自中心突进去。高继嗣既无在此决战之心,便遂他意。”
又教呼延赞:“左营出骑军绕后,不必切断高继嗣归路,只将其弓弩军剿杀便可。”
二将齐劝:“如今联军动向尚不明朗,不如且留高继嗣在这里,咱们静观其动向,岂不更好?”
赵匡胤也道:“正是,咱们将这厮留在此处,以这些乌合之众的秉性,拓跋雄一众怎会尽心尽力来救?如此,分割绞杀,岂不更省力气?”
平阳抬戟止住众将相劝,道:“去岁京西雨水丰润,蛾贼获收甚丰,加之契丹所赠,一年半载他也与我僵持得下去。长此以往,若不趁此番辽国混乱取南汉北燕,何时得偿?不必多言,管奉将领便是了。”
左右只好依从,一时大纛摇动,老罴营急速停步不前,他等并不留恋战场,那鲜血滴答的陌刀垂下,缓步退出了战场,将已凌乱的敌阵让给了后方。当时潘美护住中军,杨业引左卫,使重骑前往突破,这重骑一身甲具,连同背上骑军负重不下三百,短途冲击敌阵那是无可抵挡的,只若敢教轻骑逐而勾之,那是甚么也解救不了了。
如今联军阵型已乱,虽他有钩挠手,急切出不得,只三千重骑杀入敌阵,将这联军的中军,当时也冲地晃荡,那高字大旗,眼见也挡不住溃军,一步步往后头退了北去。
而后,左卫中军步卒紧随重骑突将进去。
最后头,杨业持金刀,将战场里情势瞧地明白,重骑再破联军,正见那高字大旗往后连退,将金刀前指,不必令旗动,左卫整军一涌而出,踩着遍地的残肢断臂,遍地的血水泥土,破入敌军,突入敌军,他不死,便该撤,只不肯教在眼前站着。
乱军里高继嗣不见有慌乱,亲卫扯着马头只拽着他走,他心中只想:“天策府大军,果然精锐!有呼杨在两翼,又有老罴营三卫在,恐怕若非趁地理的便,此番不能成功。”
凝目视唐军中军,紫色飞凤纛迎风而舞,不必细看,他便能知在那纛下,那百战不败的女郎是怎样的骄傲荣耀。
只不过,纵你能瞧明了这战局,又如何?
小小十数万联军自不在你平阳公主的眼下,可这天下你欲图,那便是一张巨大的网,在这张网络里,我有轻巧的便利,你能及么?
若以钢针刺穿这网,那是不费甚么力气,可若以你那金戟带入了这一张大网,何其之难?况且,若能安心一寸一寸地图往外割那倒罢了,左右在你那重重的护卫之中,谁也奈何你不得?可如今的契丹变故动了你安分的心,急切之间,纵你能看透时局,那又如何?
一败而已,伤些人手,虽蛾贼人手也甚寡,那也无妨。
你来图我,我何尝不在图你?
渐渐往后遂溃军走处,后探哨飞马来禀:“大帅,呼延赞率原州大军主力已绕过后山,正在山外切断咱们的退路,前头一时突破不出去,该当如何是好?”
左右大将边走边献策,纷纷都道:“此番大战,本是三家出力的时候。不如暂且在此处扎住阵脚,使人往沙坡头左右去取拓跋两部,合三家之力,定能守得些日子——骨里设不是说过么,待李微澜入沙坡头,辽军便能北下,咱们人手本便是如今天下诸国中最为弱小的,战死一个,便少却一人哪。”
高继嗣哼道:“我何尝不知,你等竟都将盼头托付在契丹人身上么?比有一例,若我等此时举手归降,唐廷尚能容我等有安身之地,若教契丹得中华之地,哼,哼,我等必为牛马,求苟延残喘而不得。各位,莫忘了当年鲜卑匈奴南下之后,上邦故土竟十无一户活人,祖先曾为两脚羊,莫非咱们也要沦落至此么?”
麾下愕然,莫非真有归降的意图?
高继嗣喝道:“与唐廷,乃是他为官为将的逼迫着咱们作反的,而这胡奴贼寇,乃是咱们汉人世世代代的仇寇,我可用他,可合他,决不可有一日有与贼交心的时候。”
教亲随大将拽住马头,催促连声道:“大帅好打算,也该到了周全地带再分说,唐军打将来也,再不走,须不及了。”
高继嗣冷笑,不与这些大将分说,蛾贼已非昨日的义军,堕落至此,与草寇何异?
平阳公主要图的是大事,怎会只盯准小小的蛾贼大帅脱手天下的图谋?高继嗣虽自忖也是个人物,然他始终不曾想过真是平阳公主的大敌。
他所求的,不过是教唐廷知晓匹夫一怒的后果,纵在沙坡头有区处,高继嗣也从不曾如拓跋两部那样自信能真将这一路唐军断送在那里。
若能果真教唐廷将蛾贼作正眼看,高继嗣便觉足够了。
唐营中军里,平阳凝目望联军动向,忽而难见地俏皮一笑,抿抿唇心中这样想:“若这人知晓我将做此事,他会意外么?”
遂教潘美:“打起大纛,自东绕出往北上去。”
潘美大吃一惊,老罴营方战罢,此处维护中军的只豹韬一卫三万余人,若此军出东山往北去,那是战地自不必说,离契丹也愈发近了,若教契丹轻骑侦哨探知平阳竟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孤军往北来,如何是好?
不待他劝,平阳笑道:“潘将军不必担忧,我听说契丹有个不世出的女子,以此人行事,有她在,耶律王室与萧氏一族便不能真讧乱起来,恐怕做出这一番姿态,所图的正是沙坡头那一张大网里歼我这一军,为此稳妥算计,他怎肯在不明我这孤军动向之前出卖行踪?安心便是,我倒要瞧瞧,这区区数十天工夫这些人能将沙坡头布置成甚么个模样,竟敢自信吞我军十数万人马。”
潘美无法奈何只好从令,大纛动处,女郎却狡黠地一转眼,笑吟吟又教传令校尉:“命轻兵营随主军北图,教寅火率卫央随在中军纛下听令。”
却教身后阿蛮轻声道:“殿下,月神回来了。”
平阳一喜:“凤凰只将月神留在了这里,这几日往北去探见敌情,看来,等杨延玉呼延必兴归来,咱们已知沙坡头处境况了。”
阿蛮笑道:“月神虽通灵,但怎能比得上那两位少将军?大概咱们能知,这具体的么,我倒是想啊,待两位少将军归来,咱们不如先不召来询问,待卫率正问过后,再将这狡猾的卫百将叫来,且听听他有甚么高见。”
“甚么高见,哼!”平阳撇撇嘴,眼眸一转叫住了传令校尉,“不必传令了,主军且不动,潘将军,豹韬卫轻骑远哨有几何?”
听到她不再去以身犯险,潘美心中直叫侥幸,花白的长须颤抖几下,心中无奈道:“公主的脾性是越来越古怪了,若往常那样倒且罢了,咱们只须好生奉令便是,近来愈发像个明情的女郎,这女子的心思千万猜测不得,往后怎生麾下听令?”
闻声答道:“远哨早已发付出去,殿下作甚么用么?”
平阳唇儿一抿,登时两抹梨涡浅浅,她笑吟吟往轻兵营处瞧了一眼,哼道:“教卫央引主军轻骑八百,绕出东山往北一路直去,出须不少于百里,这是军令,若不从,我,便说我自原州取柴女郎来说他。”
此时的卫央,却将目投在联军溃去后自后头涌上出去的民夫营处,自马前过时,他怎瞧着里头有个身影甚是眼熟,只是,这民夫营里怎会有他熟悉的人?
传令校尉到处,军令已下,郑子恩将偃月刀倒提在手,这一场没头没脑恍如胡闹的战事,教他瞧来只是个饮酒正醺的事情。如今军令既下,正合是他突过那些个主军,与那大名鼎鼎的凤翼卫争功的时候。
卫央叹了口气正要回寅火率,传令校尉伸手拦住,笑道:“卫率正且住,中军有令,请往中军纛下听令,寅火率么,只看卫率正安排。”
孙四海心中先咯噔一下,张张口本想叮嘱卫央几句,转念已见郑子恩拍马飞奔出阵,便又摇了摇头。这个卫央,胆大包天更在郑子恩之上,纵是自己叮嘱他,莫非这人心中无有主见么?
但随他去,自己降服不住的人,只盼那一面紫色的飞凤大纛能教他安分些罢。
卫央自知这定是平阳的军令,此处已违逆不得,便只好问这校尉:“大将成千上百,找我小小一个率正作甚么去?”
那校尉也是个妙人,笑吟吟道:“此番战,不过遂高继嗣心意而已的小打小闹,以卫率正的本领,当知这不过如同盛饮之时的微醺状态,此去,必有卫率正的好处。”
有个鸟的好处,这狡诈的平阳公主,不知道又想到哪一出了想往死了压榨自己的劳动力,这不行,到了大纛之下,必定得先要到足够的好处再说。
就算她不给,那也能试探出她到底要教自己行甚么图谋的打算。
这校尉说的不错,不过,纵只是微醺,那也当是老罴营的感受,观战的轻兵营甚么也没有捞倒,能有甚么微醺的感觉?
既答允要帮她,此时,也当出些力气了,何况,这没头没脑的一战,只能教已经开始的京西决战愈发混沌,在这战场之中,没有绝对周全的地方,唯有出力,方是正途。
只是,她要将自己用在甚么地方?探查沙坡头么?当不止于此——莫非是契丹?
卫央紧了紧手中大枪,是该与契丹人见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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