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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来者,便都是卫央不认得的了。
先一拨来的,抢在前头进了镇子,有捕快打扮的,也有甲胄在身的,这是刑部与三军司军台联合而来查办窝藏军械大案的人员,这拨人颇为识趣,到来之后并未自内卫手中尽数接过案子,作出一副协助的模样。这是刑部和三军司军台专选的人员组成的联合署事司,要放在后世,那就是规格不低的专案组。
这些是杜丹鸾这一系的,抑或说白了是平阳公主那一系的。
蓝衣女郎并未见召这数十快马,由杜丹鸾出面统领了,将个守备营困苦把地严严实实,便是那底下暗室里起获的军械,这些人也不要别人插手,两人为一伙自己劳作起来。
卫央撇撇嘴,还怕咱们拿你这破物件儿怎么的?能乐得偷闲,卫央自己欢喜还来不及,怎肯一头扎进这漩涡里去?
只是他心中疑窦更深,三军司军台,应当等同于他所熟知的军方纪律方面的机构了,说不准还能和军方总部沾上点关系,大抵总部是在长安。而那刑部,是为三省六部之一,自然是设在长安京师里。
长安距此有多远?卫央不好说,但大略他还是能想得到这一时半会案发之后到眼下也才这么些时候,这专案组性质的联合署事司怎么消息灵通也定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到消息而后赶到这里,这是早有准备的一次行动。
至于自己亲手找到这秘洞暗室,卫央有自知之明,但这同时,又有一个不解冒上心头。
看样子,这秘洞是与这联合署事司方面的,至少与他们有瓜葛的人故意引自己找到的,所图何事,这卫央倒不怎样在心,至于为什么既然这秘洞暗室是守备营发现,而这联合署事司又甘愿暴露早知此事却又这么快近乎就守在镇外等待的心思及行动,卫央更不愿去多想。
心中想了,那便要刨根问底,卫央目前没有掺和到未知事件当中的觉悟。
大战已经爆发,前线正血流成河,指不定明日早起敌寇便已兵临城下,哪里来的那心思去考虑这些?
倒是杜丹鸾躲躲闪闪的,想是她甚明了这里头的龌龊,又不好对卫央明说。
有她这样的态度,卫央更是心下大定,盘算着找个机会,定要将这可恶的红凤凰好生拾掇一顿。至于怎么拾掇,卫央暂时还没拿定主意。
要不,感觉上次在那翘臀上拍的几巴掌挺舒服的,就用这法子?
杜丹鸾面红如血,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跟卫央这不知脸皮是何物的人细细计较,扭着细腰逃也似钻进了另一间不曾住进人的队正军舍之中。
蓝衣女郎占了卫央的军舍,杜丹鸾自然理所当然与周嘉敏占了下头好些的屋舍,至于周快,这没出息的,还没等人家哄他,乐颠颠地拎着自己的小包袱钻出了守备营的大门,眼见几日风餐露宿他是先给自己预订好了位子。
那一间里,不知甚么时候,自甚么地方冒出来的一个糟老头住了进去。那老头腰身已甚佝偻,穿着灰扑扑的绸衣,怀中总是抱着一柄直刀,老实憨厚的样子。
看他应是这蓝衣女郎的真正的护卫,自出现以后,不曾说过一个字。
想想又要过几日风餐露宿的日子,卫央心怀不忿冲被鸠占鹊巢了的军舍腹诽了几句,一旁凑来赵乡将,笑呵呵道:“这新的营地怕不有三五日方能完工交付,不如百将先去咱们镇署舍暂住几日?本也与军舍里安置无差了。”
这倒是个好去处,总比在外头过夜强许多,卫央稍稍意动,转眼摇摇头,且不说小小的署舍里能住几人,上百的新卒若不能安置妥当,他这个百将心中也过意不去,更何况,新卒们家眷来探望,不定这便是今世里最后一番相聚,人家本便心思沉重,倘若自己这个百将不能看护士卒们食宿,怎肯将他家里的交付在自己手中去拼命?
上了战场,除非是特殊的地理条件、特别的幻境情况,卫央自然知道单枪匹马总比不上身边有哪怕一百个帮手,要想这百人屯可为他所用,那便要让人家稍稍有跟着你或可活命的盼头。
与士卒同甘共苦的觉悟卫央是没有,但这样做了,总比不这样做要好的多。
遂问赵乡将:“这数百上千的各色办事的,恐怕哪怕外头再有去处那也不会就去,这小小的守备营,怎样安置这许多人夜宿那须不干咱们的事情。但这几日里,咱们甲屯上下并探望的家眷,又怎样安置?镇中另有别的好去处么?”
赵乡将笑着翘起大拇指恭维道:“百将仁义!”随后沉吟片刻,又瞧瞧过来的周快,正色道,“如果只是百将与周队正,窦军吏几位,咱们再小的地方那也定要为几位安排住处。但甲屯百人尽都安置,那恐怕为难的很哪,不是咱们小器,着实没法子哪。”
卫央自然理解他的难处,笑道:“劳赵乡将多费心啦,卫某代弟兄们感谢。”
周快踟蹰着提议道:“这窝藏军械的大案,那着实容不得咱们胡乱伸手。暂且离开这里,那也是咱们的福分。依我之见,不如咱们将弟兄们都安置在镇口,那里有的是木头石块,对付起些架子,凑合三五月也无妨。”
卫央笑道:“不错,周大哥你可与小弟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周大哥你有甚么考虑只管直言,咱们弟兄之间,何必遮遮掩掩的,这般不痛快?”
周快笑道:“百将既然考虑周全了,说不说那也一样,无妨,无妨。”
战事已起,马家坡子镇便在战线前沿,谁可料定贼兵便不会杀来?倘若贼来,定自东来,将军扎在镇口之处,自可防贼来突袭。
至于这二来么,周快恐怕猜到卫央的心思也不敢说。
窝藏军械,那得是多大的罪?杀头也不为过!
如此大案,便发在马家坡子镇里,纵然与甲屯并无干系,然而,不知其中大略原委,卫央总不能心安,作为唯一可出入镇内外的通路,甲屯扎住这麻袋口子,便是终于不能得知其中详细,那也能约莫瞧出个大概来。
至于这心思会不会被那女郎瞧出来,卫央可没半点隐瞒的信心,他也没想过要隐瞒这女郎,隐瞒她有何用?
赵乡将可不管这么多,但他能猜到兵驻镇口自可更保本镇周全,但那一件窝藏军械的案子,能有多久方破?纵不得一时片刻破掉,内卫与那些来头不小的人物在这里能驻几许时日?归根结底,马家坡子镇无论战时周全抑或平日照拂,总得出在甲屯这百人身上。想这一干配军入驻以来,待本镇公事该用心的人家颇是用心,该当放任他这乡将的,人家也并不过问,能与这百人的屯交好,不惟是本镇的福分,那也是他这只想着平平安安将乡将做到头的私人的本分。
既如此,自长远看来,如今将人家赶到镇口驻扎,他这本地乡绅的若不能尽心,往后怎样见面?
正要出口力劝卫央与周快不必往镇口去餐风饮露,猛然赵乡将恍然,人家是百将,是队正,正如自己这乡将要做得下去便须土兵拥戴本镇乡绅许可,他们这必将上阵杀敌的,自然也要许多帮手。这帮手,便是整个甲屯的新卒。
卫央虽不见他显露身手,但看那一条大枪与新卒们敬畏的行径,不难得知能教这些罪犯配军们不敢躁动的人物。而这周快,赵乡将见识过他整饬新卒们的手段,刀法凌厉狠辣,端得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们,能甘愿作轻兵上战场送死去?
既为百将,当率百军;既是队正,当冲敌阵。
若无好帮手,那须花费多少的精力?指不定活也活不下去。
而手下这百人,岂非眼下最好的对手?
赵百将本也当过军,如今本镇里作了个人物,诸多的事儿也想得明白,所谓与士卒同甘共苦那并非古时名将们故作姿态。以己心度人心,以己不愿度人不愿,由此军心尽在手握,而百战百胜。
若要阻拦卫央与周快,赵乡将哪里还能想不到怕是等同于断人财路之举,这样的事情,那可不是他这个有所求的人能做的。
转念心中有了定计,赵乡将心中暗忖:“前有大军厮杀,后有斥候岗哨,倘若贼军果能奔袭到此,凭甲屯百人如何能挡?如此镇守东口,无非不过人家的思虑而已,当不能阻拦。只是这样的好时机若不能掌握在手,天也难容!”
当时拱手肃容道:“卫百将,周队正,我有个想法,两位容且听一听?”
卫央笑道:“赵乡将但说无妨,咱们可是算一口锅里吃饭的,不必见外。”
赵乡将心中一喜,哈哈一笑道:“大军要驻在东口,保境安民这是咱们当军的本分。但是为地主,咱们也不能不有表示,这样,此地尽有木柴石头,咱们也待这地理熟知的很,不如我来请些能作泥瓦的镇民,大军搬运重物担挑河水,由咱们来安置起暂居的架子,如何?”
这个提议正中卫央心怀,甲屯虽很可能上战场去,然如今就驻在马家坡子镇,他也设法要在一段时候里常驻马家坡子镇,若不能与本镇居民相善,谈何常驻避战?
周快诧异地多瞧了这赵乡将两眼,原来没瞧出,这人竟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
他曾听窦老大讲起过,卫央有一句话说的正是这赵乡将,道是此人诚然是个人物,原本周快十分不信,如今瞧来,这人么,虽不算甚么了不起的人物,但确是个人物。
这等体察人心的勾当,周快原本不屑为之,然身遭大事之后,突然之间他觉着体察到人心并非甚么见不到人的事情,更非体察了人心便必然会下作龌龊,许多时候,体察了人心,反而是一件好事。
“如果以前能多用些心……”周快攥起了拳。
赵乡将喜滋滋地往镇中去找人手,卫央转过头问周快:“周大哥,后来来的这拨人,你知道他们么?”
周快皱皱眉,微含着狐疑道:“这个自然知晓,乃是京西诸路军械转运局的人,带头的正是诸路转运局局正、京西转运局局正赵典空。”
军械转运局?卫央只记得有个布政转运,盐铁转运,这军械转运是个什么存在?
于是忙问:“周大哥,这军械转运局是个什么存在?还有,听你这说的仔细,还有个甚么诸路转运局,这是干什么的?”
周快想了想道:“咱们大唐的军方,自都是天子的大军,然军事繁杂,天子自不必事事躬亲过问,因此统天下三军者,本有三军司军台,主掌军中规矩并监督各折冲府乃至民事州县里的土兵。最精锐的,如三大都护府统帅的原州军、符大都护统帅的沧州军之类,那都既受三军司军台统帅,却尽数归在天策府公主统帅。另有长安十六卫,各钦勋军,这都只独归天策府统管。”
见卫央心急,周快笑道:“百将莫急,咱们而后要说的便是这军械转运局一类了。大唐军制,天下诸军,均不得私铸器械,一旦私铸,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大唐诸军无论水路骑军,自甲胄器械艨艟战船到粮草钱米,那都要长安的直属天子亲掌的军械局铸造,而后由诸路转运局及转运局运送至各军中,各军再发付辎重营押送各大小军伍之中。”
卫央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个存在,养军那就是往江海里丢钱,若无军械局,我看无论多强盛的大军,三五日无米无械那也得乱散掉了,这个法子好。”
想初唐盛唐乃至晚唐的节度使,卫央对这以后勤来控制三军的法子很是赞赏。当然,如今正逢大唐的又一次盛世的黎明,倘若不在这样的时候,卫央会不会认为这法子好使,那可就说不准的很了。
周快笑道:“这自然很好,有了这个法子,呼延大都护、符大都护才能不必理会那些个言官文人的聒噪,步步紧逼将咱们的疆土又蚕食回来。”
又恭敬地往东拱拱手,周快道:“当然,世有良将贤臣,自也要生逢明主才是。当今天子仁厚慈爱,若非天子,纵有万千的贤臣良将,那也无用。”
卫央笑道:“这我自然知晓,不过,周大哥你还没说完呢,快说说,咱们大唐这军制还有什么别的我不知的,一并说来听听。”
周快奇道:“百将也不说你不知甚么,我怎好跟你将你不知甚么?”
卫央瞠目结舌,继而与周快相视大笑,笑声引来了周嘉敏,小姑娘奇道:“你两个怎地了?捡到了许多钱么?这般快活,快说来我也听听。”
这小姑娘,才这么大点就知道走路捡钱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卫央又大笑,教小姑娘扯住袖子嗔道:“卫央哥哥,我不依你啦,好快活的事儿也不教我听到,尽只管笑话我。”
卫央奇道:“我怎样笑话你了?”
这没头没脑的,卫央可不敢让小姑娘强加上笑话她的罪名。
周嘉敏蹙眉想了想,习惯性地将手指点在面颊上,黑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笑嘻嘻地道:“哎呀,我好大的忘性哩,卫央哥哥,我忽然想不起来你为何笑话我了。算啦,不跟你一般见识呢。”
这小姑娘,倒打一耙的手段倒丰富的很,卫央伸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岔开话题问她:“不去陪着别人,怎地到这里来啦?”
周嘉敏小脸一垮,不忿哼道:“那个赵典空好生可恶,仗着,哼,仗着他有些关系,将咱们并不放在心里,与这样的人,我可生不出作陪的心思。我看啊,杜姐姐也好不耐见这人,若非,若非……”
说到此处,小姑娘十分为难,卫央心头一突,待这至今一件也未侦破的野外抛尸案、红袄案及这杀头也不为过的私藏军械恐怕顶要判成谋逆的案,他十分想知道这里头到底有甚么门道,但现在不行,也不该由小姑娘的口中得知。
若是小姑娘能告诉她,杜丹鸾能隐瞒着?至今杜丹鸾对他一个字也不曾提及,那必然是干系重大的事情,小姑娘倘若祸从口出,一旦有丁点儿的差错,卫央宁愿他自己到最后甚么也不清楚,甚么也没弄明白。
“在这里,恐怕你们这上千的人少也须一月半月的住罢?”赵乡将带着一伙数十上百的精当汉子远远过来了,卫央瞧见便哄小姑娘,“敏儿这么漂亮,平日衣食住行,尤其在这住上那是定然要讲究精细的,至少也该宿处是自己喜欢的才是,你布置好了么?”
小姑娘摇摇头,难得叹了口气,颇是惆怅地看着卫央,亮晶晶的眼眸一闪一闪,可怜巴巴地道:“在家里的时候,一切衣食行宿吃喝穿戴,那都是姐姐亲手布置的,卫央哥哥,你帮我好不好?”
卫央忍不住伸手挠头,看得出来小姑娘原本是没独宿的意思的,难不成杜丹鸾还能拒绝这么烂漫一小姑娘跟她宿在一处?都是这张嘴啊,忍不住又犯贱了!
不忍满心期盼的小姑娘失望,想想卫央郑重应道:“敏儿找咱当帮手,咱自然是欣然要来的。这样,咱们这军舍呢,自修成以来,惯是大老爷们宿的,满屋子定都是汗味儿。这样,敏儿你先寻几个人,将你那舍里先清扫干净,回头我忙完这边的事儿,立时便来帮你出主意,好不好?”
周嘉敏伸出了小手指,一时笑靥如花:“卫央哥哥,你可答允我啦——这个可不能算在你早先答允我的那三五件事儿里头,是不是哩?”
卫央一时叫苦连天:“敏儿你怎么可以这样聪明,还让不让别人活啦?我刚想到趁机赖你的账来着!”
小姑娘扬起高傲的小脸蛋,背着手一蹦一跳小鹿般窜到远处去了,明情就怕这坏人突然生出甚么法子饶她一次允诺哩。
周快哑然失笑,这两个人啊,一个成了精,一个天性烂漫,到底是谁吃住了谁,那可说不准的很哪!
不过,回头瞧见自秘洞里起出的羽箭里,第一捆已被内卫们抬出到了空地上,一贯忙碌的他十分不习惯这样作闲人,叹息一声低声自语道:“真做了看客啦!”
卫央一笑,作看客,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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