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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出轻兵营以来,卫央总有一个疑惑挥之不去。这一次的换防调动,将轻兵营的骑军大数调往马家坡子镇这等仅次于边关重镇的要塞守备,这到底是大都护府的主张,还是巡边事使行辕的主张?
在卫央判断,巡边事使行辕力主这次换防的可能性比较大。
呼延赞是忠君爱国的老将,用兵那是十分的稳当,轻兵营战力确有可观之处,但这里的老卒充满了不稳定性,将这样的军卒放在要地,若有一丝的差池,那便是弥补也难的境地,这一点,相信不惟呼延赞深知,柴荣也了然。
而卫央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本事,若论冲锋陷阵,呼延赞或许相信他是个好手,但这率一屯百人守备一地,怎样安置巡哨,怎样排查奸细,并不曾见识过,呼延赞焉能信任?
这马家坡子镇周边方圆数十里之内并无重兵接应,一旦这里出事,敌军使一个千人队把守住这里,送往前线的辎重用度那便要绕好大一个弯子,倘若边关重镇是头等的要地,这马家坡子镇怎么也能算此等的,这等要紧地带,大都护府不能不知其重要性。
因此,大都护府不可能只为了检看卫央本领便这样行事,大约只有李成廷那样的人物,才想方设法置战事于不顾了。
可转念想起其余骑军都去换防守备,卫央又不敢确定这是李成廷的一己之私。
他现在就想知道,往常以轻兵营换防守备的地带是在哪里,这一次战事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最要紧的是,轻兵营其他骑军这一次都守备去了哪里。
终究心中偏向着李成廷在其中捣鬼的猜测,呼延赞说地很清楚,自己承蒙抬举为老将们及柴荣所赏识,他们许是出于人情考虑,待自己的本领倒不是十分相信,终归没有眼见为实,换做卫央,他也这样的心态。而李成廷这样的诸侯王,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满心都是排斥异己,当年陈礼之故事,那些个诸侯王折损的利益不小,如今眼看着自己尚未成长起来,轻轻地掐灭在这大战当中,这样的事情,这些个人是做得出来的。
这两日难得安宁,卫央将这样的猜测稍微方放在心下,哪料甫进驿舍大门,有尖利的目光直刺而来,那并非探究的目光,虽未亲眼所见,其中讶异而信心十足的不怀好意,躲也躲不过卫央的敏感。
“是时候找个机会回一趟原州了。”一面瞧着赵某点查随身文凭的诸般套路,卫央心中想道。
赵某突然停下了不慢的脚步,这一桌是与满座客商行旅截然不同的一个路数。
客商行旅哪一个不是一身劳碌满面风尘?当座这人白净面皮,颌下生三缕柳絮,相貌堂堂文气十足,手边压着一柄长剑,一手擎酒盅浅斟慢饮,意态潇洒满座无一人可比他。
这样鹤立鸡群的人物,应该说不太可能是密探奸细,窦老大也觉搅扰人家的雅致情趣并不好,瞥了卫央一眼,倒没敢说话。
赵某并不像待别的旅客般,工工整整先施礼了,笑容满面道:“搅扰先生雅兴,好是过意不去,然王事多赖勤操,还请先生取随身文凭,咱们该走一走这过场。”
那人目不斜视,放下酒盅立起来微微也还了一礼,直视着赵某,自袖笼内取文凭一手递来,一边笑吟吟道:“乡将职责所在,自然理解,请自随意。”
而后才扫了一眼卫央与窦老大,微笑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按说这样的人,望之如沐春风,心中该有好感才是,不见窦老大情不自禁错开身低下头去了么。
卫央却觉着有些别扭,这人的目光并不锐利,安静而平和,堂堂正正的一个人。说不来为什么,卫央只是觉着别扭,他不敢肯定这人便是方才白驹过隙般盯了自己一眼的那人,但他能确定,这个人如今内心里绝不像他表面上流露的这般颜色。
“先生是读书之人,自原籍来么?战事将起,先生一人一剑轻身东来,恐怕不甚妥当,还请早些归去为好。”检罢文凭,并无异样之处,赵某双手递还过去,笑容可亲劝道。
那人将目光又转回了赵某这里,直视着他的眼睛不以为然道:“乡将过虑了,以大唐之繁盛,御天下而有余,区区胡虏蛾贼何足道哉?某学书三十年,值此知天命之时,方觉纸上得来何其之浅,游学四方,余年来所遇凶险也不计其数,贼虏既不能长驱而入,在这里游学,无非碰到些魑魅魍魉而已。”转瞬面色一变,不悦道,“怎么,乡将疑我身是奸细密探么?”
赵某摇摇手笑道:“先生想多了,以先生的人品才学,那些个胡虏蛾贼中怎能出这样的人物?便是今日当面有人说先生是奸细密探,某也不信。唯好心耳,不必多虑。”
那人方和缓颜色,笑道:“那倒要多谢乡将好词夸耀了,实在是不敢当的很。某是河北人氏,这口音乡将也听得出来,是么?”
他这便是明明地送客口吻了。
赵某不以为意,拱拱手四方一瞧已没有不曾检看之人,转身目视卫央,卫央点点头,一行几人正要走出离去,外头马蹄声作,一骑来到驿舍门前,门口驿卒接应缰绳,笑着道:“买到马匹了么?怎地只这一匹?你家先生乘了,却不要跑断你的腿?”
马上跳下黑瘦的汉子,短衣皂靴,与那驿卒说笑毕了,转头直奔里头而来,劈面撞见卫央,这汉子吃了一惊,警惕瞪了一眼,越过众人往后头瞧来。
那先生在后头不悦地叱道:“你这黑厮,教你去灵源买两匹劣马代步,莫不是给你的大钱不足么,怎敢只买了一匹回来?”
黑汉愕了一愕,转瞬换上笑脸赔着笑道:“大郎息怒,并不是集市上没有马匹,也不是舍不得花钱,左右郎君不善快走,我也不喜这物什,生恐坐不稳跌倒下来磕坏面皮。与其这样,倒不如步行,郎君乘坐,我来牵马,这也好得很。”
那先生笑骂道:“把你这黑厮,生就个伶牙俐齿,一张黑面皮,跌破了有甚么打紧?!”
这才向转过身来的赵某道:“这是本家小厮,并无文凭在身,倘若乡将要查验,只管叫去便是,左右在这里也要将养些日子,并不着急。”
赵某不定主见,卫央抬手在他肩头按住道:“那就不必了,先生将养要紧,只是本镇道路颇窄,贵仆纵马怕有不妥,往后不可如此行事。”
那先生正容责了黑汉几句,待见卫央一行扬长而去,和缓面色方绷地一紧,狠狠瞪了那黑汉几眼,酒也无心吃了,拂袖转向自家驿舍而去。
那黑汉好是不忿,嘀咕嘟哝骂道:“放着你这厮才是仆,贼厮鸟,破败汉,早晚拿你吃气。”
瞧见座客们往他望来,黑汉大怒,又不好发作,一甩背转手也往自家屋舍去了。
座客们议论纷纷,都道:“这仆厮好不趾高气扬,一个仆人,恁地大架子,倒是这先生好脾性,倘若换做规矩大的主家,一顿好打怎也免不了了。”
各自嗟讶,纷纷又都去了。
出门走不远,赵某闷闷道:“卫百将怎瞧这主仆两个?”
卫央笑道:“这主人倒是个好脾气的,仆人放肆了些,有趣的两人而已。”
赵某偏过头瞧了好一阵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镇署事舍门口两边道别,赵某忙着点查镇民,卫央与窦老大往守备军营慢步摇着走,走到半路满腹心事的窦老大忍不住问道:“百将觉着那主仆两个有问题么?”
卫央向两边探究地打量两人的镇民微笑摇手招呼,不动声色反问道:“老窦觉着有问题么?哪里有古怪?”
窦老大一呆,他哪里觉着有问题,但方才卫央与赵某的古怪对话,不得不教他心里起疑,本想试探出卫央的看法,却被卫央反问了回来。
到了营门外,卫央才喟叹似道:“老窦,你没有发觉这个赵乡将是个人物么?”
“赵某?”窦老大又一呆,不解地瞧着卫央,怎地说起这人来了?
卫央解下直刀提在手里,拍拍窦老大肩膀笑道:“老窦啊,想想你老家的里正坊长,对比这赵某,想必你也能觉出这人确是个人物——这里正坊长,都是人物哪。”
说罢,卫央扬长直往军舍里去,丢下挠头不已的窦老大,他到底想不出卫央的话要落在哪里。是夸赞那赵某么?莫非是他也疑心那主仆两人么?
左思右想,窦老大不得其味,愁眉苦脸在军舍里卧了半晌,忽觉舍内有人时,已日头偏西了。
午休起时,卫央听到外头窦老大军舍里有不小声的争吵,似乎是窦老大等人在与其余伍火的争论,正想过去看看,掀起帘子,却见徐涣怔怔地站在门外。
“小徐?”门帘掀起,徐涣忙要逃窜,卫央抢步扯住他衣领拽了进来,“找我有事?”
徐涣咧着嘴露出尴尬的笑容,点了点头,想想又摇了摇头。
卫央笑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去睡觉,守在门口算怎么回事?你这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没事我就要以打扰本百将午休的罪名叫人拉出去揍你了啊。”
徐涣挠挠头,移着脚步凑到几案前,等卫央坐定了,横心双手撑在案上,弯下身又不放心地回头往门口瞧了瞧,转头低声支吾着道:“那,我,这个,我想……”
“想请假回去看你姐姐吧?”卫央一笑,继而摇头道,“这个恐怕不行,不说请假外出须军头亲自批准,你家是长安的,距这里这么远,把你放出去出点问题怎么办?路上被人劫色了怎么办?”
徐涣些微黝黑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伸手挠头道:“不是,不是,轻兵营的规矩我自然懂,我……我想,那个,这个不好说。”
卫央失笑道:“这几天黑了,怎地面皮还这么薄?我可跟你说啊,你这样不行,你要学那些老兵油子知道不?轻兵营讲的就是手黑脸皮厚,要不然,你这以后还怎么混?”
徐涣想念家人,这很好理解,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年,骤然离开朝夕相处的姐姐,来到这不知道哪天就要没命的轻兵营,想念恐惧各种感情交杂汇聚,他有这个心思倒正常的很。
不过,就算再理解,跟说的一样,卫央可不敢给他准这个假,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思是最难掌握的,他说不会出问题,万一出门一见外头的自由,那心事可是一时半会能变无数次的。
恐怕他是担心自己不准假不说,还会对他严加看管吧。
不等卫央劝解,徐涣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腰板,仰着下巴盯着头顶的房梁看,嘴里蹦出一句话来:“我想问百将借点钱。”
卫央愕然,这么作难,就是为了借钱?
“好说,多少我这里还有点。”转念一想卫央便明白了,这几日按规矩是轻兵营士卒家眷来探望的日期,这徐涣家境并不十分好,只有一个姐姐在勉强度日,他这是想先借点钱,想办法到时候塞给他姐姐,这是好事,卫央自然要支持,起身自炕头拽过行囊转头问脖子也红了的徐涣,“要多少?”
徐涣此时直觉着自己要找个角落里将脸塞进去,长这么大,甚么时候他开口问人借过钱?身为读书人,尽管家境窘迫,从来他也没为钱的事情问人开过口,这次可算破了规矩了,自己脸上难堪是一面,徐涣心中有点发紧,倘若被阿姐知晓他竟在轻兵营里开口问人借钱,恐怕那又是一番煎熬了。
昨日里卫央出钱请镇民一顿便饭,徐涣心中只是隐约记住了卫央手里有钱的事情,后来作赌被王孙诸人止住,那不好的行径徐涣本心也不愿参与,可方才听窦老大等人说这两日便是亲眷来探望的日子,想想以阿姐待自己的了解,她定知道倘若送钱来自己定会千方百计又偷偷塞给她带回去,索性那是定要买好物什送来的,这样一来,那物什自然不能又偷偷塞回去,思来想去只好鼓足勇气来问卫央借钱。
进门之前,徐涣只想着纵然卫央能借,怕也不多,至此犹豫片刻,眼睛不敢看卫央,低声道:“百将手头宽松的话,那,那多些也好。”
卫央失笑,这个小孩挺有趣,借钱是比较为难的事情,可能把一个人为难到这种羞地没脸见人的地步,那可少之又少。
将杜丹鸾送的那行囊拿到几案上摊开,哗啦啦一大堆大钱流落出来,别说闻声低头来看的徐涣,卫央也大吃一惊。
这行囊沉甸甸的怕不得十来斤,本想着铜钱沉重,那也不会有多少,这一看,一串一串的足足有百贯之多,合起来不下十万钱。
土豪啊,这红凤凰才是真正的土豪,一出手就十万钱。
卫央黑脸一沉,情不自禁腹诽道:“这算是包养的节奏么?这女土豪,当面的时候应该问一问她到底工资多少,外快多少,出手这么阔绰,该不会是当官这么些年总共积攒下来的吧?”
这倒没想错,杜丹鸾是为四品内卫府统领将军,朝廷俸禄便不少了,一年到头总得有数十数万钱,加上赏赐,零零总总也不少。这女郎又是个不善花销的人,这十万钱还是暂且问人借的,若不然,一个走到处吃喝不愁的内卫统领将军,随身带这么多钱数着玩么?
暗暗惭愧了一下,卫央喜上眉梢,两世为人,这次总算是有钱人了。
至于这钱是怎么来的,反正没偷没抢,想往后咱得挣钱养着这女郎,那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花谁的钱不是花,是吧?
一拍额头,又想起昨夜探手在柴荣送的行囊里感触到冰凉凉沉甸甸的物什,卫央忙又取来摊开在几案上,顿时目瞪口呆。
柴荣送的钱,自然没对钱没概念的杜丹鸾送的多,但也有数万之多,关键是这行囊里装着的不仅仅只有钱,还有金锞子三枚,两套崭新的手缝内外衣裳——衣裳自然是柴熙宁亲手做的,短短几日制成两套衣裳,这可不仅仅只是心灵手巧,得费多少功夫啊。
一时卫央有些发呆,他还想着这几天回一趟原州呢,回去之后是见柴熙宁还是不见?
徐涣瞅着一案的大钱,吞了口口水,又瞅瞅发呆的卫央,心中不禁奇怪道:“难道这人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么?这两份大钱,必定是人送他的,谁人出手这么阔绰?”
“咳,小徐,你自己拿,需要多少拿多少。”掐着额头,卫央颇有些苦恼,“这两件包袱皮你给我留着就行。”
“啊?”徐涣挠起了头,听这意思,自己拿完也可以?
掐着手指算了算,徐涣小心翼翼捡起三贯大钱往怀里揣,卫央瞧见,忙又抓了两贯,想想又找了块旧布,拢共包了十贯钱进去塞给徐涣:“我有点凌乱,你拿这么点明显不够,你姐姐一个女孩子家,吃喝是少点,但在轻兵家眷营那种地方恐怕免不了有什么想不到的意外情况,这些你都拿着。”
徐涣眼眶一红,任由卫央将小包裹塞进他手里,低声哽咽道:“卫大哥,你是个好人。”
卫央撇撇嘴:“我还是个糊涂人呢,手里放着十几万钱竟然不知道,你说糊涂不糊涂?那什么,你先找个地方把钱藏好,这两天想想办法怎么说服你姐姐带回去,我找个地方想一想先,凌乱了。”
徐涣哪里能想到藏钱的地方,索性将那包裹又放在几案上:“虽说窦大哥他们不至于为这些钱起歹意,可我终归心里不踏实,不如暂且先都寄放在卫大哥你这里,用时我来问你拿?”
这么快就换了称呼,卫央觉着很满意,随意道:“那也行,你看放哪合适自己放去,用的时候你自己进来拿,有时候我不在,你还能蹲在外头等着不成?那得要误事。”
徐涣喜道:“啊,卫大哥要回轻兵营么?”
卫央摆摆头:“要回一趟原州,这两个女郎啊,我得问清楚她们到底都藏了多少私房钱,这得知道,可不能趁我不在乱花了。”
徐涣愕然,心里直起嘀咕,两个女郎?这位可真够糊涂的。
卫央当然不会为了这些钱才专程要回一趟原州,正经事要求他必须回去一次,想必呼延赞与柴荣也忙里偷闲等着自己回去吧。
定下次日往原州回去一趟,顺路在轻兵营里先请个假,谁知黄昏时分孙四海竟带着卫队亲自到了马家坡子镇,迎着忙迎出营门的卫央,孙四海一指手边站着的黑甲汉子:“这是周快,往后在你屯中为队正,你来安置。”
北地朔风卷来,层层叠叠的彤云自北天里往南压下,万马奔腾似的,天将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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