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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离开雷峰塔,俞子元才道:「已经打听出来了。威远镖局年前失的镖,是太尉府衙内的货物,单是珠宝价值就不下十万贯,而且里面还有一条御赐的玉带。
威远镖局如果讨不回这批货物,恐怕连镖局都保不住。」
秦会之插口道:「谁劫的?」
「没有消息,到现在都没查出来是谁劫的镖。」
一般江湖蝥贼很少敢动镖局的货物,敢动的大都是称霸一方的势力。江湖走镖,武功还在其次,要紧的是人缘广面子大,通常丢了镖,镖局讨不回来,都会找人说和。有时候甚至会出货物几倍的价钱把镖赎回来,为的就是顾及镖局的名声脸面。像这种一点线索没有的,少之又少。
「太尉府的衙内?不会是高俅高太尉家里的高衙内吧?」
「没错。」俞子元道:「太尉高俅膝下无子,因兄长早逝,过继了本家侄儿当螟蛉子,对这位小衙内万般宠溺。这厮生就横行霸道,专爱淫,人妻女,有个诨号叫花花太岁……公子,你怎么了?」
程宗扬表情怪异,「宋国如今的太尉是高俅?」
俞子元神情有些不屑地哂道:「高俅是幸臣出身,因为踢得一脚好球被宋主看上,後来从的军。算起来执掌兵权已有二十年。」
太师贾师宪,太尉高俅,大将夏用和,只差蔡京和秦会之这两个宰相,宋朝的奸臣败类就都凑齐了。要说这位宋主可真了不起,一手牌能烂成这样也算少有,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混过来的。
「原来是这位高衙内啊……」
程宗扬在六朝混了这么些日子,早不是当初的小白,李师师主动开口邀自己来雷峰塔,怎么都透著一股蹊跷的味道。李师师千里迢迢赶赴临安,唯一的大事就是威远镖局失了趟镖。自己原本猜测她是找到劫镖的匪徒前来讨镖,拉自己当打手。但这种事更应该她老爸威远镖局的总镖头出面,没道理让两个女人出头,何况那个凝姨看起来完全不谙武功。现在看来,她要对付的八成不是劫匪,而是传说中的高衙内……
俞子元继续说道:「属下刚才找了镖局几位趟子手,据说高衙内开出价码,要不送还货物,要不把总镖头的小姐送到太尉府,让他享用一年。」
程宗扬「啧啧」道:「这厮倒打的好主意。」
俞子元微笑道:「真要能了结此事,李总镖头夫妻说不定真就做了。」
程宗扬怔了一下,「这夫妻俩还真舍得。」
「李寅臣名头虽响,修为其实不怎么样,威远镖局混到今日,靠的就是见风使舵,巴结官府和各大宗门,碰到硬茬就没辙了。」
「那也不至於把女儿扔火坑里吧?」
秦会之道:「若能用一个女儿保住自己的家业,李总镖头为何不作?何况真要告上官府,别说一个女儿,他的镖局、家眷也未必能保住。」
俞子元道:「属下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高衙内的车马,多半是与师师小姐约好在此见面。公子,一会儿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什么都不做!」程宗扬道:「给个笑脸就想让我替她顶雷,这丫头也太精了。咱们就在旁边看笑话。哼哼,光明观堂的弟子,哪轮到咱们星月湖出头了?」
俞子元精神一振,「是!」
说话间,一行车马越过西湖上的长桥,朝雷峰塔驰来。前面十几名少年锦衣怒马,有的拿著弹弓,有的拿著吹筒,有的举著粘竿,还有的架著苍鹰,牵著黄犬,一路车喧马腾,气焰嚣张。
程宗扬让俞子元、青面兽先避开,自己没事人一样和秦会之回到塔上。李师师与凝姨正轻声私语,见他上来,李师师拢了拢秀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明知道这丫头是在利用自己,但她娇美的容貌,仍令程宗扬一阵心动。光明观堂的弟子自己也见过几个,论美貌论修为,李师师不见得稳居鳌头,但论起心思精明,擅长利用他人,能把自己女性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李师师绝对要超过潘姊儿和小香瓜一大截,这种女人并不是刻意算计来施展魅力,而是天生的尤物。
李师师敛衣施礼,然後道:「今日奴家请公子游湖,其实另藏了一番心思,还请公子恕罪。」
程宗扬笑呵呵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说。」
「奴家是明州虎翼国随军医官,家却在临安。家父开了一家镖局,年前失了趟镖,货主趁机勒索……」李师师面露凄然,「那斯是临安有名的恶少,花花太岁高衙内。他不知从何处听说奴家的姿色,勒逼家父,要纳奴家为妾……」
为妾?人家说的可是玩一年。程宗扬顿足道:「这个败类!」
李师师凄婉地说道:「奴家若是不从他,家父便要被送官问罪,若是从他,又岂能甘心?奴家不揣冒昧,请公子拿个主意。」
程宗扬愕然道:「啥主意?」
李师师眼中闪过一丝愠怒,然後垂下眼,楚楚可怜地说道:「敢问公子,奴家该从了高衙内,还是不从?」
「这……你可难住我了。」程宗扬抓了抓脑袋,「按说高衙内不是啥好人,你要嫁给他当妾,著实太委屈了。可是呢,高衙内的亲爹高太尉,主掌太尉府,手握兵权,他要把你调到太尉府当值,也就是一道手令的事。高衙内没有借助他老爸的权势,而是在丢了货物後,才提出纳你为妾——师师小姐,小生倒觉得高衙内对你是一片真心。」
以李师师的聪明,听了这番也不由呆住了,他竟然劝自己去给高衙内当妾,他还有一点起码的良知吗?
程宗扬心里冷笑,一点好处没有,空口白话就想让我替你火中取栗?我就算长得一副包子样,也不能由著你们乱啃吧?
他一脸诚恳地说道:「我只是个小商人,平常想巴结太尉府的衙内都巴结不上。师师小姐,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你可千万要把握住了。」
李师师玉脸时红时白,忽然拂袖道:「凝姨!我们走!」
凝姨柔声道:「这位公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师师,你即便不为自己著想,也要为你爹娘多想几分。」
李师师咬著嘴唇,半晌才道:「凝姨,连你也这么说,难道爹娘生我养我,就是让我给花花太岁作妾的吗?」
凝姨轻声道:「姨妈嫁给一个小武官,这些年虽然夫妻和睦,但看著他被人排挤,一身的好功夫,却怎么也不得升迁……这种辛苦,你怎能体会呢?」
李师师退後一步,凄声道:「要嫁给那个猪狗不如的男人,我宁愿从塔上跳下去!」
凝姨惊惶地说道:「师师小心!」
「有事好商量!」程宗扬道:「师师小姐,哪里就要寻死觅活的呢?」
车马停在塔下,那群少年脚步「登登」的上了塔来,程宗扬低声道:「冷静点儿!」然後满面春风地过去道:「哪位是高衙内?」
为首一个少年锦衣华服,一手转著两只玉球,一手挎著腰带,他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四肢肥短,体型活像小一号的石超,相貌也不算十分难看,但一张胖脸上五官都挤在一处,让人望而生厌。
那少年一撇嘴,翻了个白眼,显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旁边一个少年抢著道:「你是谁?」
程宗扬笑嘻嘻道:「在下是个商人,偶然来此一游。各位一个个玉树临风,一看便是年轻有为的俊彦之士!在下油然而起仰慕之情。」
这也不算十分说谎,说良心话,少年时代程宗扬的偶像就是高衙内,有钱有势有个贴心的老爸,还不用上学,无聊了就带一群狗腿子到街上欺男霸女,简直是神仙日子。
说话的少年露出笑容,「有眼力!我们是临安城有名的十三太保!这位便我们老大,花花太岁高衙内!」
一群小屁孩,毛都未必长齐,学人家古惑仔吗?程宗扬抱拳连声说道:「幸会!幸会!失敬!失敬!」
高衙内腆著肚子道:「那小妞呢?」
上来这么一群陌生男子,凝姨已经由侍女扶著回避了。李师师却不忌讳,款款走过来,一双美目冷冷看著高衙内。
高衙内一见之下向後便倒,後面一个少年连忙扶住,用足作戏的本领,失声叫道:「老大!」
高衙内喘著气道:「哎呀呀呀,这个小娘子……本公子一见之下,身体就酥了半边。这滋味……爽!」
另一个少年嘿嘿笑道:「老大酥的是下半边?这可麻烦了。万一今晚入不了洞房,是不是还要兄弟们代劳?」
那些少年彷佛说到趣处,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有几个一边打量李师师,一边在高衙内耳边窃窃私语,一个个面露淫笑,似乎已经把李师师看成自己盘里煮熟的鸭子。
高衙内得意洋洋地一招手,「小娘子,这便跟本少爷走吧!今晚本少爷就给你开……嗷!」
李师师一把拧住他的手掌,朝後弯去,高衙内胳膊被拧得後转,「噗通」跪在她面前。
那群少年顿时大哗,抢过来就要拚命。程宗扬冷眼旁观,李师师的修为比南荒时候的小香瓜也强不了多少,但对付这群恶少已经够用了。
木制的走廊沿塔身而建,宽度只能容两人并行,这群恶少一挤,反而一个都挤不过来。纷乱中,忽然一条身影横空掠过,那人拿著高衙内的手腕轻轻一拖,从李师师手中拽出,然後扶著高衙内退回人群。
高衙内痛得几乎飙出眼泪,暴跳著尖叫道:「陆谦!把这个小贱人擒下来!本少爷要好好教训她!」
程宗扬心里一动,留神朝那人看去。只见那人三十来岁年纪,穿著一身武官服,相貌堂堂,比起林冲也不逊色多少,只不过脸盘较窄,双眉低垂,看起来气量略显狭小。程宗扬心里嘀咕:原来这就是害得林冲家破人亡的陆谦陆虞侯啊。
陆谦眼锋一扫,已经看清局势。远处一个文人倚栏而立,眼前只有威远镖局的小姐和一个外地商人,这样的身份,在太尉府眼中不过蝼蚁一样,即便打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不过李师师还多了一重身份,不好轻易冒犯。
陆谦抱了抱拳,「师师小姐。令尊丢了敝主十万贯的财物。今日之事,想必令尊已经和小姐说过。」
「欠债还钱。十万贯的财物,我们家也未必拿不出来。」
陆谦温言道:「威远镖局的家底,令尊比师师小姐更清楚。何况丢失的财物中还有御赐玉带一条,再多的钱也买不来。镖局丢失货物,例须赔偿。我家衙内看在令尊令堂的面子上,才没告上临安府。不然哪里还有威远镖局?就连令尊令堂也免不了下狱问罪。师师小姐,我家衙内这片好心可是良苦得紧。」
李师师倔强地抬起头,「不过是丢失货物,只要我请出师门前辈,定能讨回财物。」
陆谦看了李师师半晌,莞尔道:「你以为令尊没有去求过吗?李总镖头年前便已经亲赴明州,求见几位仙长。只不过镖局丢了客户的财物,自该全额赔偿,贵宗一向好口碑,自然不会偏袒门下弟子,何况是弟子的家眷。贵宗已经明示,光明观堂例不参与江湖恩怨。令尊在山上长跪数日,只能无功而返。」
程宗扬心头微动,看来这丫头早已经知道了,否则也不会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自己这个陌生人来帮忙。
李师师胸口起伏,脸色却渐渐发白。
程宗扬忍不住有些同情她了,好端端的镖局大小姐,光明观堂的弟子,却因为一桩意想不到的祸事,被人当作货物一样送了出去。她活了这么大,可能头一次发现父母和师门竟然都靠不住,这种打击恐怕比把她送给高衙内更让人难以接受。
「今日雷峰之会,是李总镖头亲自转告,我家衙内已备好香车,」陆谦温文尔雅地伸出手,「师师小姐,请。」
陆谦说的是「请」,一出手却毫不客气地抓向李师师的手腕。李师师那点修为,对付几名恶少不在话下,跟禁军高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已经苍白的面孔不禁泛起红晕。
「陆虞侯何必强人所难呢?」
听到家主开口,秦会之露出一丝苦笑。本来信誓旦旦,事到临头又心软了,家主这作风还真是不敢恭维……
秦会之上前一步,抬起拇指,蜻蜓点水般在陆谦虎口处一触。陆谦脸色顿变,这名看似清客的文士出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他一指按下,真气顷刻间数次惊变,自己整条经脉都被震得发麻,这般怪异的指法,实是自己生平仅见,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自己当场就要出丑。
那名富商打扮的公子哥这会儿露出懒洋洋的笑容,「总该有个先来後到吧?师师小姐今天跟我约好游雷峰塔,高衙内不如改日好了。」
「你算哪根葱!陆谦!打死他!」
程宗扬脸一沉,喝道:「高俅都不敢这么对我说话!哪儿轮到你这个小兔崽子!」
程宗扬这一喝贯满真气,雷峰塔檐角悬挂的铜铃被震得铮铮作响,连高衙内都一下被他镇住,那群小屁孩更是一个个呆若木鸡,雷峰塔顿时安静下来。
虽然是冬季,陆谦额头也不禁渗出冷汗。像这个年轻商人般敢大模大样喝出高太尉名讳的,整个临安都没有几个。况且不论他究竟是何等身份,只看他和那名伴当显露的修为,陆谦就知道今日绝讨不了好去。
趁高衙内还没有回过神开始放泼,陆谦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然後抱拳道:「我家衙内向来不强人所难,师师小姐既然不知根底,我等这便告辞。师师小姐,令尊令堂都是明白人,待两位给师师小姐说明白,再作计较。」
高衙内指著李师师道:「小贱人!你给我等著!还有你!」他指著程宗扬叫道:「跟我争女人!你疯了!」
放完狠话,一群少年恶狼般离开雷峰塔,呼喝著远去。
凝姨从後面出来,忧心忡忡地望著李师师。李师师咬著唇,一脸倔强,眼中却隐约可见泪光。半晌她扭过脸,「你是谁?」
「我?」程宗扬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个小商人。刚刚那话是吓唬他的。什么高衙内,就是一个小屁孩,一吓就吓住了,哈哈……」
李师师侧身施了个礼,「多谢公子。师师……」说著她两行珠泪终於忍不住滑落下来。谁能想到,自己信赖的父母、师门都不足持,却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给自己解了围。
小美人儿哭成这样,程宗扬也没心情再看什么风景。那位凝姨婉言谢绝了他的护送,带著李师师登车离去。
程宗扬道:「光明观堂这可够绝情的,对自己门下弟子都不理不睬,看著别人把这个小美人往火坑里推。」
「光明观堂可是在明州,派门下弟子到虎翼军去当医官,也是不想与宋国为敌。」秦会之道:「高太尉手握兵权,光明观堂纵然想替门下弟子出头,也要掂量一二,何况对於光明观堂来说,只有内堂才是真正的门人,外堂都是不入门庭的寄名弟子罢了。」
秦会之一番解释,让程宗扬明白了光明观堂的选择,为了一个寄宿生的家属和当朝太尉翻脸,光明观堂的宗主要这么做那才是疯了呢。
说起来自己应该去明州看看丈母娘,可惜一直分身无术。派人去吧,星月湖的人肯定不行,他们要去,说不定顺手把光明观堂给灭了。派秦会之和吴三桂这两个奸臣更不行,光明观堂肯定以为这是黑魔海毒宗来砸场子的,不打个你死我活不算完。至於祁老四和吴大刀,一个俗人一个粗人,能不能进门都是问题,看来还得自己出面,把小香瓜讨过来。
想起小香瓜,程宗扬就觉得心头一团火热。恨不得插翅飞到晴州去。
「打听一下,能帮就帮她一把。」程宗扬道:「好白菜总不能让猪拱了!」
秦会之道:「公子此言大善!」
程宗扬道:「要拱也得我先拱!」
秦会之抚掌道:「公子此言更胜一筹!」
「马屁滚滚而来,想把我淹死?」程宗扬靠在垫子上,「奸臣兄,你说死丫头要在这儿,她会怎么做?」
「这个……」秦会之琢磨片刻,然後苦笑道:「属下不敢妄自揣测。」
死丫头要这儿,肯定会趁火打劫,把那个小尤物收了当乾女儿吧?程宗扬在心里叹了口气,死丫头,我想你了……
…………………………………………………………………………………
「弟兄们——快跑啊——」江州城下,由明州驰援来的虎翼军刚刚遭遇到毁灭性打击。一个都的宋军试图封锁水门,却被城中冲出的怪物绞肉般绞成碎块。
远处阵列中一名军官大声喝道:「无令不得妄退!我虎翼军——」「威武!」长期的训练使军士们本能地齐声响应,但不少人眼睛都直勾勾盯著前方,表情呆滞。
一团裹杂著沙土的黑烟带著震耳的怪响滚滚而来,沿途逃奔的宋军像灰渣般被黑烟吞噬,断裂的肢体、刀枪、旗帜、马鞍……不断从黑烟中飞出,无论是骁勇的骑兵,还是擅射的弓箭手,都在黑烟面前溃不成军,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它前进的脚步。
宋军面无人色地看著那团黑烟越来越近,一匹奔逸的战马被黑烟卷住,接著就看到马肉一片片飞出来,每一片都两寸厚薄,从马头到马腿,连骨带肉包括马鞍都被切得整整齐齐。
当几名军士惨叫著被裹入黑烟,接著毫无差别地变成肉片飞出,阵列中的宋军终於无法再硬撑下去,一个人先拔腿逃跑,接著整个营的军士都狂叫著一哄而散。
那名军官大声呼喝也无济於事,黑烟越逼越近,彷佛金属磨擦一样的怪响震彻天地,压住他徒劳的呼喊。那名军官盯著黑烟,然後收起佩刀,将头盔的缨带一根根系好,整好战甲,盘膝坐下。
黑烟带著巨大的声响滚滚而来,不时有血点甩到他脸上。那名军官将佩刀横在身前,握紧刀柄,等待著被黑烟吞噬的一刻。
忽然「嘎吱嘎吱」一阵怪响,黑烟在距离他尺许位置猛地停下。
那军官看到一个黝黑的大铁块在自己鼻尖不到一寸的位置转动著,速度越来越慢,露出上面用拙劣的手笔画出的两只眼睛,还有一张歪歪斜斜的嘴巴,最後「卡」的一声停下,就那样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凝视著。
那名军官咽了口吐沫,呆呆看著面前的大铁块,脑中乱纷纷的,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喜悦。
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啊!大铁块下面是一个像是身体一样的长方块,方块两侧各有三个一人多高,样式古怪的轮子。每一只轮子周围都布满尺许长的锯齿,上面沾满血迹和碎肉。被这样一个东西碾过,被切成肉片等於是撞上头彩,一般情况下应该是直接变成肉馅……
一道紫色的影子流云般飘来,落在那怪物头上。那名军官抬起眼睛,然後他看到了自己此生所见过最美丽的少女。
莹润如玉的面颊,宝石般的红唇,明净如水的眼眸……那少女一颦一笑都流露无比的天真而纯美,散发著近乎圣洁的光辉。但此时与那具血腥的机器放在一起,形成一幕诡异的画面。
「又坏了呢……」少女懊恼地拍了拍大铁块,一边好看地拧起眉头。
然後那名军官看到了自己这辈子所见过最猥琐的一个老头儿。
「俺就说这东西不好使……」老头儿袖著手,一脸兴灾乐祸的表情,叽叽歪歪道:「一个大铁疙瘩懂啥啊?上足劲儿也跑不了一里地,净瞎耽误工夫。」
少女熟练地打开大铁块,取出几个怪模怪样的零件,然後从一个小铁盒里面拿出一团白色的粉末。
老头儿一看,嘴角就抽抽起来,满脸心痛地说道:「咋可又使净了呢?」
少女摊开白嫩的手掌,「一块龙睛玉不够哦。再拿一块好啦。」
老头儿哭丧著脸道:「我说丫头,小程子拿大爷的钱不当钱使,你好歹给大爷省点。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大爷手里也不宽裕啊……哎哟哎哟!太大了!你换个小点儿的啊!」
少女拿出一颗小小的碎玉,正要投进去,又改了主意,她拿出一个奇怪的圆形物体,隔著透明的盖子看了看里面的指针,「咦?一颗龙睛玉只支撑不到二十分钟呢。喂,是不是你的傀儡术不好用哦?」
老头儿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胡说!本座的傀儡术是黑魔海嫡传!怎么会不好用?」
少女皱了皱鼻子,把那颗龙睛玉丢给老头儿,「好啦,你要心痛,人家就不用好了。」
「不行!你一定要用!」老头儿不由分说地把龙睛玉硬塞她,一边道:「巫宗的傀儡术本座已经破解了二十余年!诸般法门了如指掌!哈哈,本座知道了!那颗龙睛玉不过是太小而已,容纳不了本座的通天巫力!来来来来,本座再给你一块,肯定好使!」
少女笑眯眯接过老头儿递来的龙睛玉,连那块小的也没忘了拿回来,「别生气哦,人家会试的。」
老头儿一张老脸笑得菊花似的,搓着手道:「放进去!快放进去!这么大一块,跑到临安都够使了。」
少女把两块龙睛玉托在掌心,星目流露出迷人的光彩。那军官几乎忘了自己在战场上,眼睛愣愣望著少女白玉般的纤指,彷佛置身在梦幻中。
那少女把两块龙睛玉全都收进袋子,然後拍了拍小手,「人家忽然想出一个好主意呢!你瞧……」少女纤手一转,白嫩的掌心托出一个小小的玉瓶,笑盈盈道:「都卢难旦妖铃!」
老头儿看了看那只装了自己两块龙睛玉的袋子,又看了看那只玉瓶,脸上浮现一种发现自己上了当的觉悟,半晌才痛心疾首地说道:「紫丫头,你跟著小程子学坏了哇……」
少女收起袋子,笑靥如花地说道:「人家现在跟著程头儿,不会养家怎么行呢?」
说著她抬起小手,那名军官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少女如冰似玉的白嫩纤指已经穿透皮甲,刺进他的胸膛。剧痛间,他彷佛感到自己的魂魄被人强行从肉体中抽离,飞向少女手中黑色的瓶口。
失去意识的刹那,他听到那少女的轻笑声,「给铁傀儡装个阴魂,说不定比傀儡术还好用……」
…………………………………………………………………………………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廉总不如!」望著御街繁华的市面,秦会之兴致大发。
「喂,奸臣兄,」程宗扬没好气地说:「这是临安好不好?」
自己要有死奸臣一半的才情,说不定就能和李师师一道游御街了,哪儿用天天带著青面兽、金兀术这种大号牲口在街上瞎逛。
秦会之洒然笑道:「虽非一景,此情如一。公子请看,前面便是叩天石了。」
一座巍峨的城门出现在御街西侧,门上的石匾刻著「朝天门」。两队衣甲鲜明的禁军守在城门前,刀枪林立,气势威严。朝天门正前方,临街的空地上,放著一块丈许大小的巨石,石面平整如镜。
「据说此石以槌击之,其响如磬,可声闻数里。宋国先主特意陈之於宫城门前,百姓有冤者,叩石而诉,宫中其应如响,因此名为叩天石。」
程宗扬的注意力却在叩天石中央,一柄长剑犹如天外飞来,剑身斜斜插入地面数尺,将叩天石切成两半。虽然经历过十余年的风雨,剑穗已经褪色,但剑身没有丝毫锈迹,依然光亮如新。只不过……这剑实在太长了点!单是地面露出的部分就不下五尺,加上地下的部分,总长度超过七尺,一柄佩剑硬生生作出斩马刀的风范来,拉风到了极点。
程宗扬脑门血管突突直跳,指著那柄剑,手抖得和抽风一样,半晌才挤出一句:「好霸气!」心里却道:岳鸟人你可真够无耻的!
秦会之念著剑上的铭文,「『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便是武穆王当日亲身所带的佩剑了。武穆王蒙冤,王真人便是携其剑独入临安,在宫门前一剑破石。积威所至,至今无人敢轻动。可惜此剑的名字却无人知晓。」
「怎么没有?」程宗扬道:「你看看後面,肯定还有两句:『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就是他母亲的倚天剑!」
「四句剑铭属下也听说过,但这句『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似是指倚天剑仍未出世。至於此剑之名,应该别有来历。」
「错不了,这就是倚天剑。」程宗扬冷笑道:「那个鸟人只要能拉风,还管什么语法对错?」
家主提到岳鹏举,向来没什么好口气,秦会之一笑置之,说道:「公子要不要仔细看看此剑?」
「不看了,一把不值钱的赝品剑有什么好看的。」
「此剑虽然是武穆王的佩剑,但武穆王却不是它的第一个主人。」
「哦?」
秦会之油然道:「传言此剑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兵,得此剑者可得天下,公子可有兴趣一试锋刃?」
程宗扬看了看那柄「倚天剑」,又看了看秦会之,然後笑眯眯道:「少来哄我!还天下呢,岳鸟人不光拿了剑,连字都刻上去了,结果呢?」
「武穆王剑起风云,一世之雄也!」
「人都没了,再英雄有个屁用。争霸天下的美梦让别人去做好了,我就是个商人,赚点小钱,过几天安心日子就行了。」
秦会之道:「天下也是生意。」
程宗扬停下来,半晌才笑道:「有点意思啊,奸臣兄。」
「这番生意,会之愿为家主前驱。」
「一步一步来吧。」程宗扬敲了敲车厢,「去便门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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