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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江州。金明寨。
刘宜孙盘膝坐在地上,旁边的饭菜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渣,却一口都没有动过。他盯著墙壁上黄泥乾裂的纹路,黑色的瞳孔彷佛深不见底的渊潭。
这座囚牢还是他带著三川口败阵的士卒们修建的,没想到自己却成了第一个犯人。数日前,黄德和的密奏送至临安,一句「捧日军左厢都指挥使刘平暗中通匪」,将已经堕下悬崖的刘宜孙彻底打入深渊。
这次调动的宋军士卒,包括大多数禁军指挥使,都以为本次出征是向晋国借路,剿灭江州的匪寇,私下里没有少嘲笑晋军的无能。刘宜孙却知道事情并不这么简单,父亲虽然没有对他吐露过内情,可星月湖大营却是他从小耳熟能详的名字。只看这些年来,宋国从君王到朝中重臣,再到军中,都对曾经风云一时的星月湖大营讳莫如深,以至於年轻士卒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就知道宋国上下对那个人的忌惮。
黄德和的诬告,正戳中宋主和当权贾太师的痛处,朝中的反应也无比激烈。
刘宜孙得知,自己在临安的亲人已经悉数下狱,连生还的中级军官,包括王信、种世衡和郭逵也受到怀疑,与自己同时被囚。
一名士卒悄悄进来,拿走结冰的饭菜,又递来一份热汤,低声道:「都头,吃点东西吧。」
刘宜孙道:「我不饿。」
军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冤屈的,三川口一战幸存者还有不少,几千双眼睛都盯著是谁首先逃跑。按照军律,黄德和弃主将逃生,导致全军溃败,最轻也是死罪。可谁都没想到黄德和会在密奏中,直指刘平与星月湖余孽勾结。普通士卒不知内情,知道内情的将领,谁又肯牵涉进去?
黄德和这记诬告刁钻阴毒,算准了没有人肯火中取栗,替刘平剖清与星月湖的关系。宋国以文御武,即使夏用和那样成名已久的高级将领,在贾太师面前也如同仆役小儿。以武将的身份替刘平诉冤,只怕星月湖三字刚说完,就被推出去斩了。
热汤渐渐凉去,刘宜孙仍一动不动保持著刚才的坐姿。好在父亲遗泽尚在,营中军士也知道他受的冤屈,没有人来为难他。坐牢这几日,反而让他从繁重的劳作解脱出来,难得的休息了几天。
那名士卒又进来道:「刘都头,有人来看你了。」
「宜孙,你怎么这幅熊样?」
随著一个自信满满的声音,一个年轻人踏进牢房。他和刘宜孙差不多年纪,顶盔贯甲,身手矫健,一看就是将门子弟。
刘宜孙扭过头,勉强牵了牵唇角,「任兄,你怎么来了?」
来的是龙卫军左厢都指挥使任福的儿子任怀亮,因为都出身将门,又同在禁军任职,两人在临安时就一向交好。这次刘宜孙是先锋,任福的龙卫左厢军是後军,两人一同出征,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牢房内。
任怀亮端起架子,板著脸对那名士卒道:「我和你们刘都头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等士卒离开,任怀亮就露出原形,他摘下头盔扔到一边,然後朝刘宜孙眨了眨眼,从怀中摸出一大包熟肉出来。
「牛肉?从哪儿来的?」
「昨天旁边州县送来劳军的酒肉,我专门给你留的。」
刘宜孙不信,「朝中三令五申,禁止宰杀耕牛。劳军怎么会用牛肉?」
任怀亮嘿嘿笑了两声,「我没说完,这是县里带来拉车的牛,我看著眼馋,顺手给宰了。」说著他又从怀中摸出一只盛酒的银扁壶,「来!抿一口祛祛寒!哎呀,你怕个鸟啊!没影的事,还真能冤屈你了?撑破天坐半个月牢就出来。」
刘宜孙拿起银扁壶灌了一口,烈酒入喉,彷佛一条火线直烧到胃里,辛辣无比。
任怀亮抓起一块牛肉,边嚼边道:「黄德和那杂碎,让老子撞上他,非给他来个一刀俩眼儿!我呸!监军的太监,没一个好人!」
刘宜孙被酒水呛到,咳嗽一声,抹了抹嘴唇,「也不能这么说。不过黄都监辱及先父,我刘宜孙与他不共戴天!」
任怀亮看到他眼中的泪花,想起刘伯伯往日的英姿,心里也不好受,「刘伯伯一世英雄,却被小人算计。娘的!那伙匪寇连番施诈,真够下作的!」
刘宜孙捏著银扁壶的手指微微发白,不言声地又灌了一口。
「一群乌合之众,我大军一来,就龟缩在城中。」任怀亮越说越恼,「夏帅也真是,空放著十万大军,就年前虚攻一次,连江州的城墙都没摸到便回来了,天天离著江州城远远的建寨挖沟。我就纳了闷了,这是谁打谁啊?难道怕几千匪寇冲出来,把咱们一锅端了?」
任怀亮一边说一边摇头,「夏帅真是老了。也不想想朝中一帮文官盯著,夏帅这么拖下去,畏敌如虎,怯战的罪名可跑不了。」
刘宜孙道:「你我是武职,这些话不好乱说。」
「要不是你,我会说这些吗?」任怀亮哂道:「难道你还会告发我?」
刘宜孙摇了摇头,任怀亮与他父亲任福一个性子,胆大包天,好勇斗狠,言辞无忌。
正说著,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号角,片刻後一名亲兵奔进来,掩不住地满脸喜色,「衙内!江州城里的乌龟出来了!」
「什么!」任怀亮一下跳了起来。
「第四军的常鼎常指挥使先和敌寇交上手,这会儿任将军刚从夏帅那里请了军令,正招集众将出兵。」
任怀亮抓起头盔,像火烧屁股一样拔腿就跑,「妈的!天上掉馅饼啊!这份功劳可是我们龙卫左厢军的了!宜孙,看我替你多斩几个敌寇的脑袋!」
「怀亮!小心!」刘宜孙在後面叫道:「那伙敌寇非同一般,告诉任伯伯,万万不要轻敌!」
任怀亮满不在乎地说道:「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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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卫军与敌寇遭遇完全出於意外,宋军为了围困江州,在城南和城东建了金明和定川二寨,由捧日军和龙卫军分别驻守。江州西面是大江,东面南面都是平原,城北靠近烈山支脉,地势崎岖,不适合扎营。为了防止敌寇弃城逃蹿,宋军逐日派出游骑,在城北巡视。没想到龙卫左厢第四军的骑兵却捕到一条大鱼,城外竟然有十几辆大车的物资正悄悄运往江州北门。龙卫第四军的骑兵随即出动,拦截敌寇的车队。
不知道车上究竟装载的什么物品,看到车队遇袭,一直在江州龟缩不出的敌寇居然派出数百人接应,拼了命要将大车抢回来。第四军指挥使常鼎接到敌讯,立刻出兵猛扑江州北门,截断敌寇退路。那些悍匪见状顾不得入城,便护送车队一路向北逃跑。
「那些贼寇跑得却快。」常鼎道:「见我军断其後路,立刻北遁。」
「刘肃呢?」说话的是龙卫左厢军主将任福,他年逾四十,体格高大威武,鞍侧挂著两柄四刃铁筒。捧日、龙卫四厢都指挥使中,刘平进士出身,石元孙是石守信之孙,葛怀敏是葛霸之子,都出身将门,只有任福是从士兵做起,一路当到都指挥使,在禁军中声名显赫。
常鼎道:「末将担心贼寇施诈,与刘指挥使轮番追击。接战中,抢得敌寇大车一辆。」
士卒掀开车上的油布,只见里面放著数十根铁枪一般的巨箭,尾部是铁制的翎羽。众人都是军中宿将,一眼看到,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有人叫道:「一枪三剑箭!」
任福脸色冷了下来。一枪三剑箭因一次发射三支而得名,这种铁制的巨型弩箭只有一种弩机使用:三弓床弩,俗称八牛弩。八牛弩最大射程超过三里,超远的射击距离和极强的力道,使宋军多次以此击杀敌军大将,同时也是宋军的绝密武器。江州的贼寇居然有八牛弩,此战之後,军器监的官员们恐怕要被全部清洗一遍。
不过任福对那些文官的命运没有兴趣,他关心的是八牛弩一旦在江州城头出现,会给攻城的宋军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任福沉声道:「立即回禀夏帅!」说著他一磕马刺,率军朝北急追。
得知敌寇出城,任福便向主将夏用和请令出兵,但夏帅上了年纪,与以往的果决判若两人,只允许他袭扰,严禁追击。现在敌寇的运输物资中发现了一枪三剑箭,便是夏用和亲至,也得穷追下去。
但刘平兵败的阴影尚在,任福连续发出命令,除战斗力稍弱的第九、第十军以外,将其余八个军全部召集过来。纵然敌军有埋伏,两万军队也超过江州所有敌寇数倍。任福对自己的龙卫左厢军信心十足,单论实力,龙卫左厢军恐怕是宋军最强的一支,军中猛将云集,随便拉出来一个,都不逊於其他的禁军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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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拿著黄铜望远镜注视著远方的地平线,在他左侧,是倚著马匹的萧遥逸和雪隼佣兵团的副团长石之隼,右侧则是自己手下四名上尉:臧修、徐永、杜元胜、苏骁。
程宗扬的一团由谢艺留下的一营和萧遥逸的六营组成,由於没有直属营,实力最为薄弱,因此整个雪隼佣兵团都被调拨过来,组成左翼联军。自从知道石之隼暗中窥视月霜,程宗扬就对这位佣兵团长深具戒心,因此把小狐狸也拽上。萧遥逸交了兵权,被孟老大打发去守城,正因为无缘参加此役准备哭给孟老大看,程宗扬雪中送炭的义举,让他这会儿还绷不住要笑。
「差一刻七点。哦,是辰时。」萧遥逸低头看了看闹钟,然後抬头望著程宗扬,又由衷地说了一遍:「程哥,你真是我亲哥!」
「你都说了一百多遍了。」程宗扬没好气地说:「就你头发留那么长,看起来跟娘儿们一样。」
萧遥逸换了一声星月湖的军服,愈发英武,只不过他军帽下的头发却披到肩後,用一条丝带束著,让他肃杀的军人形象中多了几分柔美的飘逸。
萧遥逸嘀咕道:「你以为我想留啊?打完这仗,我还要戴冠呢。程哥,不如咱们两个换换,你来当江州刺史,我来替你当团长。」
「嘘!」程宗扬打断他,低声道:「来了。」
「不对啊。」程宗扬看著远处的烟尘,喃喃道:「看样子只有一万出头。其余的军队哪儿去了?」
「分兵了。」臧修看著刚递来的军报道:「龙卫军追到川口,兵分四路。主将任福带领第一军桑怿、第四军常鼎、第五军刘肃、第六军王庆为一路。第二军朱观、第三军武英为一路,第七军赵津和第八军的王硅策应。」
萧遥逸啧啧两声,「大战在即还分兵,任将军是疯了吧?」
程宗扬道:「侯二哥挑的好地方,好水川这地形,两万人怎么也铺展不开。
何况人家分出来一路都比你整个星月湖大营的人多。」
「也多不了多少。现在我们星月湖可是满员,整整八个营,两千四百人。况还且有老石的人马。真打起来,他们全部加一块儿也占不了多少便宜。」萧遥逸扭头看著石之隼,笑嘻嘻道:「是吧,老石?」
这些天两人已经混得稔熟,石之隼带来的六百名雇佣兵,还有两架八牛弩,说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如果不是他居心难料,萧遥逸真想交这个朋友。
石之隼两手笼在袖中,瘦削的面孔因为即将来到的大战而微微绷紧,闻言只点了点头。
好水川之战的计划是侯玄提出的,计划以星月湖大营全部主力,在野战中重创龙卫左厢军。星月湖大营主力出战,必定导致江州城防空虚,最大的危险是宋军趁机攻城。好在星月湖人马并不多,江州城内包括民夫在内有近万人,少了两三千人,一时也看不出来虚实,只要速战速决,赶在宋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战斗目标,撤回城中,宋军即使大举攻城,众人也有信心守的住。
侯玄挑选的战场好水川,位於江州城北四十里。江州城北说是山地,其实是高地,来自烈山余脉的雨水长年冲刷,在平原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扇形冲积区,三十多里范围内地形沟壑纵横,最主要一条被称为好水川,说是川,却没有水,川中宽度不过一百余步,深度却超过两丈。此时星月湖大营主力就在川中等候龙卫军的到来。
根据原定计划,战场左翼由程宗扬一团的两个营和雪隼佣兵团组成,数量一千二百人。右翼是侯玄的三个营,数量九百人。中路则是孟非卿亲自出动,除了他的直属营以外,还有从未出过手的斯明信和卢景,数量同样是九百。另外还有两百名左右的雇佣军作为辅兵。全军总数超过三千人,但对手却是两万精锐,比起三川口一战的比例更加悬殊。
月霜也在中路,她刚升了少尉,负责指挥一个排。程宗扬可以想像,孟老大肯定把手下最出色的人手全挑出来交给她,况且还有秋小子那个跟屁虫,只怕这场大战下来,她连根汗毛都伤不到。
程宗扬昨日刚刚抵达江州,随即接到林清浦从荆溪传来的讯息。他离开筠州的当晚,秦会之与冯源联手潜入筠州的常平仓,一场大火下来,仓中积存的五十万石军粮被烧掉九成有余。之所以剩下一万多石,是秦会之趁著救火,带领民夫从火场中抢出来,顺手给搬到自家仓中,眼下都已经姓了程。另外一千来石压仓底的陈粮,秦会之发现连猪都不大爱吃之後,便很慷慨地送到知州衙门。於是筠州常平仓一场大火,损失惨重,秦会之本人却戴著不避危难,积极组织民夫灭火和维持秩序,救灾有功的平民义士等光环,受到筠州官府的表彰。
面对一脸憔悴的筠州官员,秦会之动情地说:「秦某虽是外乡人,却早把筠州当作自己的家。这次常平仓遭受天灾,各位官长奔走救援,辛苦之状,筠州数十万父老有目共睹,连秦某本人,也多亏了各位长官指挥有方,才救出一点粮食。
尺寸之功未立,却受此表彰,草民愧不能受。」
一众官员都感叹良久,道是天灾难免,我们这些官员辛苦,那是份内的事,秦先生的义举却是难得,这表彰无论如何也得收下,也好让我们回去向滕知州覆命。
程宗扬也佩服之极,死奸臣放了火,抢了粮,受了表彰,还讨好了筠州的官员,又顺带把失火的责任推到老天爷身上,别人是一鱼两吃,他是一条鱼来回吃八遍,每次都能吃出新鲜来,真是太人才了——筠州的官员实在应该给他立个牌坊。
常平仓被焚的消息确认之後,孟非卿立刻抓住时机,抢在消息传到金明寨之前,开始好水川一战。若此战取胜,宋军丧失两成精锐,又得知即将断粮,唯一的选择就是撤军。
好水川地势崎岖,星月湖大营以八牛弩专用的一枪三剑箭为诱饵,引来龙卫左厢军的任福,一入川口,就分成数路佯作逃蹿。任福果然上当,他根据车辙、足印,以及路旁抛弃的大车判断,敌寇有车十四辆,人数在三百上下。於是任福调集麾下的八个军,全力出击。这是为了防止重蹈刘平的覆辙,任福才不惜使出苍鹰搏兔的手段,即使敌寇有诈,两万人马也足以把敌寇撑死。孰不知这一切都落在侯玄的算计中。
烟尘中隐隐可以看见宋军的旗号,石之隼眯起眼睛,「是桑怿。」
「老石真好目力,难怪暗器玩这么好呢。」萧遥逸赞叹两声,然後道:「程兄,石老哥,你们知道孟老大为什么选龙卫左厢军吗?」
石之隼笑而不言,程宗扬道:「软柿子还是硬柿子?」
萧遥逸笑了起来,「硬!第一军指挥使桑怿,你猜他什么出身?六扇门!别人是独行大盗,他是独行捕快。六扇门虽然也杀贼,可谁都没他杀得多,为人又有谋略,索性让他转了军职,这次出征才加入的龙卫军。」
「第三军指挥使武英,是客卿出身,多谋善战。任大将军让他分兵,就是因为武指挥使为人谨慎,把他踢开,免得他在旁边劝说碍手碍脚,而且有他领军也放心。第八军指挥使王硅,禁军猛将,擅使铁鞭,不逊於刘平手下的郭遵。他的出身你怎么也猜不到,」萧遥逸微笑道:「太乙真宗!想不到吧,一个猛将,居然精通阴阳术算。」
程宗扬恍然道:「难怪那次郭遵看到月丫头用真武剑,只擒不杀。他既然是太乙真宗的,为什么不追随王师帅呢?」
「王硅比师帅从军更早,而且和岳帅结过梁子。」
「……你能给我找出来一个跟岳帅没仇的例子吗?」
「有啊。」萧遥逸连忙分辩道:「第二军的指挥使朱观,跟孟老大的关系就好得很。如果不是他当时已经有了军职,差点儿就进了我们星月湖。」萧遥逸叹了口气,「跟老朋友交手,孟老大心里也不好过吧。」
程宗扬冷笑道:「少给我转移话题。我问你的是岳帅,你把孟老大拉出来说什么呢。」
萧遥逸讪笑道:「一时想不到,不代表没有嘛。说不定我明天能想起来呢。
嘿嘿,刚才说了那么多猛将,还没提到主将任福。任大将军当年和岳帅一起打过真辽,孤军夜袭百里,攻破白豹城,一战成名。龙卫左厢军人才济济,尽是龙虎之辈,能打掉他们,宋军十成战力,至少要折掉四成。」
好水川由烈山余脉流下的雨水冲刷出一条条深沟,形成一个倒执的扇形,合并一处流入大江。宋军在川口分兵,不可避免的越行越远。任福亲率四个军近万人的主力衔尾疾进,与朱观和武英的距离相隔已近五里。
一直沉默的石之隼忽然道:「任福好勇斗狠,现在的速度已经是克制了。」
程宗扬拿著望远镜道:「看得出来。相比之下,武英那边够慎重的。」
比起任福主力的士气如虹,朱观与武英的第二军和第三军一边行进一边不辞劳苦地派出士卒翻过山梁,与两侧第七军的赵津和第八军王硅联络,始终保持著相同的进度,这使他们与主力的距离相隔更远。
不过在这样的地形中,自己一方的通讯联络也困难得多,随著任福军在川中迂回转进,被山梁一隔,连程宗扬也看不到他们行进到哪个位置。已方数量只有任福一路人马的三分之一,如果不能同一时间及时投入战斗,倾全力攻灭宋军一路,敌众我寡之下,这场仗不用打就输了。
程宗扬正嘀咕孟老大会怎么指挥三路相隔数里的人马同时出击,忽然间,一片白鸽带著尖锐的忽哨声,从里许外的山谷飞起。
萧遥逸精神大振,「任福进来了!」
看著漫天的白鸽,程宗扬终於想起历史上出现过的一幕。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这就是宋军那一川战死的龙虎精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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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怀亮抛下手中的银泥盒,气怵怵道:「娘的!谁在盒里塞这么多鸽子?」
宋军前锋追逐敌寇,却在川中看到几百个银白的泥盒,里面还有扑楞扑楞的声音。桑怿担心有诈,命令停军等待主将。任福亲自赶来,也琢磨不出银泥盒中藏的是什么,便让人打开。谁知银泥盒里面都是鸽子,刚打开就飞了出来。
尖锐的鸽哨声拉开了好水川之战的序幕,接著一杆两丈高的大纛出现在远处的山梁上。大纛的旗杆是新制的,旗帜却彷佛经历过无数沧桑,上面布满创痕。
腥红的战旗上,一个巨大的岳字即使隔著两里的距离,也清晰可见。
那道山梁正处在川口的位置,川谷形成一个丫字形。宋军追逐良久的两辆大车此时就停放在山梁下。任福瞳孔微微收缩,望著大纛下那个雄伟的身影,一字一字说道:「孟非卿!」
鸽哨响声未歇,周围便伏兵四起,第一波箭雨便让近百宋军失去战斗力。任福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挺直身躯,沉声道:「敌寇主力既然在这里,倒省了我们再跑路。敌寇即使倾力而来,也不过数千,我军却有两万!只用一军便足以扫平他们,何况我有八部龙虎之师!谁替我把岳贼的旗帜拿来!」
旁边一名牵著马匹的将领欠了欠身,却没有作声。任福知道他为人一向沉默寡言,也不以为意,下令道:「桑怿!你带第一军去!只要拿下岳贼的战旗,就是大功!」
桑怿身材矮小,貌不出众,怎么看都不像是勇力过人的武将。他腰间悬著一柄长剑,因为从军,以前惯用的铁尺换成一支铁简挂在鞍侧。
另一名将领高声道:「末将请战!」
他身高六尺,足足比桑怿高了一个头——事实上龙卫军即使普通士兵,身高也在五尺七寸以上,合一米七七,上四军中天武军更是要求五尺八寸,合一米八的身高。桑怿能进入禁军,完全是特例。
桑怿忽然道:「我只带一个营。剩下的布阵。」说著他翻身跃上马背,拔剑朝自己军中一指,挑出一个营来,朝前方的战旗杀去。
任福知道他是趁敌寇立足未稳,抢先踏阵,好给自己留出时间布阵。毕竟宋军步兵坚阵天下闻名,只要能够结阵,就立於不败之地。但好水川地势狭窄,而且长途追逐之下,四个军近万人在川中拉出两三里的距离,最快也要半个时辰才能结好阵势。
任怀亮看著桑怿仗剑而出,不禁眼红,叫道:「爹爹!」
任福瞪了他一眼,然後一挥手,「去吧!」
任怀亮欢呼一声,带著自己一个都的骑兵跟随桑怿一道杀向前去。随著敌寇伏兵四出,川中已经有数处开始激战,任福不去理会,接连下令,收拢士卒,开始结阵。
桑怿伏在马上,不断出剑挑飞射来的箭枝,迅速逼近敌寇战旗所在的山梁。
相距还有百余步的时候,两辆并排停在山梁下的大车忽然朝两边分开,油布覆盖的车尾拖出一道环状的物体,彷佛一道不断拉长的黑色巨蟒,顷刻间便将山梁连同两侧的谷口全部封住。
最前面的几名宋军骑兵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彼此交换著惊愕的眼神。任怀亮更是张大嘴巴,吃了一口的灰尘也忘了吐掉。
敌寇的大车上载的并不是八牛弩箭,而是一堆环状的铁丝。那道铁丝环竖起来有半人高,上面密密匝匝拧著两寸长的铁刺。无论人马,只要撞上去,就少不得一身是伤。
这种铁丝网放置极为容易,只要拖出来,就自然而然地竖起成屏障。而且它呈环形,根本无法推倒,最多只能接近後想办法斩开。比起六朝军队惯用的鹿角和竹签,这种铁丝网优势极大,半人的高度使骑兵根本无法策马跃过,也不能靠马匹的蹄铁强行践踏,想把它斩断免不得费一番力气,要接起来却极容易,而且战後收拾起来也方便,不用像散置的鹿角和铁蒺藜一样担心遗漏。
任福在阵後窥见,脸色又冷了几分。周围几名将领都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别出心裁并且易施难攻的防守器具,不由相顾失色。任福旁边的亲兵队长刘进却是当年与主将一起出过兵的,失声道:「铁丝网!将军——」「住口!」任福冷冷道:「一道铁网,能奈我何!刘肃!常鼎!去後路收拢你们的兵卒!」
刘肃和常鼎的第四军、第五军最早开始追击,为了节省马力,此时都堕在後面。二将回过神来,齐声应诺,带著亲兵朝後奔去。
敌寇突然拖出的环状铁丝网转眼就将通途变成险地,不仅让冲阵的宋军骇然惊惧,连石之隼也为之愕然,半晌才道:「岳帅奇思妙想,今日方得一见。久闻星月湖大营多有奇技,果然名不虚传!」
萧遥逸一脸得意,献宝似地对程宗扬道:「程兄,咱们的铁丝网怎么样?想不到吧?」
程宗扬心里暗骂,好你个岳鸟人,我还准备作上一批,在守城时大显身手,结果又让你给抢先一步。少显摆一点你会死啊!
石之隼连声称奇,又道:「这铁丝网若要打造也不甚难,难就难在如何把铁器打造得如此柔韧。虽是精铁,却如丝绳一般。」
程宗扬道:「哪里用打造,都是拉出来的。」
这下轮到小狐狸愕然了,「你知道怎么做的?」
程宗扬耸了耸肩。石之隼道:「怎么可能!铁器易折,一拉之下还不寸寸断裂?」
「那是炼铁的方法不对。」
萧遥逸紧接著问道:「哪里不对?」
程宗扬道:「石炭。」宋国吃亏在太早用煤,当时又没有炼好的焦炭,煤中含硫,导致铁质脆硬。如果用木炭,效果会好得多。
萧遥逸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就和程宗扬一口说出沙发那次一样,看著他的眼神整个都变了。
程宗扬忽然一笑,「你们岳帅是不是作梦都想造一挺机枪出来?」
萧遥逸佩服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低声道:「已经造了,不过是机炮。一会儿你就能看见。」
「不是吧?」程宗扬满脸遗憾地说道:「怎么就没炸死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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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肃带著亲兵逆著人流朝自己的军队驰去,两侧的山梁上不断有冷箭射来,宋军盾手在外掩护,其余士卒各自按照所属的队、都、营、军收拢。但好水川最宽处也不过百余步,地势曲折多变,整支大军犹如一条长达三里的巨蛇,前後不能相望,只有在山梁上才能看到蛇身各处不停爆发出激战。
远远看到第五军的旗帜,一名亲兵拿出号角,准备召集诸营结阵。刘肃一把夺过来,放在嘴边,接著苍凉的号角声在谷中响起。眼下是分秒必争,早一刻结阵就能早一刻稳住阵脚,早一刻展开反击。
刘肃不担心己方会败,毕竟自己身边有四个军的龙卫军精锐,武英、王硅这些猛将也随时会投入战场。
忽然亲兵惊叫道:「将军!」
刘肃扭过头,只见几名穿著黑色军服的敌寇出现在山梁上,接著推出一个古怪的物体。
那物体像一只水桶,铁制的桶口有尺许大小,桶身长约两尺,朝天放置,尾部的小孔中伸出一根棉线。一名敌寇拿出火褶吹了吹,点燃棉线。旁边的匪贼从容不迫地用一条薄纱蒙住桶口,然後把铁桶倾斜下来,朝著自己的方向,接著铁桶猛然向後一挫,发出一声雷霆般的震响。
刘肃眼看著桶口喷出一股浓烟,那层薄纱一瞬间化为乌有,紧接著无数细小的铁蒺藜从桶口飞出,雨点般将自己笼罩起来。
刘肃竭力拔出佩刀,还没有举起,就连人带马栽倒在地。离他最近的几名亲兵也被波及,浑身钉满铁蒺藜。他左眼也中了一枚,温热的鲜血不断流淌,他看到周围的亲兵朝自己冲来,叫喊声却渐渐变得模糊。
「真的是星月湖大营的贼寇啊……」刘肃脑中浮出最後一个念头,然後手指一松,佩刀滚到一边。
「这种机炮射程不远,最多只能打二十步。准头更靠不住,岳帅原本准备在里面装上铁丸,但一打就飞得没影儿了,只好换成满天星。平时没什么用,碰到人多的时候,打出去总能捞到个把倒霉的。」萧遥逸苦著脸道:「就是火药太贵了,一股烟就打掉我好几十个银铢。」
程宗扬道:「你们岳帅也太缺德了吧?铁蒺藜上还带毒的?」
「那东西打到身上也扎不深,不带毒就没用了。」
「打过去把人毒死?这机炮也太次了吧!」
「机炮最大的功效不是杀人,而是吓人。」萧遥逸低声笑道:「你瞧,没人敢过来了吧。哈!好像打到个大家伙,看那盔甲,是军指挥使吧?啧啧,他可真够衰的。」
机炮刚才那一发射程才十几步远,如果不是从上往下打,能不能捞到人命都是问题。不过机炮虽然只是个吓人的东西,可效果奇佳,宋军拚死抢了主将的遗体就远远退开,惊惧地看著敌寇手中的火褶。那几名敌寇把炮口转到哪一边,那边的宋军就潮水般退却,等於仅用三个人就扼守住百步长一段山梁。
刘肃精良的甲胄阻挡了大部分铁蒺藜,但脸上中的几只却要了他的性命,他也成为好水川一战第一个战死的军级指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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