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重还未说话,众将却七七八八议论起来,大多不以为意。
关东团练大营中,陈重已带领他们计议过多次。只要赵行德能在河中拖住反王,王童登骚扰其后路,陈昂、康恒明一伙就很难将河中军力、民力纳为急用。而陈重抵达敦煌登基之后,这个冬天正好将整顿天山南北和陇右诸军,开春之后,草原上新草发芽,天山南北与安北军援军合兵一处,如开国之时一样,西征讨伐河中乱党。如果没有赵行德的护闻行营拖着反王一伙,让反王得以从容收拾河中,整合力量,那平叛的难度就会倍增,而且一番血战下来,河中不免残破,非几十年修养生息不能恢复元气。
不过,赵行德虽然身为宋人,这些年率部南征北战,苦战尤多,着实赢得了这些夏军将军的尊敬,特别是对峙的两军都是以火铳团练军为主。众将都觉得最多是相持,没人觉得他会吃大亏。
“赵上将军用火铳火炮有独得之妙,乱党恐怕很难讨得到便宜吧。”
“南山之围,赵将军以一敌十都不惧。”令狐宁更笑道,“这些年,谁讨得了便宜?”
陆文显等人也点头附和, 众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章鼎看着众将军,又看了了面露思索之色的陈重,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将最新的军情说了出来。
“军情司最新的消息,河中拖过冬天恐怕有点难。”
“怎么说?”陈重面色凝重起来。
“从逆党内部消息,逆党齐集人马,是冲着年前决战去的。”章鼎道,“逆党对火铳火炮亦有心得,兵马倍于赵将军,由康国国都至铁门关,大路只有一条,火铳军对后勤的依赖又大,所以,赵将军所部,要么直接顶上去和叛军约战,要么只能沿大路退往铁门关,到时候,叛军只要围困铁门关,就可以从容收拾河中了。”
章鼎说到此时,陈重与众将,连同傅知仁等文官的脸色都郑重起来。
众人都知道,河中孤悬陆海之中,四面皆敌,于天下全局关系极大。河中之失,夏国如同断了一臂。然而,河中的地形又是完整且独立的,它既是一个大粮仓,又是一个大牧场,还有众多的工坊和储藏库,在没有关中陇右等地支持的情况下,安西军司所需的大量粮食和武器,以及大量的军服被褥等都是河中自给自足,在大宛和康国之间,还拥有最新式的炼铁场、水力锻压场、火铳和火炮工坊,毛织工坊和汤药工坊。更别提河中乃四战之地,童子骑羊射鼠为游戏,男子长大以从军为荣。虽然因为热沙海一战,大军西征几乎抽空了河中军士,但如果叛军得以从容收拾河中,不惜损耗河中的民力元气尽起河中之民为兵,只怕到时候大军要收复河中也难上加难。
“现在战况如何?”陈重环顾帐内,看着章鼎道,“此间皆心腹之人,你说吧。”
“军情司的消息,叛党首领陈昂极知兵,亦善用火器,却
是持重进兵。对阵野战,护闻行营战力虽然不弱于叛党,但每每接敌之际,叛党无法正面打败护闻行营,便派遣偏师迂回侧翼,意图切断护闻行营的后路。所以,虽然正面战场交兵,护闻行营占着优势,但面临后路被切断危险,护闻行营就不得不向后撤退,在叛党迂回的偏师没有到位之前,再度修筑营寨和叛党对战。虽然仰赖赵将军指挥若定,诸军死战,护闻行营每次都将叛党正面打退,也没吃大溃,可叛党每次都从侧翼迂回威胁,迫使护闻行营后退。眼下,两军都人困马乏,兼饥肠辘辘,可是,战况仍然十分激烈。叛军虽然屡屡被正面打回去,却死死咬着护闻行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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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只怕,这么下去,护闻行营那边,难有胜算。”
章鼎说完后,叹了口气。大雪封山,哪怕护国府有心救援,对河中战局也帮不上大忙。陈重和众将也脸色凝重。他们都是经历过苦战的,仗打到这个份上,拼的就是最后一口气。抛开赵行德善用火器的光环,护闻行营和叛军都是以火铳团练为主力,力敌两倍之军能拖到现在,已经是殊为不易。河中战况激烈如此,大将军府和军情司却将消息死死压住不发,固然是要在非常之时安定人心,而赵行德所部护闻行营的命运,却未可知了。
“陛下,”傅知仁拱手道,“事不宜迟,陛下明早便动身往敦煌登基为好。”
火光烈烈之下,众将都看着陈重,目露赞同之色。这是时候,及早定鼎,才是上策。
“这是当然,”陈重点头道,“大军四更造饭,五更出发,不要惊动他人。”
“赵元直那边,”陈重以刀尖挑了一块羊肉丢进嘴里:“但愿拖过这个冬天。”
他紧皱眉头,一口一口嚼着嘴里半熟的羊肉,连血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也恍若无觉。
… …
几天的大雪终于停下来,天色阴晦,乌云漫漫,八万大军驻扎的营地,仍是白茫茫一片。
护闻行营经过一番死战,又将叛军击退,可是陈昂照旧采取两翼包抄的方法。仗着兵力的绝对优势,将十数万大军自西北向东南张开,偏师和正面推进的中军也没有断了联系,,就这么泰山压顶一样围拢过来。护闻行营不想被切断后路和保卫,就只能再一次离开死守的阵地,沿着可供炮车通行的大路向后撤退,抢在叛军追上来以前,再次挖壕沟构筑阵地,等待叛军下一次攻击。这几次三番下来,护闻行营从上到下都已经疲惫万分,只想得到一个机会喘息休息,之所以能支撑下来,全仗着一口士气还没落。想来叛军也是如此,虽然他们步步逼近,可是也应当疲惫万分,绝大多数人就如泥塑木偶一般僵硬的遵循将领的命令。
护闻行营的核心,军官和军士,比大多数团练兵都要镇定。虽然敌众我寡,虽然也在一步步后撤,但他们知道,护闻行营还没有被叛党打败。叛党每一次前进,都付出
了足够的人命作为代价。有人私下议论,这情形,就如秦赵两国长平之战一样,赵将军虽然不老,却是廉颇那样的久谙战阵的老将。但是叛军首领陈昂也足够稳,他没有犯任何错误,只是以泰山压顶之势。赵将军也没犯任何错误,每次交战甚至比陈昂做得更好,他只是没有足够的兵力,保证既能打退叛军,又使护闻行营不被优势兵力的叛军所包围。众将计议下来,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或者说,看谁能熬到那最后一口气。
在前期的战斗中,叛军和护闻行营都伤亡惨重。护闻行营搬空了的弹药车上现在全部堆满了伤兵。虽然大部分伤兵都硬气得一声不吭,但也有一些人哀嚎不止。
赵行德下了死命令,不可丢弃一名伤兵,以至于汤药营的规模日益扩大。
很多团练兵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受重伤的人。为了不影响士气,也为了避免传染,护闻大营中,除了汤药营的药师和护兵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踏足汤药营。负责汤药营的行军司马不止一次向赵行德抗议,营中已经不能容纳更多的伤兵。后送伤员需要大车和马匹,但是军中处处缺马,能挤出来的也只是杯水车薪,因此,大量伤兵堆积在大营中,虽然汤药营极力救治,在严寒天气下,每天都有不少伤兵死亡。
一骑战马飞驰进入护闻行营新筑的营垒,是从铁门关后方鸽栈辗转送来的鸽书。
赵行德刚刚接到军情司送来的急报,脸色顿时凛冽如冰,大帐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
“护国府已宣誓效忠太子,”赵行德的微微一顿,“陛下已通过函谷关,正赶往敦煌。”
“太好了!”帐中诸将原先或坐或站,现下全都站了起来。
出征在外的将士们,没有那么多心思,铁马冰河,只要后方安稳就好。元德帝驾崩,护闻行营全军发丧,军营上空仿佛一直笼罩着沉沉的阴霾,新皇即位,还是一直以来在颇得人心的太子陈重,长期苦战积累的阴沉气氛一下子扫除了一半,甚至有人脸色开始带上了笑意。
“太子继位,这些太好了!”重新披挂上阵的河中校尉安金弦大笑道。
他全然忘了他那条木腿离火炉太近,差点儿就要烧焦了。坐在他身旁的校尉赶紧将火炉子移远一些。自从护国府允许赵行德晋身五千军士的员额以后。安金弦非是一般的老校尉,光他亲自带过来的壮士投军就四千多人,其中,晋身军士的也有一千多人。
“太子定鼎,大势稳矣,”赵行德也点头道,“不过,越是这样,叛党对我护闻行营就越视若眼中之钉。眼下的局势如两虎相争,必有一死一伤。叛党虽然死伤累累,却是不惜人命,要将我们护闻行营灭掉。各位校尉回去以后,除了宣扬太子即位定鼎的好消息,更要抓紧部属。正是紧着一口气的时候,万万不能出现军心动摇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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