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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走马对将中,岳飞对上诨号为人熊罴的一名悍贼,只一照面,便斫断对方兵刃,又从肩至腰劈为两半。从此后,方腊部将见“岳”字绣旗便不战而走。东南一带的盗匪对岳飞又惧又恨,因他名字中有个“飞”字,又字鹏举,便送了他一个“岳雕儿”的诨号,暗讽其为朝廷鹰爪,脾性沉鸷,手段狠辣。
方腊曾占据六州五十二县,东南这一带的盗匪,相率以红巾为记起事,响应者不计其数。王彦虽有心为大宋保存元气,亦不得不乱世用重典,平乱时候杀戮甚重,作为东南行营主将之一的岳飞,更是屡屡击杀东南盗贼中的巨寇悍匪。而岳飞治军严谨,所部号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曾经因为马军无意中拖走百姓屋顶一片草,岳飞要将其处斩,屋主人全家苦苦为犯事者哀求,方才改为责打一百军棍。故而其行军所过之处,波澜不惊,驻屯与乡里相安无事,州县士绅百姓无不交口称赞,而远近盗匪则闻风远遁。
然而,一听说要归属岳飞镇国军,水寇立刻骚动起来,聚义堂中充斥七嘴八舌的反对,许多水寇叫道:“若投岳雕儿去,咱们不如散伙了吧。”即使不敢说话的,脸上也流露惧怕的神情。陆明宇脸色尴尬,又满是担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赵行德。
赵行德站起身来,对众水寇道:“辽贼南侵,是欲奴畜我中国之人,亡我祖宗衣冠。我知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便是号令不一。这东南半壁要抵御辽寇的侵袭,唯有大家同心协力。而赵杞蔡京曹迪等,畏敌如虎,坐视汴梁沦陷,鼠辈动辄和议,断难以挽回局面。幸而有岳将军建节鄂州,兵发江淮,是为我东南半壁屏障。赵某敢问,若论合军聚众,运筹庙算,战阵决胜,在座诸位有谁能强过岳将军的?”
他目光扫视过去,众水寇都低下头。岳飞在东南的威名,乃是一仗一仗,无数盗匪人头堆积起来的。过去自认为比岳飞更强的盗匪,全都做了命丧黄泉。此时众水寇虽然不愿归顺岳飞,但也无人敢言胜过岳飞。
赵行德叹道:“河北河南,只因号令不专,空有数十万之众,诸将却被辽贼一一击破。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大宋子民或遭屠戮,被掠为奴婢者者,已经数以千万计。大厦将倾,难道还不能放下往日旧怨?难道东南还要重蹈覆辙么?”
聚义堂中沉默下来,众水寇面面相觑,虽然无言以答,但脸上仍是不情愿。片刻后,陆明宇道:“赵先生责以大义,我等非是不晓得。只是,......”他看了看堂下头领们,字斟句酌道,“岳将军的威名太盛,我等实在是心有余悸。契丹人要来糟蹋咱们东南锦绣河山,兄弟们舍掉性命都不含糊。若和辽军交战,奉岳将军调度号令,也没什么不可以。只不过,大家不愿归属镇国军,这个,这个,或者,”他吞吞吐吐了半晌,终于道,“赵先生名满天下,我等只愿奉你为首领,然后再听从岳将军的号令。”
陆明宇以目示意,底下水寇首领省得,纷纷再度大声道:“我等只愿追随赵先生!”
陆明宇又劝道:“我等草莽出身,就算情愿归降,岳将军也未必将我等放在眼中。就算我等归顺了岳将军,东南草莽豪杰数以万计,若赵先生不出这个头,这些壮士或散落于草莽,或被契丹人所用。难道赵先生就忍心吗?”
赵行德沉吟道:“陆兄言重了,赵某何德何能?”几名军士见赵将军才到宋境,便有豪杰投奔,脸上也不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陆明宇见他口气松动,拍着胸脯道:“只要赵先生肯出这个头,陆某便以先生名义,传下绿林箭,遍邀豪杰义士,前来共谋大事。我等情愿奉赵先生为首领,赵先生往东,我等绝不朝西。至于鄂州的岳将军的军令调度,只要赵先生答应,我等也绝无二话。和辽贼打仗,东南豪杰绝不含糊,要命舍命,要血流血。”他神情慷慨,仿佛赵行德不答应,就是他亲手把数万草莽豪杰推到契丹人一边似的。
赵行德猜不透陆明宇的意图,但和挽回东南局面相比,个人毁誉又算得什么。他点了点头,答应陆明宇用他的名义召集草莽豪杰,共谋抗辽大业。见赵行德答应,陆明宇喜形于色,当即再度招呼属下各寨首领,以部属的身份参见。赵行德也只能好言宽慰,勉励他们为国效力,便如汉末关张二将,博一个青史留名。因为三国话本流行于世,关羽和张飞是忠义的化身,在江湖人心目中地位远远超过其他武将。听赵行德以关张相激励,众人也分外感奋。几个军士受到感染,脸现振作之色,感到这一趟跟赵将军出来,当有一番大作为。
十三家水寨既然奉了赵行德为首领,众寨主又轮番上来敬酒。赵行德来者不拒,三言两语之间,暗暗以观人之法,体察各将的人品脾性。筵席结束后,陆明宇亲自将赵行德等人送到卧房,方才回去安排连夜发绿林箭的事宜。
聚义堂领命时,刘衡怏怏不乐道:“陆大哥,赵先生好没错,但他再怎么厉害,十年的基业,怎可一朝便双手奉送?”赵行德虽然和蔼,但受他统属后,定然不得从前般自在。他倒不是反对陆明宇的决定,但始终想不通。其他十几名当家的也同样脸露疑惑之色。
“十年的基业?”陆明宇冷笑了一声,“契丹贼大军就要南下,荆襄乃兵家必争之地,辽贼和官军势必要在这里大战连场。我们数千兵马的寨子,不过是人家一脚踢得开的小石子儿罢了,又算什么基业?能招降便招降,不能招降的话,任何一方的大军一到,我们立刻化为齑粉。两强之间难为小,不早日投了赵先生,难道你们想投契丹人,削发易服,让祖宗蒙羞地下?还是做那世人唾骂,遗臭万年的奸贼党羽?为了水寨上小老小的生机,这段日子来,我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幸好老天开眼,洪水滔天之前,让我们先攀上了赵先生这棵大树。”
众当家的面面相觑,这段日子自在如意,谁也看不到将来的局面严峻如此。横江鬼杨佐迟疑道:“反正是奉鄂州号令,直接投陈东不好么?”以所知,赵行德名声虽和陈东不相上下,但身上无官职,不像陈东已经是广州知府。从这方面来说,赵行德根本没有资格招安水寇,而只能代陈东等人招安,所以杨佐才有直接投效陈东之意。
陆明宇眼神微动,摇头道:“陈东麾下文武才略之士不少。我们投靠陈东,只能做人家的马前卒子。赵先生如潜龙在渊,虽然不像陈东那样有显赫,名声却未必稍低。而赵先生刚刚出山,心腹未足,羽翼未丰,我们先行投效。将来一人得道,我等也鸡犬升天。以今日之势,待赵先生一飞冲天以后,我们这十几个小小寨子,几千游兵散勇,他却看也看不上眼了。”他见众兄弟脸上犹有不信之色,便沉声道:“你们信得过我陆某,今后侍奉赵先生,万不可有二心。假若老天有眼,我们便时来运转,下半生封妻荫子不在话下。若是老天无眼,咱们兄弟肝脑涂地,跟着赵先生青史留名,亦算个好死法。”
众水寇见他把话说这份上,也不敢再争,纷纷道:“大哥说的是。”“咱们兄弟饮过血酒,若能同年同日死,也是一场义气。”
陆明宇见状,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布置各头领分别派出信使,用赵行德的名义,给方圆两百里相熟的寨子传下绿林箭,召集各家寨主前来共襄盛举。
“咱们十三连环寨传绿林箭,为何偏偏用赵先生名义?”从聚义堂出来,夏猫儿牢骚道。
“这绿林箭还非用赵先生名义不可。”杨佐微微一笑,低声对夏猫儿道,“当年方教主昭告天下,封赵先生为圣教前军师。大家都侍奉过明尊,到了如今,圣教中还有谁的位望比赵先生更高的。自从方教主升天后,江湖上豪杰互不相服,就冲着这个,也只有赵先生才发得出这支绿林箭。”
夏猫儿张大了嘴,眼中是不可思议的神色,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当年方腊起事席卷东南,这一带有势力的草莽豪杰几乎都卷入其中。如今有点名望的寨主,或真或假都是侍奉明尊弟子。方腊身死,明教覆灭后,教中首脑人物要么战死,要被被朝廷捕拿明正典刑。时至今日,明教尚存世间的人物,除了几个自封天王,为老兄弟所不齿之徒外,还真没有地位在圣教前军师之上的。江湖中人鄙薄权贵,对这种密门里的上下之分反而看得极重。若是陆明宇自己传绿林箭,地位和他相若的巨寇大盗恐怕要嗤之以鼻,若打着赵行德的幌子,则至少是名正言顺了。
夜已深,赵行德披衣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水泽。今日叠遭变故,他也不知道前路如何,没有电,这时代的夜,比未来还要黑暗的多。忽然,他的眼光一凝,黑暗中亮起一点若隐若现的光。赵行德注目凝视,方才发觉那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如今春寒料峭,这本来该夏天出现的小飞虫,早生了几个月,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冻死。
古人倦夜长,赵行德长长地哈了一口白气,饶有兴致看着那只小小的飞虫。在这寒冷的初春的夜里,如此渺小的它,在全力地飞舞,哪怕最后有一分一秒,也要不断地发出自己的光和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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