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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汴梁到广州,恰是流刑三千里之距。隆冬时节,滴水成冰的天气,陈东带着家眷奴仆一路南行,众人嗟叹气苦。他却一路考寻流放路途上古代先贤之遗泽,居停下来时,听武松说些江湖奇人奇事,倒也乐在其中。这天来到南北要隘武阳关,恰逢大雪封山,前路艰险,不得不在驿站暂避一时。
武阳关南锁鄂州,北屏中原,扼控南北交通咽喉。南北朝时,梁、魏曾在此地反复争夺数十年。此地地处险□,附近山峦交错,群峰环结,关城以山为障,凿山成隘,乃是大宋境内最重要的关隘,历来为南北抗衡的要冲之地,行师必由之道。如今驻守武阳关的正是东南行营与韩世忠齐名的悍将岳飞。
狄龙、施廉这两个官差生怕耽误交卸犯人的时限,心中暗暗叫苦,望着茫茫雪山,狄龙叹道:“这里已经如此荒蛮,广南瘴疠之地又岂是人呆的地方?”施廉也道:“陈老爷如此大清官,也被发到那地方,朝中真是出了奸佞了。”他二人与陈东一路同行,感到陈东不但平易近人,而且节操高洁,心怀苍生,是以由此一叹。
陈东听闻大雪封关,却笑道:“幸哉!吾与韩夫子同归!”不禁诗兴大发,朗声吟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此乃唐时韩愈上书触怒皇帝,被贬谪流放经过秦岭蓝关,挥毫写下了千古名诗。如今这蓝关却在夏国境内。陈东的际遇抱负与之相似,来到了这被漫天大雪所封的雄关漫道之前,心怀有如潮涌,迸发出一股道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哪怕此身碎为齑粉,也要为天下苍生请命,为万世开太平。
“夫君却不是‘衰朽残年’,此去经略拓海屯垦之事,乃是陛下重用,并非一味贬谪,”陈夫人掩口笑道,“官人错用了典故,当罚一杯。”左手牵着红袖,右手为陈东斟满水酒。她兰心蕙质,陈东一路上得她的排情遣怀,倒是少了许多愤世嫉俗之慨,多了不少将以有为之志。“妾身不胜酒力,”陈夫人又转过来对武松道:“还请武提辖与夫君共饮。”言罢又为武松斟满。虽然武松只是个流犯,但陈夫人看出了夫君颇为看重此人,并有意结交,是以言辞间对他并无丝毫看轻,反而隐隐带着些敬意。
“谢过夫人。”武松端起酒杯来,和陈东对饮了。李师师自嫁于陈东后,每日只淡扫蛾眉,素颜不染胭脂,腮红却似要沁出水来,衣着简单素雅,自有妩媚动人之处。这种天生丽质难自弃,也曾令她颇为自苦,每当陈东的好友来访,都不得不避在后面。如今三千里跋涉,避无可避,此地驿站狭窄,陈东又是豪迈不羁的性子,陈夫人方才在旁陪着。
武松是条噙齿戴发的汉子,更兼肝胆硬如石。虽有国色天香在旁,他也宛若未见。陈东满腹经纶,博闻强识,令武松受益匪浅,他也把江湖上的奇闻奇事说与陈东来听。如京东郓城县令宋江宋公明,最是急公好义,解囊相助江湖好汉,人送诨号做“及时雨”,济州府石阶村阮氏三雄水上功夫出神入化等等。陈东对这些江湖好汉行径不以为然,听得倒也津津有味。陈夫人见武松目不斜视,比普通的清流名士还更要守礼自持,暗道,“夫君看重的人,果然不错。”她慢慢也放下了防备和羞怯,言辞举止之间更多了一分敬意。
外间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这狭窄的驿馆社中,火盆烧得旺旺的,陈东乃天下的清流之首,陈夫人称得上世间罕有的绝色,武松是赤手能打虎的英雄,三人同在一处屋檐之下,令人不禁感慨时运之巧,造化之奇。正在此时,差人通秉,武阳关守将岳飞前来拜见,陈东忙起身相迎。武松因身属流犯,不便跟着出去。此时朝臣相互陷害,颇有在敌手外放出京的路上做手脚的。武松心里有个计较,只在后窗的缝隙里监视着外间情势,心下打算,舍了这一身性命,也不能让陈大人遭了奸佞的毒手。
驿站的院子里,一人独立于凛冽风雪之中,宛如生长在天地间的一棵青松,白雪飘飘而下,落在玄色铁甲上,他亦岿然不动,直到陈东迎了出来,方才抱拳道:“相州岳鹏举,听闻陈大人路过,特来拜见。”他面大而方,广额疏眉,目圆鼻尖,唯双眼开阖之际,目光凛然如电,充满了威势。陈东心道,这便是剿灭方腊贼党,威震东南半壁的悍将岳飞,原以为他形貌当同韩世忠那样凶神恶煞,倒是闻名不如见面,若非一身戎装,倒更似一位饱学儒士。他也客气地回礼道:“多谢岳将军。”
“陈大人清名播于天下,末将无以为敬,只聊备了一杯薄酒。”岳飞沉声道,后面军卒便端上一个木盘,揭开覆盖的红布,露出两个瓷酒杯,酒已经斟满,天上雪花正一点点飘落在杯中。“我敬陈大人。”岳飞端起酒杯,陈东也端了起来。按照常理,陈东在出境外放途中,当小心敌人暗施毒手,他与岳飞从前素不相识,如今初次见面,必不能这么就喝了人家事先备好的酒水。然而,正是倾盖如故,陈东一眼见这以刚直沉鸷而著称的将领,心下便信了他,丝毫没半点疑心,更感激他不顾嫌疑,冒着夜雪前来拜见。
二人将杯子轻轻一碰,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有幸得见陈大人,余愿足矣。”岳飞将酒杯放下,再度抱拳道,“请恕岳某军务在身,不便久留。”他一拨大氅,转身离去。在院落四角侍立几名亲兵随着主将而动,次序退出屋外,行动无声,最后一人将房门掩好,院落中积雪犹如碎琼乱玉,只留下数行清清楚楚的脚印。听外间数声战马嘶鸣,渐行渐远,听差人秉分明有数十骑卫士,可听不到一丁点儿嘈杂声,马蹄声自始自终丝毫不乱,宛如一骑。
陈东不及挽留,只静立在院中,片刻后方叹道:“岳鹏举,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回去后,武松亦道:“这位岳将军真乃世间罕见的英雄,我所见过的江湖豪客,气势上没有能和他相比的。”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二人至此都是意兴阑珊,这酒也喝不下去了,感慨唏嘘了一阵便各自回房歇息。
岳飞能与古之名将相比,陈东并非随口所感,古人且文且武,常言出将入相,所谓名将,诸如司马田穰、吴起、西门豹、廉颇、李牧、项燕、蒙恬、韩信等辈,不但文能附众,武能威敌,而且于朝政上往往卓有见识,风骨为人皆为当世称道。近世文武殊途,武臣渐渐不能干预朝政,专注于统兵作战。以汉高祖所言,不过鹰犬尔,与古之名将高下立判。岳鹏举能分辨清浊,不顾嫌疑前来相见,又毫无攀附之意,君之交淡如水,实在叫陈东不能不大为惊异,进而感慨从前小觑了天下英雄。
他心潮澎湃不能静心入睡,索性披衣而起,思索起前往广州后所施之政。随着各州县流犯流民押送广南、琼州,陈东的治下很快将有数十万“刁民”。江湖绿林中颇有枭雄,陈东这些日子留心听武松讲江湖上的事情,便是为了更加了解那些被押解往广南、琼州的流人。这些人虽不能说全无忠义之心,但在是非上却模糊得紧,例如武松颇为敬佩的及时雨宋江,在陈东看来,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教化风俗,造福一方百姓,反而一门心思结交江湖人,施恩买惠,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只是京东西路文官多是武陵书院出身的同门师兄弟,这宋江并不曾入武陵书院,也不曾中进士,却把县令做得稳如泰山,想必有其他的本事,却不为武松这等直心肠的汉子所知了。
夜幕低垂,一灯如豆,灯花不时噼啪作响,时间不觉流逝。忽然从旁伸出一根金簪子,将灯芯挑亮了些。陈东回头一看,只见人面如芙蓉,夫人不知何时也披衣坐在身旁,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体己的话。陈东微微一笑,将毛笔轻蘸浓墨,写下:“以流官治流民,练乡兵守穷荒,以备不测。”又详详细细写下,如何从流放的士人中选拔贤良,任命为流官治理流民。因为这些被分赴海外屯垦的流民原本是各州县极不安分之百姓,中间多有奸诈残暴之徒,治理之策重在刑赏而非教化,行法治之道,使奸民无隙可乘。
各海外屯垦与中原本土距离遥远,中原驰援不易,而且千里出师靡费粮草。为了防止蛮夷的骚扰,各屯垦地一开始就要练乡兵以自卫。同时,为了防范乡兵叛乱,陈东建议都头以上的军官,皆用饱读诗书,心怀忠义的读书人充当,“不慕关张之勇,但取丹心一片,虽万里之外,亦忠心不移。”普通儒生安土重迁不愿远渡蛮荒,可以从那些流放琼州的士人子弟中选拔军官。“朝廷养士上百年,儒士尽可用也。”
字斟句酌将奏折写就,东方已经微明,陈东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若是元直能赶来助我一臂之力,没有比他更适合总制乡兵了。”练兵的将领人选,陈东沉吟良久,还是举荐了更熟悉的韩世忠。至于如何练兵,则又修书一封给赵行德,向他讨教手段心得。一旦道路畅通,他便用最快的邮驿把书信送给赵行德。
身旁传来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夫人不知何时已经伏案睡着了,陈东不禁心生怜意,取来锦衣为她披在身上。陈夫人惊醒过来,低声惊呼道:“妾身竟不慎睡着了。”陈东微微一笑,柔声道:“反正大雪封关,不须着急赶路,娘子且多睡上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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