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天的第一场雨。
掐指一算,我进宫已经快有两个月了。
桃花开始争先恐后地凋落,宫中到处是漫天飞扬的绯色花瓣,那是桃花献给春天最后的美丽。
我放了学回到袭菸居,却不想马上温习功课,便随意地坐在外廊上看着外面雨蒙蒙的一片天地。
半晌,雨下得大了一些,颇有“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1)的意思。
善善见了我觉得好笑,“什么雨值得小小姐看这么半天。小小姐,您快到内殿来坐吧,小心雨水淋了身体。”
我诡异地向善善一笑,索性就枕着手躺下,拿着些小果子吃起来,“我在看姊什么时候回来。”
这便是我们姊妹的不同。
同样没有伞,无论多大的雨我都会毫不在乎地走着回来;而姊,只会等着给她送伞的人来,如果没有,她会等到雨停的时候。
我回来时故意支走了姊的贴身侍女,骗说太后有事要她们侍候。太后和姊孰轻孰重,她们知道的比我清楚。
我要看看姊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
正这样想着,却看见姊回来了,竟是顶着伞回来的。
那把伞赫然印着十二皇子的盖章。(2)
只见姊原来脸上的落寞神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健康的红晕,她的步伐轻盈,还欢快地哼着曲子。
我的心情突然有些烦躁,挥手也经意也不经意地打翻了果盘,有几粒红果子弹到了殿外,被雨水淋林地冲刷着,甚是委屈。
(1)出自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2)宫中物件都会有专人登记记载。
第二天,我见姊小心翼翼地擦拭雨伞,生怕弄坏了似的。
我讥笑,只是一把伞,就值得你这样心疼吗?
姊这一天都有些神色不安,终于找了个人少的空闲时间,鼓起勇气走向十二皇子。
姊把伞递给十二皇子,说:“谢谢。”
十二皇子冲她笑了笑,回答:“没什么。”
就在十二皇子要伸手接过伞的那一刻,我身姿款款地走了过去。
“姊既然不要,十二皇子不若送给奴兮如何?”我带着一丝轻佻的笑意说。
姊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
十二皇子想不到我会要他的一把雨伞,一愣,但也说:“好啊,反正我有好几把这样的伞。”
我笑,“既然十二皇子说是给我,那这把伞可要听我的处置了。”
我从姊的手中抢过伞,姊意识到什么,忙上前阻止,然而一切都晚了。
我狠狠地撕着那油纸做的伞,一条条的扯了下来,任由纸片在我们之中纷扬……
我恍惚地记起爹爹撕着我的贺纸时,也是这样的痛快么?
十二皇子愣愣地看着我,一副简直不敢相信的样子。
姊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咬得紧紧的,豆大的眼泪在她的眼中不停地打转,直到我发泄够了,把体无完肤的伞扔到地上的时候,掉落了下来。
这天的姊就如曾经可怜的我。
(十二皇子)
我从未发现奴兮美丽无比的身体里竟藏着那么霸道的一颗心。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景象。
大片大片的纸片掉落下来,就像粘结在一起的桃花,其中几片从我肩上滑落过去。
我透过纸片看奴兮的脸,她竟是笑着的。
我突然发现奴兮很爱笑,可是无论怎么笑着,总是有冷漠的颜色。
我有些发怒,奴兮,你竟对身为皇子的我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
你就不怕吗!
如果我真的去告发她,后果可想而知。
皇族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纵是父皇也未必会包庇你。
可是后来我竟隐忍了下来,然而终究我还是不能原谅她,与她冷战了好些日子。
扇稚后来对我说对不起,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又有什么错值得让她道歉呢?
不过扇稚和我说话时总是恭敬而怯怯的,让人不忍再责备她。
她说要我辅导她的功课,那时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怎么不问你妹妹呢?”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
果然扇稚的神色暗了下来,“她……她闲我笨,怎么会教我呢。”
我自知说错了话,伤了她的心,于是忙着答应下来。
那天我去扇稚的孝荨轩一起复习功课。
扇稚的屋子装扮得朴素清雅,她待人的礼数亦十分的周到。
她问了我一些文章段落的意思,我仔细地做答。
她听完良久叹了一口气,说:“我根本就不喜欢学这些深奥的文章,只希望能静静地待着做些漂亮的女红,不是有句话叫‘女子无才便是德’吗?真不知道奴兮为何喜欢这些。”
我听了哑然,实际上扇稚的话不无道理,反而是奴兮太过于反常了。
不过我也不能不感慨,奴兮终究是不同的,她的远见,不是这些待在深闺的女子所了解的。
之后我们静静地继续温习,却听见隔壁钟鼓鸣鸣,热闹非凡。
我不由得好奇地问:“隔壁怎么这样的吵闹?”
扇稚不语,反而是她身边一名年轻的侍女沉不住气,插话进来:“是隔壁小姐,总是喜欢弄些新鲜什子。这次听说请了宫中有名的秋娘,教习她舞艺。”
“皇子在此,哪弄得你说话,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扇稚板起脸训斥道。
我摆了摆手,倒不很在意这些,心思却有些跟着隔壁的鼓乐过去了,想着奴兮的兴趣还真是太过广泛了。
纵然因为撕伞的时候,我们呕了些气,然而我们终究还是小孩子,不记仇,等怒气一消,就又和好如初了。
我忘了具体我们是怎样互相谅解的,是谁先原谅了谁。
只是那天我们像约好似的,前后来到桃花间的秋千旁,我们向对方微微一笑,早先的怨气就烟消云散,拨开乌云见明月了。
春末夏至,秋去冬来。
我们都褪下薄薄单衣,披起了厚重的毛裘。
穿上冬衣的奴兮看起来胖了些,但娇憨可爱,我喜欢她的这身打扮,因为这时她看起来才像个名副其实的八岁孩童。
奴兮总是会做出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那天我看见她紧紧地握着雕龙的玉栏,暗暗使着劲。
我上前对她说:“这是来自极寒之地的冷玉,暖不热的。”
“不是。”她回眸一笑,“我是在看谁更冷些。”
我拉过她的手,果然是冰冷得几近毫无体温,这样看来反倒是玉在暖她了。
我忙把自己的手炉递给她暖手。
她捧起手炉,问我:“十二皇子,你吃过烤红薯吗?”
“烤红薯?”我摇了摇头。
“我也只吃过一次。在冬天寒冷的日子里捧着热腾腾的烤红薯,又暖和又果腹。”
我疑惑地问她:“你是将军府的小姐,也会挨饿吗?”
“会,会的。”她肯定地点头。
她又对我说:“那天爹爹就是罚我跪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一天也不给我饭吃。我又冷又饿,险些昏倒在雪地里。幸好那时厨房的大婶可怜我,偷偷地塞给我一个烤红薯。我那时边哭边一点点把红薯吃进肚子里,心想这就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那你以后可以让她再给你做呀。”
奴兮摇了摇头,“爹爹后来知道她偷偷送吃的给我,第二天就把她鞭打出府了。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是死是活。”
我听了动容,拉住奴兮的手,“奴兮,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奴兮只是向我微笑,不置可否。
我涨红了脸,问到:“奴兮,你和我在一起快乐吗?”
“快乐呀。”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
“那……那以后我们也永远在一起,直到老,好不好?”
“好啊。”奴兮拿着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睛看着我,欢快地回答。
(奴兮)
元日(1)快到了,宫中开始张灯结彩,一派喜悦的气氛。
织锦司准备了许多的布匹,为每人量制新春的衣裳。
这日皇上特意叫我去,原来是让我挑选新布。
“这几匹颜色深的是留给太后的,其余的还未分发,你见哪件喜欢就先挑过去吧。”皇上对我说。
我看见周围侍女露出又讶异又羡慕的眼神。
“这可以吗?”我小心地问。
我待在宫中近一年了,也开始熟知宫中规矩。像这些供奉都是严格逐级分配的,先是太后挑选,然后是皇后,之后才是妃嫔、皇子、帝姬们。而我,自然是在她们之下的,可现在皇上竟然叫我先皇后而挑选,岂不是太不合宫制?
皇上宠溺地摸着我的头,“当然,叫她们穿了岂不可惜?”
于是马上有懂事的宫娥为我展开一件件布匹,那些布匹在她们手执下仿若花般怒放开来。
我迈着小步徜徉在这五彩缤纷的花海之中。
每件布匹都纺织的十分精美华贵,颜色或艳若牡丹,或淡如雅竹;或绣凤稚相舞,或绣百花齐放;或全色,或朦染;或嵌金银,或坠玉晶;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皇上看我睁大眼睛的样子,宽和地笑了笑,“不着急,我们慢慢挑。”
最终我的眼睛定格在深处一匹月影白织锦上,它以银丝勾出梨花瓣的样子,零零洒洒的,那精致真是无与伦比,冠压群芳。透过它我仿佛看见了满天的飞雪夹杂着纷扬的梨花狂傲地飞舞起来。
我伸手摸了摸,果然光滑细腻,质地均匀。
皇上见了,赞许地笑,“果然有眼光。这不是织锦司造的,是端雪(2)之地一位年七十手如天工、眼神却不好的老妇人织做,她只出白锦,十年才得一匹。”
皇上以为我一定是要这件了,正要下旨赏我,我却又站到它旁边一件粉白梅枝的布匹处说:“奴兮想要这匹。”
皇上颇感意外,就是旁边的宫娥们都掩饰不住吃惊的神情。
这件粉梅衣虽然也很漂亮,也配我的年龄,但仍不及端雪锦的十分之一。
皇上拿眼光询问我,我确定般地点了点头。
“赐。”皇上有些遗憾的样子。
旁边马上有太监拿着笔在卷册上记录下来。
“谢皇上。”我跪下谢恩。
(1)元日,农历正月初一,即春节,又名元旦、元会、元朔、正旦、新正、新春等。
(2)端雪,大胤国最北部,常年下雪。
“好漂亮啊!”我拿着那匹粉锦回到袭菸居,我的宫娥们纷纷围上来观赏,惊叹地赞道。
“要奴婢说……小小姐您真傻,这件纵然好看,可和那件白锦缎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连一向淡泊的善善都不无遗憾地说。
“是么?可是我不喜欢白色的衣服,白色,不是人死时才穿的衣服么?”我盯着善善的眼睛问。
善善被我这话问得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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