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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长白山,蜿蜒盘桓的莽莽林海仍在沉睡,万物生灵还未从银装素裹中苏醒过来,冰封于一片晶莹中的天池畔,漫山遍野的金达莱迎着风雪盛放,随心所欲,怒向天涯。
“衣姐姐,老家伙到处找你呢!”一个不过八岁的黄衣小女娃,在风雪中连滚带爬,却好似万分开心。她口中的“老家伙”正是她们那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师父。以往,在这种天气里,师父很少允许她们出谷,说是怕遇见觅食的野熊,哼!欺她年纪小就好蒙啊?这鬼天气,野熊早睡成死猪了!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出来玩,没在雪地里滚个够本,她是绝对不会就这么回去的。
师父?让那老家伙见鬼去吧!嘿!
“四儿,我知道了。”她站在崖顶上,素白的衣衫纤尘不染,呼呼的风雪在耳边怒号,却在碰到她身体的瞬间化作水滴无奈落下。
“哇!衣姐姐真厉害,老家伙一个月前才教的‘屹雪禅’,你就已经练得这么炉火纯青了!”小四儿满脸艳羡,思及自己一个月的苦练也只换来变成人形冰棒的份,顿时小脸皱得象蔫掉的橘子皮。
“四儿,你若是把在厨房偷吃的时间都用在练功上,绝对不会比我差多少。”她平心静气,吐纳间将真气收入丹田。看着身边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师妹,她忍不住轻轻揉揉她冻得发红的小脸:“走吧,我们回去,不要让师父等太久。”
“我们不能玩一会儿再回去吗?”小四儿的脸上写满了哀求。
她摇摇头:“天色不早了,最近天气转暖,山下的挖参人陆陆续续上山,万一不留神被人看见,闹出了什么意外,师父会生气的。”
小四儿撅着几乎可以挂上油葫芦的嘴,一边咕哝一边磨磨蹭蹭的跟在自己师姐身后,不情不愿地回了烟萝谷。
烟萝谷在长白山西坡,因靠近火山口,谷内四季如春,怪石林立,奇景叠生,如世外桃源一般清幽怡然。所谓名山藏古寺,幽径居奇人,这烟萝谷中正好就出仕隐居着一位奇人。
“老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每天晚上去厨房偷吃,刻意把每天的饭菜做得刚刚好,害我连续两天半夜饿得猛灌清水!”小四儿的埋怨自进谷那一刻起就几乎没停过。
“师父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偷吃的事?他老人家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对于这个一向顽皮的小师妹,不仅是师父,就连另外两位师姐也几乎是有求必应,视若珍宝。
“他既然知道我偷吃,干吗还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小四儿刻意将嘴唇弄得咋咋响:“他就喜欢看我没吃饱气忽忽的样子!他根本就是一个老混蛋!老怪物!老不死!”
对于那近乎诬赖的指控,她也实在不方便为师父做任何的辩白,在这年仅八岁的小四儿眼中,吃饭是比天还大的事,谁要是和她在吃上面过不去,那简直是比杀父弑母更大的冤仇!
“要是可以像心姐姐一样,过了十五岁便自由出谷,甚至下山,那就好了!”小四儿巴着手指算自己离十五岁还有多远,可是算来算去,怎么也算不出了所以然。罢了,等到了十五岁,老家伙自然会告诉她的,现在何必操那份闲心?还早着呢!“最好就是可以像颜姐姐一样,想下山便下山,连老家伙也拿她莫可奈何!哈哈,说实话,我最喜欢看那老家伙吃鳖的样子,过瘾!等我以后下了山,一定要吃遍天下所有好吃的东西!即使变成大胖子也没有关系!老家伙见鬼去吧!”
“四儿,你这么快就在思考以后下山的事了吗?”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风一样地擦过耳边,原本正在大放厥词的小四儿立刻就噤声不语。“你说谁是老家伙来着?”
“师,师父!”小四儿僵硬地堆起满脸谄媚的笑,小小年纪就已经练就了一身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本事:“什么老家伙?谁说的?!四儿刚才是在说您做的饭菜是最好吃的,四儿就是吃成大胖子也心甘情愿!”
“是吗?”师父瞳眸淡睨,对这小丫头的马屁并不太理会:“那好,今晚你就去厨房练刀法,为师一定会将厨艺全都传授于你。等学成了为师的厨艺,为师就放你下山。”
“啊?”小四儿的嘴吃惊地张大,如无底洞一般。
“怎么,你刚才不是说师父的厨艺很好吗?”师父依旧淡淡含笑。
“哦,四儿是想说谢谢师父!”小四儿哭丧着脸,飞快地往自己的房间跑,对师父的提议不敢说半个不好。师父真是有够毒的,所谓在厨房练刀法就是要她站在两根直立的细木桩上,用那把据说有四十斤重的纯铜菜刀切完厨房里所有的菜!她可没有忘记,上次她偷溜出谷扒了熊瞎子的蜜蜂窝,不仅被蛰得满头包,还引了一只野熊进谷,踩塌了师父种药的花圃,师父为了罚她,也是叫她去厨房练刀法,结果她练了一天,吃饭时连筷子也拿不稳,饿了好几顿!这一次,她恐怕又是在劫难逃了!呜,这下非死在老家伙手里不可!
“素衣,今日是你十岁的生辰,你告诉为师,你想学什么?”师父的笑容恬淡随和,一如她在襁褓中所见的一样。虽然总是被小四儿背地里称为“老家伙”,但这些年过去了,师父还是这么斯文俊秀,似乎岁月永远眷顾着他,没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琴棋书画?或者诗词歌赋?兵法权谋?”
这是师父定下的规矩,三岁入门,六艺皆习,礼、乐、射、御、书、数,什么也不能倦殆。过了十岁就可以要求专习师父的某一项绝技,四个师姐妹中,除了一向足不出户的素颜师姐,其他的人都得遵循门规。素心师姐学的是悬壶救世的歧黄之术,而现在,已经轮到她选择了吗?
“师父,我要学阴阳五行之术!”她的心情瞬间开始雀跃。对于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考了好久好久了,如今,终于可以向师父提出了!
“你要学阴阳五行之术?”师父的脸竟突然变色,顿时有些吞吞吐吐:“素衣,换一个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学阴阳五行之术?”
“师父,我不可以学吗?”她困惑地看着笑容有些僵硬的师父。她记得,师父曾经夸她天赋禀异,对于阴阳五行很有慧根,可是为什么现在却又推脱呢?
“素衣,你天资卓绝,容貌出众,学什么都是又好又快,可是,你知道为师为什么什么都愿意教你,却惟独不肯教你阴阳五行术吗?”师父微微叹气,那种少见的忧郁神色在唇边蔓延,他语重心长的规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人不可太过完美,否则会遭天嫉。尤其是学阴阳五行之人,时时与天命灾厄打交道,折福折寿,若是善根不足,命中没有贵人相助,必定只能早夭收场!”
“是这样吗?”她歪着头,细细思考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不知道现在是否还能够继续。
“素衣,为师也是为了你好!”师父的脸上是极度的怜惜:“你再想想,换个别的吧!”
“哦。那师父就容素衣再想想吧!”她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请安之后,回头往后院走。
后院有一颗很老的高山岳桦,主干似苍虬当空飞舞,分枝屈伸,怒指苍天,形态怪异极了。师父曾经说过,他与这老树岁数相当,可是,师父看起来明明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男子,怎么可能和这老树同岁呢?虽然听来如同无稽之谈,小四儿曾经还在背后骂师父无良地晃点小孩子,但,她是深信不疑的。
她一直觉得师父不是个凡人。刚才师父不是说了吗?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人不可太过完美,否则会遭天嫉。可是师父分明是个如此完美的人,活得逍遥而自在,不是神仙是什么?
静静坐在树下的溪流旁,看那潺潺的流水倒影出她的容颜。她不知道师父所说的容貌出众是什么意思,不过,师父级少称赞人,能在师父口中获得“出众”的嘉奖,那想必就应是非同凡响了吧?
哎!可是,容貌出众又有什么可在乎呢?她一直想要学的阴阳五行之术现在却已经学不到了!
人不可太过完美,她实在不希望自己像师父所说的那么完美!只要不完美,她就可以研习她一直寄情不忘的阴阳五行之术了!
还记得第一次看师父占星,那玳瑁龟甲映衬着漫天繁星,神奇得让她舍不得眨眼。她时时预想着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像师父一样,在那玳瑁龟甲之中衍算天命,在星宿移换中预知灾劫。
可是,一切的幻梦都被自己的“完美”给打碎了!
怎么才能摆脱这种完美?她不怕折福折寿,也不怕枉死早夭!
只要不完美,一切就可行了……
突然,她发现溪流边有被溪水磨得平滑而细薄的石块,她拾起来,端详许久,突然狠狠扎上自己的脸颊,忍痛用力一划!
嫣红的液体滴在清澈的溪水中,如同怒放的蔷薇,转瞬便凋萎得无影无踪。一朵,两朵,三朵……她的手没有停,那些蔷薇亦在持续地盛放,终于,当她的双手,白衣都沾上那触目惊心的粘稠液体,她才满意地将那石块扔进溪流当中,兴冲冲地跑去找师父。
那溪流中的石块被水浸泡后,浮起一缕一缕红丝,淡淡点染着潺潺清流的明净溪水。
“师父!”她冲进书房,找到正在绘丹青的师父,她那一脸一手的血渍将师父惊得半天也说不出话!
“素衣!你的脸怎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师父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找来最好的止血药,那些伤口歪歪扭扭,参差且不规则,要想再恢复原貌,恐怕是很难了!
“师父,这下我可以学阴阳五行之术了吗?”那些止血药粉撒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痛,可是她却只是兴奋地追问自己念念不忘的事情,如同感觉依旧麻木一般。“师父,我现在已经不完美了,那是不是代表我可以学了?”小女孩的心情总是充满期待,如同为了一颗一直想要的糖果,可以去做平日不愿意做的事。
她期待地睁大眼睛,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符合了师父那“不完美”的必要条件。
师父一直没有说话,脸色阴郁得如同雨季的林海。直到上完了药,师父才低头敛眉认真看她:“素衣,你是真的执意要学阴阳五行之术吗?”
师父的严肃将她震慑住了,这是她从未在师父脸上看到过的表情。自小,师父即使是再生气,也不曾对她们姐妹四人如此不苟言笑。她没有瑟缩,勇敢地迎视师父锐利的鹰眸:“师父,素衣一定要学,即使付出所有代价!”
“孽因呀!有因必有果!你果然是‘她’的女儿,连这随心所欲,全然不顾后果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罢!罢!罢!”师父长叹三声:“素衣,你要记住,以后不可再如此冲动,术士的第一个忌讳便是任性莽撞!”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不知道师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师傅说的“她”指的是谁,但她却隐约明白,师父见到她那被自己划破的脸时,非常不高兴。
“素衣,阴阳五行又可细分为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天文星象,风水面相,阴阳幻术等各个不同属别,不过你要牢记,对天命只可顺应,不可强变,绝对不能以执念相悖,否则,命盘脱轨,必将带来浩劫!”
她迷迷糊糊再次点头,抬头望着屋顶上的亮瓦,突然,一颗耀眼的星子划破苍穹,留下浅浅的痕迹。那分明是——七煞星!
她正想问师父怎样才能解决这一直纠缠在自己心尖的难题,师父却突然不见了踪影!整个漆黑的空间中,只剩下她一人。一阵寒风席卷而来,将她带向不知名的彼方!
焦急刚起,尹素衣便睁开了眼睛,梦境也立刻随之消失。刚才那一切,只不过是年少的往事,如今却幻化做梦境,一遍又一遍缠绕她的记忆。
为什么总是不停做这个梦?
她并不知道。不过,其中必定有暗示。
自小她便天赋禀异,异能卓绝,但师父却一直不愿意将阴阳五行术传授予她,直至她毁容铭志,师父感动于她的执着,这才决定教她。不过,师父也曾经无数次劝她荡荡无碍,告戒她以琴为嗜,甚至为她取佛号“澄心”,就是希望她明心静神,养德修身,自年少的执拗中超脱,但最终,一切仍是徒劳。
若问她对年少时的抉择是否有悔恨之意,她也说不清。如果她当年没有执念要做一个术士,那或许今日她也不会陷入这自己一手造成的脱轨命盘中。如果当年她对一切都冷眼旁观,不曾插手,那么,会有多少人的命运改变得翻天覆地?如果,如果,太多如果!她不是个寄情假设的人,她总是吞下自己酿的苦果,绝不发出半点怨言!
她就是这么决绝,一如当年以石片划破自己的脸!
眼看窗外晨曦暝暝,大约已经是过了寅时,身边余温不再,朱祁钰应该已经起身上了早朝。她骤然惊觉自己怎么会睡得如此全无防备,失了平素的警觉,只知道他夜间呼吸平稳,她却已经是所思甚多,辗转难眠。
七煞星已然现世,要如何才能防范于未然?为了保紫薇帝王星的安危,她六年前毅然抛下对十七公子的誓约,在西苑冷宫隐居了下来,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并借此监视孙氏等人是否有图谋不轨的打算,如今,她的异能已所剩无多,或许,是该在这紧急关头孤注一掷了。
轻轻苦笑,她自知已经堕入执念太深太深,恐怕今生今世是怎么也无法自其中超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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