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这里被称作水城。人们说它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甚至有游客从遥远的中国慕名而来。
那是战争爆发之前的事了。
十多年后，威尼斯变成了一座露天坟墓，一片有毒的沼泽。运河里满是有毒的植物和黑色的淤泥。一些岛屿已经沉没，支撑它们的根基被机械师的无人机炸毁。大多数房屋年久失修，被虫子和昆虫占据，房间里堆满了人类的白骨；与此同时，城市的郊区被掠夺者占领，他们乘船袭击沿海的村落。
至少，在昨天之前他们还在这么干。直到瑞安一行人的到来。
不过，这并不是这些年轻人的选择。莱恩的父亲听说当地掠夺者中有基因改造人，就把他们从鲁巴诺城一路拖到了这里。那个疯子总是无法抗拒容易到手的猎物的诱惑，他去狩猎，却把搜寻物资的事丢给了其他人。
明智些的强盗们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其余的则丢了性命，他们被吸干鲜血的尸体被抛入水中。无论是基因改造人还是普通人，无一幸免。没人能打败莱恩的父亲，没人能做到。或许只有奥古斯蒂或利奥·哈格雷夫斯能与之一战，但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未曾碰面。
瑞安用围巾捂住脸，挡住难闻的空气，驱散这些阴暗的想法，看向眼前的石屋。庭院里堆满了布满灰尘、半数已经腐朽的书籍，这些书堆成了一座奇怪的“楼梯”，一直延伸到附近的墙头。
“瑞瑞！” 莱恩在屋内喊道，“快过来！我找到宝藏了！”
十六岁的瑞安满怀好奇，吹着口哨走进屋子。不出所料，这里像是个图书馆，不过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堆积如山的书籍形成了一个由墙壁和蜿蜒通道构成的真正迷宫，要是这些书倒下来，估计能把他砸死。与城市的其他地方不同，这里没有被植被侵占，掠夺者显然也没注意到这座建筑；如今，没人在乎文化了。
他发现莱恩在一艘船上，真的是在船上。船主把一艘贡多拉小船搬进了图书馆，还在里面堆满了书。他最好的朋友正躺在书堆上，读着什么。
“嘿，小矮子。” 莱恩和他年纪相仿，是个假小子，身材比瑞安略小一点，她很讨厌别人拿这个打趣，所以瑞安当然要无情地逗逗她。“你在看《格列佛游记》？”
“我不是矮，我还在长个儿呢！” 莱恩抱怨着，停下阅读，用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瞪了他一眼。瑞安常常觉得，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到她深爱的大海。她皮肤白皙，乌黑的头发齐肩。她真像现代版的白雪公主，只不过她穿的是棕色的旅行服，而不是华丽的贵族长裙。“趁我还没拿字典砸你，快过来。”
瑞安在他最好的朋友身边躺下，肩膀挨着肩膀，瞥了一眼书的封面。这本书虽因年代久远而泛黄，但保存得还算完好。“《海底两万里》，儒勒·凡尔纳著。”
“《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e Sea》，儒勒·凡尔纳写的，法语版。” 莱恩翻译道，眼里闪着光。她已经有两本这本书了，但都不是原版。“你都想象不到我找这本书找了多久。翻译版简直糟透了。”
“我以为你不会法语呢，不是吗？” 瑞安调侃她，莱恩回掐了他胳膊一下。“哎哟。”
“你活该，瑞瑞。” 她回应道，“而且我正在学法语，多谢关心。”
“的确需要提高” 瑞安说道。
她叹了口气，“拿本书，然后闭嘴。我记得这里有本《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你真该看看。”
“我喜欢看书，但可没喜欢到像喜欢吃东西那样。” 瑞安说。莱恩的补给包里装满了书，别的什么都没有。“除非你想让我把你的《宣言》吃了？”
“你要是敢吃，我就用叉子把你吃了，瑞瑞。” 她挥了挥手，指着图书馆，“要是革命成功了，这个地方就不会变成有毒的垃圾场。”
“也许会变成劳改营呢。” 瑞安回应道，乐于调侃她的信仰。
“是人们把事情搞砸了，但这个理念本身是没错的。” 莱恩抗议道，合上手中的书，放在胸口。“人人平等这个想法难道有错吗？”
“没错，就是太天真了。”
“这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莱恩乐观地坚持着，“一切都重新归零了。世界已经变了。”
“没错，但人性没变。”
“你太愤世嫉俗了，这对你可不好，瑞瑞。” 她合上书本，把它放进旅行包，放在贡多拉小船后面。“你觉得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等他把能下手的人都祸害完了就回来。“我不知道。”
她静静地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他们很少有独处的时刻，能在她父亲的视线之外喘口气。瑞安看着她的眼睛，又看向她的嘴唇……
快亲，快亲，快亲啊。
但他临阵退缩了。
莱恩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她叹了口气。瑞安不确定这声叹息是出于如释重负，还是失望。“你能帮我把船上的书拿下来吗？” 她问，“我们可以把它改成一张床。”
“你想睡在那儿？” 瑞安有些犹豫。这木头都破成这样了，随时可能散架。
“是啊。” 她说，“是啊。我一直想拥有自己的船。你知道吗，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海洋还未被绘制地图呢。”
“你是想睡在贡多拉小船上，还是真打算用它出海？”
“我们可以找一艘。” 她憧憬着，“一艘真正的船。或者造一艘。像以前的探险家那样扬帆远航。”
“带不带你爸爸？” 瑞安问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
莱恩没有回答，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在瑞安的帮助下开始搬书。搬完后，莱恩检查了船底，眉头皱了起来。“呃。” 她若有所思地说，“会是那样吗？”
“怎么了？”
“这种贡多拉小船。” 莱恩说，“你知道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抱歉，我可不像你是个船迷。”
莱恩没有回答，而是敲了敲贡多拉船尾的一个地方。“听到了吗？”
“什么都没听到？”
“没错。” 莱恩得意地说，“这种船通常有个隐藏的隔间。以前人们用它来运送信件、钱财，甚至是毒品。”
“你觉得掠夺者早就发现它了吧。” 瑞安指出。
“这可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得知道具体的位置才能找到。所有船迷都清楚这一点！” 她有时候就是这么自鸣得意。“而且，这是个图书馆。”
没错，瑞安怀疑没几个当地人来过这个图书馆，而且从他们搬书时扬起的灰尘来看，这艘贡多拉小船已经很多年没人碰过了。掠夺者肯定只检查了收银台和其他显眼的地方，没往深处找。
“把那块木板拿掉。” 莱恩指着一个地方，“这木板很旧了，应该不难弄。”
“嘿，为什么是我来？” 瑞安抱怨道。
“这叫分工合作。” 她灿烂地笑着回答，“我负责想，你负责干！”
“既然是干活，那我可得有报酬。”
“我让你睡贡多拉小船。” 莱恩冲他眨了眨眼。
他真是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
最后，正如莱恩所说，木板被时间和白蚁侵蚀得很严重，瑞安徒手就把木板拆了下来。而且和她想的一样，船里确实有个隔间…… 里面藏着一个不得了的宝贝。
一个六边形的金属盒子，带有螺旋形的锁。两个少年看到这个发现，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不会吧……” 莱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应该是。” 这是传说中的神奇宝盒之一，由“炼金师”送给最早的一批基因改造人。这些装置引发了“最后的复活节”悲剧，以及随后的基因改造人战争。瑞安打开锁毫不费力，这些年他为了找物资，没少闯进废弃的房子。
金属盒打开了，里面有一封保存完好的信，还有三支装满了漩涡状液体的注射器。一支蓝色的，一支紫色的，还有一支红色的。每支注射器上都有一个旋转的五彩螺旋标志。
药剂。
瑞安打开信，莱恩在他身后探过头来看信的内容。这是一封手写的信。
“恭喜你，罗西先生。
你被选中参与一项由我设计的伟大社会基因实验。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了解你，罗西先生。我认为你是智人这一物种中的优秀样本，具备带领人类进入生物进化新阶段所需的技能、智慧和基因。
我赐予你一个奇迹。
这个盒子里有三支药剂，是从全球分发的超过一千万支药剂中随机挑选出来的。你肯定在新闻上听说过它们。没错，这些血清能带来诸多健康益处，还能根据颜色赋予独特的超能力：
绿色：生命。
蓝色：信息。
紫色：时空。
红色：能量。
橙色：物质。
黄色：抽象。
白色：元能力。
你可以随意处置这些药剂，它们可以直接在实际中使用和测试。我建议你不要服用超过一支，但无论如何，收集到的数据应该会很有趣。
现在，我必须告诉你，收到这份礼物的不止你一人。当你明天早上睁开眼睛时，你所生活的世界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你将在一个人类潜力不再受现实琐碎规则束缚的世界中醒来。在这个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
我不知道这个神圣的实验会有怎样的结果…… 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结果。
感谢你推动科学事业的发展。
祝你好运。
炼金师。”
“他一直没打开这个盒子。” 莱恩难过地说。
“也许他还没来得及打开就死了。” 瑞安回答，“他很可能在生化武器袭击前就把盒子藏起来了。”
“你觉得蓝色的那支能让人成为天才吗？”
“也许吧。” 瑞安回答。“天才” 是基因改造人的俚语，通常指蓝色基因改造人，他们拥有创造远超时代的先进技术的能力。
机械师是最接近统治世界的人，也是最有名的 “天才”。他的自我复制机器人军队曾横扫欧亚大陆，直到一些国家在沦陷前按下了核弹按钮。没人记得是谁先开的第一枪，但机械师用无人机轰炸和生化武器进行了反击。欧亚大陆中部变成了核废土，南欧则成了一片巨大的坟场。
至少这座城市不像都灵那样受到辐射污染。
“你想选哪一支？” 瑞安问他的朋友。
莱恩脸色变得苍白，“我们不能喝这些。” 她低声说，“爸爸会发现的。他能从血液里察觉到。”
“嗯，也许吧，但这可能是我们摆脱他的唯一机会。”
“我不会抛弃爸爸的。” 莱恩瞪了他一眼，回答道，“他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他会的。”
“绝对不会。” 实际上，他的情况越来越糟。现在迪纳摩斯和奥古斯蒂都悬赏要他的命，他不得不时不时地击退来猎杀他的人。“以前他只是疯狂暴力，但现在他又暴力又多疑。他永远都不会痊愈，我觉得在内心深处，你也知道我是对的。”
莱恩咬着下唇，她一紧张难过就会这样。“他还是我爸爸。”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他肯定想把这些药剂都据为己有。”
“我们不用让他知道。” 瑞安争辩道，“你爸爸会害死我们的——”
“莱恩！” 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莱恩！你在哪儿？”
说曹操，曹操到。瑞安不假思索，迅速抓起两支药剂，和信一起塞进了后裤兜。莱恩意识到他的意图，差点抓住最后一支药剂，但犹豫的时间太久了。
瑞安刚藏好蓝色和紫色药剂，莱恩的父亲就爬进了房间。
莱恩的父亲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自从他服用了过多药剂，发生变异后就变了样。他的肉、器官和皮肤都没了，只剩下一团包裹着骨头的血肉。他变成了一个没有脸的红色怪物，身体不断起伏变化；他行动起来就像没有线的木偶，手臂像鞭子一样挥舞。他走过的地方没留下任何血迹。
两个少年都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向对方靠近。
“啊，切萨雷。” 这个疯子 “看到” 瑞安后说道，“很高兴看到你在照顾你妹妹。”
他不叫切萨雷，而且他们也没有血缘关系。
但瑞安知道最好别把这话说出口。莱恩的父亲病得很重，病得非常、非常严重，尤其是脑子。有时候，他还是莱恩的父亲，和蔼友善的弗雷迪，喜欢玩棋盘游戏，看老电影。
但有时候，他就是 “血腥流浪者”。
当这个疯子看到神奇宝盒和红色药剂时，他的身体瞬间凝固，手指变成了锋利的爪子。他仅存的人性消失了，被一种比任何东西都强烈的瘾头控制。
就像野兽扑向老鼠一样，血腥流浪者冲向宝盒，粗暴地把莱恩推倒在地。她的后背撞到书墙上，一些书掉了下来。
“莱恩！” 瑞安大喊一声，立刻冲向她。血腥流浪者没理他，抓起红色药剂，把注射器捏碎。他甚至都没注射，身体就贪婪地吸收了里面的液体；他的血液像汹涌的大海一样翻腾，随后才稳定下来。
谢天谢地，莱恩只是被撞得有些懵，没受什么伤。然而，她父亲疯狂地在盒子里翻找其他药剂，然后看向两个少年。“其他的呢？！” 血腥流浪者对着他们俩嘶嘶叫着，现在已经是在怒吼了，“其他的药剂呢？！”
“没有别的了！” 瑞安抗议道。
“骗子！” 血腥流浪者的手变成了斧头，“儿子不应该对父亲撒谎！”
“爸爸，住手！” 莱恩尖叫道。
仿佛从药物引发的癫狂中清醒过来，血腥流浪者立刻冷静了下来。他的手恢复了正常形状，困惑地摇了摇头。这剂药至少能暂时稳定他的变异。
“莱恩…… 对不起。我……” 血腥流浪者双手抱住头，仿佛在忍受脑部剧痛，“对不起……”
“没…… 没关系，爸爸。” 莱恩双臂交叉，别过头去说，“没关系。”
血腥流浪者关切地看着女儿，伸手想要抚摸她；然而，莱恩看到他靠近就畏缩了一下，他便把手缩了回去。这个疯子诡异的沉默着，然后看向瑞安。“切萨雷？”
“嗯，爸爸？” 瑞安强忍着厌恶回应道。
“莱恩看起来很难过。” 血腥流浪者说，“给她笑一个。”
瑞安挤出一个笑容，但根本没到达眼底。谢天谢地，莱恩的父亲分辨不出真假笑容。他把带血的手放在瑞安的头上，与其说把他当儿子，倒更像是在摸宠物。
“你是个好孩子，切萨雷。” 血腥流浪者说，血迹蹭到了瑞安的头发上，“你是个好孩子。”
莱恩的哥哥切萨雷早就死了。血腥流浪者只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两个少年都没有戳破这一点。上次莱恩的父亲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时，这个疯子差点勒死瑞安。要不是莱恩安抚住她父亲，他就把瑞安杀了。如今，血腥流浪者只听他女儿的话。
有时候，连她的话也不管用。
总是这样循环：他们一行人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莱恩的父亲就会发疯施暴，要么杀光当地人，要么被当地人赶走。他们三人只能继续上路，因为一旦人们发现杀不死血腥流浪者，就会转而对付莱恩和瑞安。如此反复。
过去几年，他们辗转流离，瑞安都记不清去过多少地方了。一座城接着一座城，最后从坎帕尼亚一路流浪到了威尼斯。血流让他们不停地奔波，追寻那些与世隔绝的基因人，抽取他们的不老药来满足自己的瘾。
“孩子们，收拾东西。”血流说，“这地方快把我逼疯了。我们去水上乐园。你会喜欢那儿的，莱恩，对吧？你一直都喜欢水。”
“我……是的，爸爸，我喜欢。”
“希望那儿有冰淇淋。”血流兴高采烈地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莱恩看向瑞安，瑞安毫不犹豫。他们紧紧相拥，有那么一瞬间，瑞安甚至在想，是不是永远都不该松开她。
他兜里还揣着不老药呢。
他们必须得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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