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分的积雪在青瓦上泛着幽蓝,商悦指尖扫过议事堂雕花窗棂,冰渣混着昨夜未燃尽的砗磲灰烬簌簌而落。
堂内十二盏青铜鹤嘴灯明明灭灭,将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照得影影绰绰。
"掌事娘子要的冬粮账簿,说是辰时前必须呈上。"抱账册的小丫鬟在廊下跺脚,呵出的白雾里裹着半句嘀咕,"真当自己是老夫人再世......"
商悦将冻僵的掌心贴在鎏金暖炉凸起的缠枝纹上,珊瑚药汁残留的腥甜突然漫上喉头。
三日前林婉儿故意打翻药盏时,泼在《水龙吟》曲谱上的墨迹与此刻廊柱暗影如出一辙——都是蜿蜒着要缠住人咽喉的毒藤。
"老奴斗胆,娘子该用些血燕了。"韩嬷嬷捧着漆盘从月洞门转出,银丝滚边的玄色比甲压住满地碎语。
她布满茧子的指节叩在青玉盏边缘,暗纹竟与钟逸轩咳在霜降图上的血珠轨迹重合。
商悦接过玉盏时,瞥见西跨院游廊闪过半幅孔雀蓝裙裾。
那是林婉儿最爱的浮光锦,昨日刚被她以"账目不清"为由扣下三匹,此刻却分明穿在某位账房娘子身上。
辰初的晨钟撞碎冰凌,前院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商悦提着裙裾疾步穿过垂花门,看见二十口樟木箱在雪地里洞开,本该装满箭镞的第三层暗格,此刻却躺着暹罗使臣朝贡时才有的金丝螺钿盒。
"掌事恕罪!"搬运的杂役跪在雪中发抖,"陈将军府上今晨突然说要借调弓弩......"
商悦用银簪挑起盒中云锦残片,昨夜钟逸轩玉扳指在证物匣划出的裂痕突然刺痛眼角。
这些暗银交织的缠枝莲纹,分明与海寇祭旗的狼头帆经纬相同。
她转头望向角楼,钟逸轩素白貂裘的身影正隐在瞭望孔后,指尖银光闪烁如星——那是他们在渡口约定的暗号。
"把这些送去赵将军别院。"商悦解下腰间双鱼佩扔给侍卫长,"就说钟家贺冬的薄礼,劳烦他亲自验看。"
北风卷着雪粒撞在雕花槅扇上,商悦在暖阁展开海防图时,听见身后传来轮椅碾过金砖的细响。
钟逸轩的玄狐氅衣带着药香笼罩下来,他苍白指尖点在地图某处:"三日后密林道有商队经过。"
"是陈将军的先锋粮草。"商悦用砗磲粉在冰裂纹瓷盏边缘画圈,"赵将军今晨暗示,朝中有人要将钟家军调往西境。"
话音未落,林婉儿娇笑声突然刺破窗纸:"姐姐好兴致,这冰天雪地还煮茶论兵呢?"她鬓间新换的累丝凤钗在羊角灯下晃出冷光,"听说今冬炭例要减三成?
姐姐可知祠堂地龙若冻坏了先祖牌位......"
钟逸轩忽然剧烈咳嗽,掌心血迹染红袖口暗绣的螭纹。
商悦扶他时触到腰间硬物——是他贴身藏的玄铁虎符,此刻正烫得像团火。
"有劳婉儿妹妹提醒。"商悦转身拉开紫檀百宝柜,取出裹着冰凌的玉匣,"正巧暹罗使臣赠的雪蛤膏,妹妹拿去润润喉。"匣盖开启刹那,昨夜未燃尽的"和亲"残片蓝光骤现,映得林婉儿脸上脂粉褪成青灰。
申时的暮鼓惊飞寒鸦,商悦立在箭楼看钟逸轩清点亲卫。
他墨色软甲上的螭吻吞云纹在雪光里游动,腰间长剑悬着的冰玉坠子,正是今晨她亲手系上的海防图密钥。
"赵将军拨了三百弩手埋伏在落鹰涧。"他握住商悦颤抖的指尖,将暖炉塞进她狐裘,"若见赤焰信烟......"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斩断。
探子滚鞍下马时,怀里跌出半幅烧焦的狼头帆,焦黑边缘蜷曲成与砗磲地图相同的弧度。
商悦弯腰去捡,听见那人喉间嗬嗬作响:"陈将军先锋......已过黑松林......"
暮色如泼墨浸透窗纱时,商悦站在祠堂看着列祖牌位。
香案上那尊错金银博山炉突然溢出青烟,在空中凝成钟逸轩咳血时推算的卦象。
她将掌心贴在冰冷牌位上,忽然听见自己十四岁那年,在这祠堂摔碎祭器时,老夫人说的那句话:"商氏女当如缠山藤,碎玉不改其志。"
子夜的梆子声惊落檐角冰锥,商悦在案前展开最后一份军报。
烛火突然爆出个灯花,映得地图上"霜降"标记殷红如血。
她伸手去抚那道朱砂痕,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无名指已深深掐进"密林道"三个字里。
密林道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混在铁甲碰撞声里,钟逸轩勒紧缰绳时,喉间泛起熟悉的血腥气。
陈将军的先锋旗在三百步外猎猎作响,玄铁重骑兵踏碎的冰碴溅在亲卫脸上,像极了那日祠堂牌位蒙的霜。
"公子,东南角有断崖!"侍卫长挥刀劈开流矢,左肩铁鳞甲已裂开蛛网纹。
钟逸轩抹去唇边血沫,忽然瞥见崖柏枝头悬着半截红绸——正是三日前商悦裁衣时割破的云锦边角。
林间倏然响起铜锣声。
二十面牛皮大鼓从雪堆里掀开,商悦披着狐裘站在崖顶,砗磲粉沿着垂落的绸带簌簌洒落。
她身后十二名青衣侍女同时敲击铜锣,声浪撞在冰封的岩壁上,竟激得陈字军旗战马惊蹄。
"东南巽位,七重回音。"商悦低声嘱咐身边暗卫,腕间玉镯磕在青铜罗盘上发出清鸣。
这是老夫人临终前教她的奇门遁甲,当年在祠堂罚跪时,她曾用此法让更漏声听起来像千军万马。
陈将军先锋勒马张望,忽见密林深处旌旗晃动。
商悦命人将三百盏孔明灯悬在枯枝间,灯面绘的玄鸟纹与钟家军旗别无二致。
北风卷着碎雪掠过林梢,那些飘摇的光影竟似万骑奔腾掀起的尘烟。
"报——后方出现赵字旗!"敌军队列传来骚动。
商悦指尖轻弹,早埋伏在雪洞中的死士立刻点燃浸过松脂的草人。
浓烟裹着火把升腾,将暮色染成赤红,恰似朝廷禁军惯用的赤焰信烟。
钟逸轩趁乱挽弓,箭簇擦过先锋将领头盔时,故意让腰间的海防图密钥坠在雪地里。
那枚冰玉坠子映着火光,竟与暹罗使臣金丝螺钿盒上的纹路重合。
敌将脸色骤变,想起今晨接到的密报中说钟家与南洋海寇有染。
"撤!
往黑松林撤!"先锋将领挥鞭的手在抖。
商悦立即点燃缠在古藤上的爆竹,爆裂声惊起满山寒鸦。
她早命人用砗磲粉在撤退路线上画出箭头,那些幽蓝磷光在暮色中蜿蜒如毒蛇,将残兵引向布满捕兽铁夹的峡谷。
当最后一声马蹄消失在冰河对岸,钟逸轩策马至崖下,看见商悦正在收集未燃尽的孔明灯。
残破灯纸上"岁寒"二字依稀可辨,是那夜他咳血时,颤抖着手为她写的新词。
"你怎么......"他话未说完就被商悦塞进嘴里的参片堵住。
少女指尖还沾着砗磲粉,冰凉触感却让他灼痛的肺腑安宁下来。
"韩嬷嬷今晨取了祠堂地龙的炭火。"商悦用狐裘裹住他颤抖的手,目光扫过雪地里某处反光——那是林婉儿丫鬟落下的累丝金簪,"三房的人盯着你的药罐子,倒方便我在鹤嘴灯里藏硝石。"
回程路上,钟逸轩发现商悦悄悄将染血的绷带埋进雪堆。
那些暗红痕迹蜿蜒如海防图上的标记,最终消失在结冰的溪流中。
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商悦为救他落水的弟弟,也是这般沉默着将冻裂的伤口藏进衣袖。
世家大门前的石狮挂着新换的素纱灯笼,商悦却驻足凝视门楣裂缝。
三日前林婉儿在此处摔碎的玉镯,此刻正映出西跨院窗边一闪而逝的孔雀蓝光影。
她故意提高声量:"明日开仓放粮,记得给各房都送去暹罗雪蛤。"
庆功宴的铜鼎沸到亥时,商悦借口查账独自走进祠堂。
月光透过窗棂将先祖牌位割裂成碎片,她忽然发现供桌上的博山炉换了方位——原本朝南的螭首此刻正对着林婉儿居住的东厢房。
"掌事娘子安好。"韩嬷嬷提着灯笼从帷幔后转出,漆盘里盛着半碗冷透的血燕,"老奴方才看见陈将军府的鸽子往东边飞。"
商悦用银簪挑起燕窝里的可疑絮状物,忽然听见角楼传来竹笛声。
这是她与钟逸轩约定的暗号,说明赵将军的密使已带着截获的军报候在暗室。
她转身时,裙摆扫落香炉里新添的龙涎香,灰烬中竟混着未燃尽的狼头帆残片。
寅时的梆子声惊飞寒鸦,商悦在密室展开染血的海防图。
钟逸轩剧烈咳嗽着指出某处暗礁:"陈将军主力战船吃水深,必经此地。"他手指划过的地方,朱砂标记与那日咳在霜降图上的血渍惊人相似。
"三房叔父今日提议削减弩手粮饷。"商悦将砗磲灰撒在图纸上,灰烬沿着海岸线聚成诡异的漩涡,"林婉儿午后去了趟胭脂铺,掌柜是陈将军妾室的表亲。"
暗室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商悦吹熄烛火时,看见门缝外闪过半幅浮光锦裙裾,金线牡丹的纹路与敌军先锋旗的镶边如出一辙。
她故意对虚空轻笑:"明日该让韩嬷嬷查查冰窖,听说有人藏了二百坛火油。"
晨光刺破窗纸时,商悦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倒影。
昨夜埋进溪流的染血绷带竟出现在妆奁底层,裹着半枚陈将军府的虎头铜扣。
她将铜扣按进博山炉香灰里,忽然听见前院传来钟声——是三年未响的族老议事钟。
廊下扫雪的丫鬟们挤作一团,商悦走过时,她们慌忙散开。
雪地里残留的脚印却泄露了秘密:七成脚印沾着东跨院的朱砂土,三成带着西厢房的砗磲粉。
她在垂花门拾到半张残破笺纸,上面林婉儿的字迹晕染成狰狞的爪痕:"......腊月初八祭祖大典......"
祠堂方向突然腾起青烟,商悦攥紧袖中虎符疾步而去。
晨风卷着未燃尽的账册纸页扑到脸上,某页边缘焦黑的"军粮"二字,正与她昨夜在密林道烧毁的假舆图残留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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